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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她是一条鱼
做鱼很开心,想游的时候就游,不想游的时候就让水托着身体。她没有什么天敌,她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天敌。她每日和同伴们玩耍嬉戏,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心里,总是有一点隐隐的悲伤。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她从来也不会有超过一分钟的记忆。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所谓的父母亲情是怎么一回事。她每天在河里游来游去,每一次呼吸,就伴随着一次忘记,所以,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忘记,因为,对她来说,忘记就和呼吸一样,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所在的河流有一个渡口,每十分钟就有一班轮渡,每一班渡船去了就不会回来,而轮渡从来没有间断。有的时候,她浮在渡口,看着那些奇怪的脸孔。有一些,仿佛是悲伤的表情,大多是茫然,漠然地茫然。
她没有听见过任何声音。
时间在这里是没有刻度的,她也总是那个样子,忘记了出生,也不知道死亡,来而往,往而来,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没有记忆,也没有憧憬,只是,很奇怪的,她的心里,总有一股隐隐地悲伤,偶尔泛上来,侵袭着她并不敏感的神经。
就这样过下来。
那一次她和同伴在渡口嬉戏,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这是她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在又一次腾到空中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在半空扭转过身子去,她看到在这一班乘客中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一种好听的清澈的声音正从他嘴里发出来,穿过她的身体。在下坠中,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嘭”的一声落入水中,水急剧地把她往上推,气泡在她身边翻滚。第一次,她感到如此清晰,看到她所处的这个世界透明的介质。
她再次浮出水面。
那个声音还在空中流荡,婉转的、动听的。她又看到那双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而脸上没有她惯看的那种悲伤或者茫然。她再一次跳起来,可以更近地看见那张面容,身体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那个人露出了笑容。
那个人?!她惊问着自己。她怎么会知道?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叫作“人”
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又一次浮出了水面。轮渡已经开了,歌声还在继续,她跟了上去,那双眼睛依然捕捉到她,带着温和的笑意。
浪真的太急了,她从来没有游得这么远过。浪头把她摔出去,又跌回来,她渐渐看不清楚那张笑脸。她奋力地穿插在汹涌的浪峰之中,轮渡还是越行越远去了。她终于停下来,精疲力尽。前面是茫茫的黑暗,轮渡早已经看不见了。她缓缓地回过头去,看往这条陌生的来路,很奇怪地,感到很满足。
她舒服地躺在水波里,身体慢慢地下沉。耳边响起那轻柔的歌声,眼前闪烁着那温和的目光,这一次,她没有忘记。因为,见到那个“人”的一刻,她屏住了呼吸。
“呵这是忘川啊”当她最后一次闭上透明的眼睑,心底有一个声音涌上来。她再次叹了一口气。
第二世,她成了一个人,一个男人,所以应该是“他”
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生在一个显赫的家庭,和大多数纨绔子弟一样,他整日在脂粉中流连,忘记了怎样开始,也不知道要不要结束,而每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孔,没有一张可以在他的脑中留下哪怕最轻微的一点印象。
和大多数纨绔子弟一样,他也早早地订了婚,和一个家世相当的女子,而他,也没有清楚地记住她的脸。她在海外留学,他继续流连在夜总会、派对或者不知名女人的房间。
日子闷得很,钱多得花不完,家里的事业,还要和各房那些所谓兄弟姊妹争破头颅去抢,他没什么兴趣。虽然逢场作戏的把戏他也玩得腻得很,但总算不需要费太大心力。除了钱,他吝于付出其他的代价。
闷归闷,生活还是一样地过。
到了未婚妻回国的时候,他也还是一样要到码头去接了回来。他根本没有办法从那样的人群中认出她来,不过反正她的家人也会去,他也就不动声色,当是例行公事,回来还可以补一觉,昨晚可玩得迟了。
码头迎人的还是一样的拥挤,他和她的大批家人寒暄。突然地,一张烟媚女子的脸,从她父亲的身后闪出来,带着慵懒笑容。仿佛心里有根什么东西,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皱了皱了眉。这类女人他见得多了,眉眼俊得多的,也不在少数。彼此招呼过,她是他未婚妻的新房继母。嘴角歪斜着扯出个笑,船正缓缓驶进港来。
回去他睡得不好,囫囵着梦里总有张模糊的面容,懒懒地媚笑。
和以往一样,之后的日子,他少不得多花点时间出来,陪着那未婚的妻子。他多次碰见她的继母,那叫如水的女子。仍是那懒懒的样子,妩媚地向着他笑。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见她开口说一句话。莫非是哑的?他在心里暗忖道。
一个黄昏的时候,他在未婚妻家客厅里候着她出来,约好一起去看个电影,今儿月色应该不错,天上一点云也没有,月亮露出浅浅的影子来。
他候得有些不耐,加快了翘着的二郎腿的频率。忽然袅袅的一点歌声,隐约传进他的耳中来。他顿住了腿,侧耳听了一下,似有,又似没有。他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就觉得熨贴无比,如同小时侯吃的那种麦芽糖,绕上一丝又一丝,细细地甜。
