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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越繁华,人就越容易走丢,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陈启明用名片,他的头衔是“天迪实业公司董事、斯必达投资公司总经理”其实这两家公司跟他没什么关系,只是岳父大人收钱的幌子;刘元除了名片,还有衣服,他有好几套范思哲和ck的高级西装,每套都价值两万港币以上。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除了缝在暗处的商标,这西装跟千把块的杂牌货没什么分别。不过这钱属于基础投资,他现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题沙龙,见的都是巨贾名流、达官贵人,如果穿杂牌货,可能连门都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也难免会被人当成是服务生。在那种“衣冠重于人品”的场合,一套高级西装的价值可能会胜过任何真理。刘元说,我又不是肖然,只有他不用证明。
肖然也有名片,但上面只印了八个字:君达企业集团肖然,没有职务,没有地址,没有联系方式,亿万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他自己就是最有价值的品牌,无论走到哪里,这块品牌都会引来最名贵的菜肴、最动人的笑容、最美丽的身体。他甚至不需要手机,从99年开始,他的手机号码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而且大多时候关机。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冬天他穿黑色的长外衣,夏天是朴朴素素的蓝t恤,看上去跟地摊货没什么区别,除了他的秘书刘虹,没人知道这么一件t恤值多少钱。
韩灵走后,肖然再也没在半岛花园住饼。他换了车,买了别墅,光装修就花了几百万,不过一直到死也没在里面住饼几天。他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在鲜花和笑脸中,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决,私下里却说一切都没意思。2001年9月,周振兴从德国考察归来,到深圳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路过公司时他上去放文件,发现总裁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见肖然一个人站在窗前,外面的灯光幽幽地照着,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独,像一棵枝叶凋零的冬天之树。周振兴没敢惊动他,悄悄地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叹声宛转悠长,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凄凉。
那时的肖然已经是数十亿的身家。君达集团成为大陆最受尊敬的企业之一,旗下有两家上市公司,涉足十几个行业,他的一举一动都广受关注,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头条新闻。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在无人知道的凌晨三点,在人人沉睡的暗夜,发出那声孤单凄凉的叹息。
在华美奢侈的另一面,亿万富翁其实也是平常人。成功收购奇峰之后,他到含水去宣布重组计划,路上看见一个卖臭豆腐的摊子,馋得忍不住,就让司机停车,站在臭水沟旁边连吃了好几串,还不断叮嘱陆可儿:多加点辣椒,好吃!在香港开董事会时,他偷偷把陆可儿的包藏了起来,看着她急得团团乱转,然后眨了眨眼,跟周振兴相视而笑,笑得像个调皮的孩子。
周振兴说:他一生都在演戏,假装残酷,假装成熟,假装无所谓,但事实上,他一直都很天真。他最后几年没怎么笑过,也许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自己了。
2000年的君达公司十分耀眼。“伊能净”成了洗涤市场的领头羊“冰心”也进入了成熟期,每月回款超过两千万,纯利润至少有五千万“娇滴”的口红和彩妆虽然还无法跟美宝莲、欧莱雅这些大牌抗衡,但在香水市场也算得上是一枝独秀,九个月就销售了五千多万。2000年君达公司的广告总投入超过一亿五千万,根据北京一家监播公司的统计资料,中央八套节目中,每隔15分钟就至少有一次君达产品的广告,相当于每天往中央电视台开一辆奥迪a6。这其实就是日化行业“拿广告换利润”的基本规律:产品功效,不重要;质量,不重要;只要舍得花钱做广告,自然就会有销售额,销售额上去了,利润自然就滚滚而来。
经济学博士、拥有两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实对金融一窍不通。他一生没贷过款,即使收购奇峰这样资产十数亿的上市公司,用的也全是自有资本。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个奇迹:肖然只花了七千万,就成了资产十几亿的奇峰公司董事长,在宣布了一系列重组计划后,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两番,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几倍,一下子就成了中国大陆最年轻的超级富豪。2001年福布斯搞了个百富榜,评了包括刘永好在内的100名企业家,肖然看后嗤地笑了一声,把杂志递给周振兴,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周振兴看完了,抬起头来望着他,只见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里,夕阳斜斜地照过来,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正在怕着什么。
收购的事开始于一个玩笑。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视察,跟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吃饭,席间偶然谈起当地的几家上市公司,说奇峰本来是效益最好的企业,上市后反而连年亏损,要不是市里支持,东挪西借地帮他们填窟窿,早就被证监会摘牌了。说起这事副市长就挠头,说他就是从这家企业出来的,当初为了包装上市,不知费了多少苦心,这也是他的显著政绩之一,所以现在明知道窟窿越来越大,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填下去“势如骑虎啊”苦水倒完了,副市长突发奇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肖总,要不然你把它买下来吧,也算帮含水人民做件好事。”肖然正想拒绝,旁边的陆可儿轻轻地踩了他一下,肖然心里一动,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看见杯里的太阳光芒四射,就像十足的真金。
为了这次收购,肖然重金聘请了了四五位资深注册会计师,在西丽湖边一栋豪宅里秘密办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陆可儿长驻北京,对外只说回家探亲,七个月里光应酬费就花了好几百万。这事自始至终都很低调,消息被严密封锁,连周振兴都不了解具体情况。
