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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小那回来的时候是秋未。那天午后，太阳挂在当空，阳光将四野的田地照得沙沙作响。
王小那从上水那边走来，与她一路走的还有她的父母老公孩子。
起始是几个点，远远地晃动，走到黄拦冲前的坡路上才有人看出她的父母，继而就知道是那个失踪了好些年的王小那回来了。
在桥边的沙洲地上晒稻草的人就直起了腰。有人说，是泥婆，泥婆回来了。
泥婆是王小那的小名。
算起来王小那失踪已有五个年头，大家都说或许她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几个月前上水张村的一个人带下来一封信，说这信在村部躺十几天来了，他正好下来寻牛，就带下来。
信是王小那来的，王小那父母没想到他们还能收到这封信。信发自河北，大家都知道河北是个极远的地方。信上只有几行字，向家里问了好，说她一切都好，现在有两个孩子。
后来又通了电话，电话打到王丙林家，王丙林家的电话是去年装的。王小那的父母和弟弟就都听到了王小那的声音。王小那说她那边的人待她不错，起始的半年她男人的妹妹一直陪着她，现在她男人外出做事，她在家领着小孩。
王小那母亲说他们不逼你天天做苦事么？
王小那说，不会，那边的女人都不做事，整个村的女人都不做事。
接完电话三个人从村子里走过，狗叫起来，王小那母亲说叫什么叫，狗就不叫了。他们从石子路上踩过，想着王小那的样子。
第二天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王小那在那边不要做事。话当然首先是王小那母亲讲出来的。王小那还说了一句话，那边吃得很简单，王小那母亲就没在村里讲。
有人猜测，那边一定女人少。又人有说，有的地方女人少，什么事也不用做，就陪男人睡觉。
半个村的人都想象着远在河北的王小那的样子。
大家算了算，她今年应当十九岁了。
2
这地方许多人都到广东去打工，那一年王小那也去打工。
王小那从小长得矮胖，脸也黑。王小那两岁的时候从村里的道上走过，有个人说，这孩子咋像泥捏的？有人就喊她泥婆，大家也就喊她泥婆。
王小那是随她一位远房姐夫去打工的，那姐夫三十来岁，也长得矮。
王小那背个包走在那男人身后，比那男人矮下小半个头，但身子看去比那男人还宽。
男人走在前面，王小那走在后面，她们从田地中的道中走过，渐渐往上水走去。后来他们成了一个点，大家知道他们将走入张村，再从张村穿过走向集镇。
一个月后，王小那的远房姐夫打电话回来，说王小那丢了。
村里出去打工的从没人丢过，但王小那确实丢了。男人说他们在株洲转车，人很多，大家都拼命挤，他把王小那推上去后自已却被挤下来。
得到消息后王小那的母亲哭了三天，她坐在村口哭，她说我家的泥婆哎～
这三天王小那母亲不做事，三天后她重新回到地里做事，她把屁股翘向天在辣椒地里除草。
半个月后王小那母亲又哭了一次，是在天黑以后，她站在她家的大门口，她说我家的泥婆哎～～
有人说你们也是的，也不去找找。
王小那的父母不说话。后来王小那的父亲说，等他回来看我怎么收捡他。
有人给王小那的远房姐夫传了话，说王小那父亲要收捡他，那男人便一直没回来。
3
王小那领回来两个孩子一个老公。王小那的老公很高，大家说北方人咋这么高？王小那的老公不仅高，还长得很有型。
村里人现在不喊王小那泥婆了，喊她小那。王小那回来后，由母亲领着到各家各户走了一转，各家都送了一盒饼干，二十粒糖。
王小那长高了，也长白了。大家看着立在她们家大门前的王小那，仿佛找不到她五年前离开时的影子。那个泥塑一样的王小那不见了，她仿佛从泥坯中脱身而出。
与村里的姑娘相比，王小那有一种别样的气质，那是城里人才有的气质，哪个也弄不明白，她不是在河北的一个山里过的么？咋就过得象城里人？
不管怎么说大家还是能确认这就是以前王村的王小那，是从她的身型和脸型确认她就是以前的王小那的，从泥坯里脱出来的王小那脸型和身型都极象她的父亲。
王小那不爱说话，也很少走出家门，不少时候她都站在家门口，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偶尔她走到村子中央来，大家在井口边说话，她就站在一边，有人看她她便极短暂地一笑。