歌声从楼上传来,他不知道是谁在那里。
那夜月色果然是不错,电影演些什么,他可忘了。耳边只细细响着那歌。
一转眼就到了冬天,这个年过完,他就要和未婚妻完婚。这是两家做主的事情,他可插不上什么嘴发表意见,他也没意见,反正结不结婚,他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未婚妻的脸,他仍是记不大清楚。他也一样不在意。
婚事一件件筹备起来,繁琐无比,新娘试婚纱,也要他亲自到场。他忍住了满心的不耐,勉强到了婚纱店。店里空无一人,他皱了皱眉头,转身正准备出去,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过去,未婚妻被一团白纱重重包裹,脸上带着一点兴奋。如水,她那继母,站在旁边,笑盈盈看着他,一双眼睛精光闪亮。
他赞着“好漂亮”一边慢慢踱了过去,未婚妻羞涩地低下头去,他灼灼地注视着那双精光闪亮的眼睛。她也不回避,仍是笑着,妩媚无比。
年很快就到了,天上雪下个不住,街上却热闹得很。买卖年货的,大声相互拜年的,小孩子高兴地窜来窜去,三五成群,拿着糖葫芦或者鞭炮。
三十那天,雪是更大了,天也格外冷。他从某个公寓出来,带着一点宿醉的头痛,被寒风一吹,又清醒又痛得厉害些。他裹了裹皮袍,天是灰蒙蒙的,雪扑头盖脸。他低了头在路上走,经过一个拐口,突然听到一点歌声。他看过去,墙角背风的地方,瑟缩着一个小女孩子,身子抖个不住,哀哀地唱着歌,声音倒还清亮。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那女孩,很快地走开了。
那女孩唱些什么他不清楚,只是觉得那调调,和记忆里那歌声,隐隐有些相通的地方。是什么呢?他不大清楚。一声马的长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眼来,只来得及看到一匹马,人似地立在他面前。
人声、脚步声、呼喝声赶马的跑过来,坐车的跑过来,远远的那个女孩子,也在跑过来忙什么呢?他想。身边雪花落在地面,沙沙地响。
血殷红的血,急速地流出来,浸进雪里,煞是好看,却很快被拥上来的人群踩成泥泞。他看到那女孩子不住叫着“先生”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从她瘦削的脸上落下来。他觉得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盈,突然想起小时候吃那麦芽糖,母亲笑笑看着他的模样。
隐隐约约地,仿佛从哪里又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第三世,他做了猪。一只很白很白的小猪,挤在一大群刚出生的小猪堆里,抢着吃奶。
它是一只很安静的猪,当别的小猪们在泥里滚得欢腾、满猪场追逐、相互用鼻子拱来拱去的时候,它多数是一边在猪场边缘慢慢地走一边低头仿佛找着什么,或者就是抬头长时间看着天空。
农场的主人说它是一只很奇怪的猪,为什么?它不知道。它只是不喜欢太过活泼。农场主的小儿子却非常喜欢它,说它是会思考的猪。什么是思考?它可不知道。
它喜欢抬头看,他们叫那作“天”天上有很多东西,有发亮的东西,白天照得人睁不开眼来,晚上倒很柔和;天上还有自己,和许多其他的东西。都会动,有时候很亮,走得很慢,有时候很暗,一下子就不见了。而它最喜欢的,是一种一闪一闪的东西。那种东西很小,满天都是。但只有很少的时候它能够看到,那个时候其他的同伴都已经睡了。
它也喜欢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在土里找着什么,有时候是一只蚯蚓,有时候是一队蚂蚁,或者其他什么。它没有什么朋友,似乎生来就不是和同类作伴的。
农场主的小儿子喜欢它,对它很好,经常来和它玩,给它洗澡。他和它说许多的话,它只是低了头听。
虽然和其他的猪不大一样,它也还是一样越长越大了。它还是那么白,也还是不大喜欢活动。天空越发显得高了,很多时候有白色的东西从天上落下来。一闪一闪的东西,它也很少见到了。
小儿子还是经常来看它,但是越来越忧愁的样子。它不知道为什么,也不能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有一天,它和同伴都已经睡了。梦里它看到自己在天上跑,就像它经常看到的那样。跑着跑着它被推醒了。朦胧地睁开眼睛,它看见小儿子站在它面前。小儿子推着它往外走,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它只是沉默地走着,一直走出了猪场。
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天上有一闪一闪的东西,不多。小儿子抚摸着它,一边说着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从他眼睛里落下来,打在它身上“哧”地一声。它茫然地看着他,他又把它往前推着,那是它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但是他要它去。它定定地看了一会,转过头就走了。
它走得跌跌撞撞,它一边走一边看着天上闪亮的东西,觉得好象小儿子的眼睛。它就一直这样走着。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经常看到一闪一闪的东西,它觉得很快乐。
它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食物很少,它越来越瘦,身上也不再白得耀眼。它仍然继续走,并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天喝水的时候,它在河水里看到了自己。于是它跳了下去。当它再上来的时候,它又像以前一样白了。这时候,它听见了一阵歌声。在猪场的时候,小儿子也唱过歌给它听,这个声音有点不同。
爬过一个山坡,它看见山坡下放牧着许多雪白的羊,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唱着嘹亮的、动听的歌曲。它顺着那个声音慢慢向前走,歌声悠扬高亢直入云霄,它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得几乎象飞一样地跑起来。就像曾经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它一直、一直不停地向着那个声音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