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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啊，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君本寂寞谁须记？
樊素吹熄了屋内最后一枝红烛，轻轻合拢门扉，转身盯着我，说，小蛮，我们走吧。
我站在一株杨花树下，面朝樊素，面朝司马府，月光从空中碎片般地落下来，掉进我晶莹剔透的眸子，然后顺着脸颊，一滴滴的淌下来。樊素走到我面前，我看到漫天星辉在她及腰的长发上起舞，飞散若扬花缤纷，她说，小蛮，小蛮，我们不哭，我们一起走。她牵起我的手，一张枯黄的宣纸从我的袖间坠到地上，上面那些随着年代失去颜色的墨迹依稀可见“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樊素弯腰默默拾起那张纸，抬头看我，泪已流满面。
一、
他写这句诗的时候，我和樊素刚满十八岁，都是会梦到风花雪月的年纪。
那天晚上的夜色很好，京城梨园迎来两个新客人。师姐说，他们是这次科举中的进士。樊素听见了，拉着我，从大厅旁的窗户后面掂起脚尖向里面张望。她偷偷问我，小蛮，如果你嫁给他们俩人其中一个，你会挑哪个？我指指其中穿青衫的，又看看樊素，她抿着樱桃小口，眼睛笑得弯成一轮新月，是啊是啊，如果是我也会选他，你看他，多浓的书卷气啊。
那晚，樊素拨琴唱曲，我在悠扬婉转的音律中扭摆翩挞如风中杨柳。那一身青衣的男子对着我们扬眉淡笑，眼神中浸满温柔。临走时，他留下了那句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看得我心里湿塌塌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就是名满天下的诗人白居易，另一个高大粗犷的叫元稹。
第二天，樊素练琴的时候划伤了手指，我习舞间扭伤了腰肢。从小长大的姐妹怎能不知彼此想些什么，晚上睡觉，樊素凑到我面前，轻轻挂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小鬼头，练了十几年的舞怎么还不留神，是不是动春心了？我脸一红，素姐，你还笑人家，你的手也不听使唤了。两人躲在被子里笑成一团，并无妒意，因为我们从小最大的愿望是此生同渡，共事一夫。
当白居易带着两台八人大轿来娶亲的时候，我和樊素恍惚如梦，想都没想就穿上红袍凤冠。一夜之间，我们从两个歌女变成了翰林学士的妾。白居易说，我第一次看到你们，疑为天人下凡，就像我笔下的女子，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夜阑珊，他眉眼间荡着烈焰，将我和樊素缠绵得溃不成军。虽然他在老家早已有妻，可我们并不在乎，能与相伴于这个才情悱恻的浪漫诗人左右，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二、
我没想到，所有的幸福，都在三年后的一天晚上被击得粉碎。
那天，刘禹锡刘大人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席间，一个叫裴兴奴的歌妓弹了一曲琵琶，那玉珠落盘的靡丽之音绕在梁上，也绕在了白郎的心上，像一根丝线紧紧绷着。以至于我和樊素一曲终罢，全场掌声如雷，他却置若罔闻，盯着那女子一双潭水般的眼睛，仿佛整个人都掉了进去。我回眸望望素姐，她一脸的伤心无奈，原来，三年的恩爱还抵不上一首琵琶曲。
他起身向裴兴奴敬酒，刘大人开玩笑说，乐天，没酒了。我家的酒千金不卖，你有无东西可抵？当他把身上穿的青衫毫不犹豫的脱下时，我和樊素的心都碎了。那件衣服是我们花了三个晚上用杭州的丝、福州的棉、苏州的绣底一针一线交融而成啊。他却如此无情。其实，我早已经察觉，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闭门写诗的光景越来越长。在完成每篇作品后，他甚至给一位目不识丁的老婆婆读，也不给我和樊素看。他说过，我要流着泪水做文章，先将自己感动，再把读它的人感动。可他在诗歌方面造诣越来越高的同时，看我和樊素的眼神也越来越空，仿佛我们是两只无花的花瓶，他迟早厌倦。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樊素亦不了解。实际上，我和樊素只与他见过一面，便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妾。而现在，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男子已随风逝成过眼云烟，再也凝不起雨露，滋润我们的心田。