等到中华财经时报以醒目的大标题报道:“伊能净”重金收购奇峰股份,收购工作已经基本敲定,肖然指示周振兴汇了几笔钱,然后递给他一个股票账户卡,平静地告诉他:你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我当初跟你说过不会亏待你的,现在你信了吧?说完转身走了出去,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
陆可儿一直不肯透露收购的内情,只说那一切很危险。她是一个要强好胜的女人,事事不肯让人,肖然活着的时候跟她吵过不下五次架,有次仅仅是因为周振兴比她多拿了几十万。2003年她加盟广州天晴集团,当资本运营总经理,年薪是个惊人的数字,不过那时她已经不怎么关心钱了,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帮老板叶明开建立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这曾经是肖然的理想,但还没来得及实现,他就死了。我还惦记着收购奇峰的事,旁敲侧击地问了半天,陆可儿大笑,说作家,你不用绕我了,我在商场这么多年,什么阵势没见过?说完低下头开始收拾东西,柔和的灯光下,她脸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显得格外动人。
她快30岁了,容颜姣好,身家千万,但据说还是个处女。她的青春已经过完,正在慢慢老去,但还没有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
收购奇峰是一个“蚂蚁啃大象”的游戏。奇峰股份原来是含水市最大的国营企业,旗下有一家钢铁厂,六家贸易公司,还有一个三星级的酒店,光固定资产就有两个多亿,如果算上股票市值,总资产超过10亿元,而到2000年,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过两个亿,还在含水投资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厂,预算六千多万。不过这丝毫没有妨碍肖然成为奇峰股份的董事长,其中的奥秘,就在于八个字:分期付款、资本置换。
君达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6%的股份,收购价值接近四亿元。
根据合同,第一次付款就是五千万,这笔钱一出手,合同就立即生效,肖然就成了奇峰股份名义上的掌舵人。陆可儿就从这时显露出她在资本运营方面的过人才华,先是将连年亏损的奇峰酒店剥离出来,以实际价值的11倍卖给了君达旗下的纳百德,接着又成立了斯迈实业公司,这个公司承接了君达日化全年的利润,超过一亿元,由奇峰完全控股,这样奇峰一下子就从连年亏损中翻过身来,这期间它的股票价格一直在飞涨,等到年报一出,每股收益两毛多,每股净资产增加了40%,有利润就可以转配和增发新股,共配发了6300万股,每股价格九块多,这样肖然手里一下子就多出了五亿元,再用这笔钱付第二期、第三期收购款,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奇峰董事长。
这就叫作金融。虽然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却融来了亿万财富。
2002年初,肖然跟他的投资顾问,一个叫丁克坚的经济学博士谈起这事,丁克坚说金融就是大家凑份子做事,钱虽然在你手里,却不完全属于你,你迟早都要还给人家。肖然看着陆可儿,陆可儿一个劲儿地笑,丁克坚不识趣,自顾自地分析起“奇峰模式”来,说奇峰和君达作为一个整体,虽然没有创造任何利润,但却有大量交易,而交易本身就是增值行为。肖然撇了撇嘴,说你把儿子卖给你老婆,然后再买回来,你儿子就更值钱了?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别跟我谈什么理论,理论,是为我服务的!”
收购奇峰只是君达公司进入资本市场的第一步。2001年,陆可儿主持拿下了西北最著名的雪山股份,改名叫“凯瑞达a股”肖然名下的资产再次翻番。按照她当时的资本运营计划,君达系将在接下的十年里再收购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跨入银行业、证券业、房地产和交通运输业,同时积极进军海外资本市场,在香港或东京股市拥有一个以上的融资阵地,然后以此为基础,组建一个不可撼动的财富帝国,让肖然成为这世界最大的幕后主持人。
这份计划在今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玩笑。就在半年之后,肖然死了,肖挺接收了他生前的全部产业,也接收了卫媛的身体。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威,他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腿,所有的业务都要重新审批。有一天他喝了点酒,无缘无故地骂了秘书刘虹一顿,刘虹心中委屈,哭着辩解了两句,他当场就宣布开除。这刘虹已经跟了肖然三年多了,在公司里人缘很好,人人都替她鸣不平。陆可儿找肖挺说了半天情,肖挺银牙咬定,死不松口,最后还动了肝火,尖着嗓子质问她,说这公司究竟听谁的,怎么我炒个人都这么困难?陆可儿想了想,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一个月后就辞了职。那时君达公司正在进行所谓的“二次创业”所有的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来,包括最为人称道的“哺乳政策”这个政策是周振兴定的,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比如车接车送、免费住房、高额保险、员工持股。新的政策一出台,整个日化行业都为之震动,两个月里共有60多名中高层员工辞职,君达公司几乎成了一个空壳。肖挺还不在意,说有品牌、有资金,就不愁没人做事。正大张旗鼓地招聘,噩耗频频传来:江西财务经理携款潜逃,辽宁总经理携款潜逃,西南公司业务员全体哗变,山东公司的货车司机连车带人翻下了山崖这些事还没处理,又收到了税务局的补税通知,应补缴的税款高达上千万,肖挺手下无人,忙得焦头烂额,天天跺脚骂娘。紧接着证监会的调查组进驻深圳,一个月里过来清查了两次,肖挺硬着头皮对付了几个月,发现事情不好,提了六千万,一个人跑到美国,从此音讯全无。
关于这一切,鞍山的那个女人一无所知。当肖然站在万人面前,庄严地宣布重组计划时,她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摇晃着、颠簸着,她衣着朴素,面色平静,左手紧紧地抓着一个保温饭盒,她妈住院了,她每天都要去送饭。公共汽车转了个弯,她一下站立不稳,猛地撞到旁边一个人身上,饭盒翻了,汤汤水水洒了那人一身,韩灵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人擦拭,那人是个粗汉,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声,一脚把饭盒踢出老远,韩灵满脸胀红,走过去弯腰伸手,就要拿到手了,汽车一个急刹,韩灵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慢慢地往起爬,看见一车的人都冷冷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