也没人知道是否在听别人讲的话。
王小那的老公也不爱说话。
回来一周后王小那的老公就跟着上山去砍树。砍树是很累的活，王小那父亲领着这个北方男人一天接一天上山砍树。
他总是闷头做事。他和王小那的父亲拉锯，将锯拉得刷刷响。他仿佛力大无穷，并且仿佛他的力永远也使不完。
王小那的父亲对这个男人很满意，王小那的母亲对这个男人更满意，都对他很客气。但他不主动与任何人说话。没事的时候他就与王小那呆在一起，两只眼呆呆地看着王小那。
王小那到村子中央来，有时他也到村子中央来。有人看着他，他的两眼也看着对方，对他笑，他也笑笑。
有人说，他是不是有傻？这话让王小那的母亲听到了，就到村子中央说，我家大名有傻？放什么狗屁！他到石家庄做事！
大家听说石家庄，就笑。后来村里有个人知道石家庄是个省会，就没人再笑了。
村里有个叫阿三的，阿三长得特瘦小，但很会说话。有一天阿山与王小那的老公站在沙洲上聊了好半天，阿三得出结论，这个高大的北方男人一点也不傻，而且还很聪明。
4
王小那仿佛从泥坯里头脱胎出来，像个城里人。她的皮肤像城里人，她的身子像城里人，大家都不明白她在河北一个乡下活了五年怎么就会像城里人。虽然那地方听说离石家庄不是很远，但毕竟还是乡下。
后来王村人终于发现王小那与城里人的差别。
王小那爱发愣，城里人爱发愣？村里也有几个人到过城里，他们没见到一个爱发愣的城里人。
王小那常常站在哪个地方就发愣。
王小那的父母和老公去做事了，村里人都去做事了，王小那就领着孩子坐在门口。
王小那的两个孩子，大的四岁，是个女儿，小的是儿子，才学步。
王小那的儿子牵着她的手或抓着她的衣服，在她身边学步或蹲到地上玩泥巴。女儿也蹲到地上玩泥巴，他们玩着，很快手和脸就脏了。
王小那坐在凳子上，眼望着远处的一片山，或一块地。她一直盯着那片山或那块土，有时一盯就是半天。这时候她的女儿就走了，王小那不知她是哪时走的，但女儿确凿已不在身边。
在身边的是儿子，儿子坐在地上玩泥巴，泥巴和着儿子拉出来的尿，儿子拿在手上搓。
王小那拖起儿子，她站在门口喊女儿。她喊，小蹦——，又喊，小蹦——
这时候她的女儿小蹦在走在村子中央的青石子路上，一路走一路晃着两只小手。狗都认得她了，因此小蹦可以大大方方地从村子中央走过。
小蹦看到哪家门口还坐着老人，就走过去，她说奶奶你家有好吃的吗？
王小那喊了几声就不喊了，她坐到凳子上，这回把儿子抱在手上。
王丽花来的时候王小那就正坐在门口。
王丽花是王小那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两人经常一起去拨猪草或砍柴。两人蹲在池塘边一边洗猪草一边说话，两人叉开脚坐在山冲里头的泉边歇脚也一边说话。
王丽花嫁到了下水的一个村里，那儿离王村有六十多里地。
得到信说王小那回来了，王丽花就立马从地里回到家洗净脚往王村赶。
王丽花没想到王小那还能回来，王小那失踪的时候王丽花也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她蹲到一口泉边不肯回，她父亲就抓条竹片赶到泉边。
王丽花回到家后问母亲，她是怎么走失的？
她母亲说，哪个晓得？
哪个也不知王小那是怎么走失的，只是王小那父亲再没说要找那个男人算帐了。
王丽花的问题也是整个王村人的问题。
5
王小那离开的时候是次年春，稻秧正长牙。
下过一场雨，水从梯田上一层一层往下落，看去就是一挂一挂水帘。
王小那父母一路送，她们从水帘边走过，朝张村那边走去。
村里不少人都看着王小那离开。有人说都嫁到那边了，离开是迟早的事。又有人说，她老公也可怜，好几回都蹲到枫树下流眼泪。还有人说你别看这小那，好几回半夜掐得她男人嗷嗷叫。
这天下午王小那的父母回到村里，回来后他们到后山脚下去挖了一块地。
王丽花并未了解到王小那是怎么走失的。她在王小那家坐了半天，王丽花说什么她都是微微一笑。
再次得到王小那的消息是半年以后，他的老公打电话来，说王小那走了。说如回到了这边就给打个电话。
这边便等着王小那回来，但半个月后王小那没有回来，半年后，王小那也没有回来。
如今已过了许多年，谁也不知王小那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