这天晚上，他打发我们回家，自己找了个借口留宿在刘大人家。
我和樊素坐在窗边，相视垂泪到天明。
三、
风云起，狼烟滚，一夜之间大唐的江山岌岌可危，叛军手中的长刀遥指长安。一天上午，白居易下朝回来，脸色铁青，吩咐手下收拾细软。他对我们说，我因上书直言被贬为江州司马，你们愿意的话就跟我走。我和樊素对视一眼，开始准备路上的行李。纵然他冷落我们，毕竟也是自己的夫君啊。
临行前，裴兴奴忽然来访。我和樊素站在白居易身后，不动声色。
她是来归还那件青衫的，据说是花了重金才从刘禹锡家赎出。裴兴奴眼含寂寥，幽幽一声，乐天，江州风寒，记得多穿衣裳。乐天，她竟然叫他乐天。樊素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手背，我狠狠盯着白居易的背影，他接住青衫，脊梁微微抽搐了一下，我知道，人在难时最关情，裴兴奴和这件失而复得的青衫，从此将一直萦绕在白居易的心尖上。幸好，天南地北，但愿他与她再无相见之日。
元稹为我们饯行，长安城的名流雅士聚集一堂。我和樊素不想流太多伤感的泪，悄悄退席，走到花园散心。旧时的亭阁楼台稠绿已退，红袖不招，前尘的羊肠小路曲径通幽，落花香残，凄迷中抬望眼，绰绰人影醉，竟是裴兴奴。
她媚眼如丝，带着几分酒意说，不怕两位姐姐见怪，兴奴一颗心，全在你家官人身上。樊素怒叱她不守妇道，勾引人夫。她却掩口笑道，姐姐放心，那晚他夜宿刘家，与兴奴并无云雨。写诗的男人，发现枕边人不比诗中人，便索然无味。对于他，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兴奴久居风尘，故知如是，所以与他仅是有缘，不敢有份。
裴兴奴一席话，点破我和樊素十八岁时的纯真梦想。我们曾以为，爱情原本是简简单单温暖如花，一见钟情就天荒地老的。其实，都是年少的无知罢了，一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便得到的女人，他如何懂得珍惜？如何去爱？男人啊，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四、
在江州的日子虽不如在京城时的奢华雍美，却另有一番素净温暖，是我长久渴望的生活。白居易的面容上亦有笑意，开始对我们姐妹嘘寒问暖，开始关心柴米油盐。尽管，我们心知肚明，风平浪静下，是白居易一颗多情孤独的心，我和樊素终归不再是他的诗中人了。
如果就这样的过下去，我和樊素还会抱着希望，但今晚，我们心俱成灰。
元稹告辞还家，我们随白居易一起将他送到江边。忽然，一阵熟悉的琵琶声从江对岸传来，我和樊素心里一紧，天，这一切是故意安排的还是巧合？白居易尘封已久的心弦又被她徐徐拨动。果然，船靠岸后，裴兴奴抱着琵琶从里面款款走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他脱口而出，脸上都是惊喜与期待。原来，她已被其母嫁给浮梁茶商刘一郎，因战乱随夫辗转到了江州。
我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是白居易请她再弹几曲琵琶，再脱几次青衫也挽不回的事实。可他竟当着众人对她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一刻，我和樊素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绝望。她是你的沦落人，那我们是什么？我们自十八岁开始随你东奔西走，伺候你的起居饮食，面对你的朋友强颜欢笑，我们虽然是你的妾，其实只是两个空有名分的丫鬟，你对我们所有的情意还比不上这个嫁作商人妇的歌女。裴兴奴说的没错，男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一曲琵琶过后，他眼中热泪盈眶，青衫尽湿，叫书童拿过文房四宝，说要为她翻做一首琵琶行。我不愿再看下去，拽着樊素的衣袖回了司马府。除了那句一半称赞一半奉承的诗，他又什么时候记得我们了？没有，完全没有。他根本无所谓，只有我们零零碎碎受了很多伤。
我是相思自断肠。
我扶起樊素，将那张纸撕得粉碎，撕碎了最后的犹豫。
红尘本无味，痴情最伤人，我们的梦该醒了，爱早逝了，一切就像隔夜的茉莉花茶，不忍心放弃怎么能拥有新鲜？我和樊素站在江边，最后一次听那勾人心魄的琵琶声，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生活，他的诗。从今以后，他和她，与我们再无牵连。
的确，那年春天，我们嫁得太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