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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凤八乐的岳家,大多数时候,是一片沉寂的。
往往一整个白日,奴仆们总是相看无言,厨房做起吃食也总是不起劲,就连吕大娘都不怎么做细点了,因为最爱吃她手艺的人儿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东福知道大伙儿都因为想念乐儿小姐而无法振作,起初几天,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瞧见,直到过了半个月的一个清晨,他把岳家上上下下百来名的奴仆召集到后院的广场上,逐一地开口数落。
他要他们就算心里难受,也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们拿的是岳家的俸给,岳家现在又不是没主子了,谁敢再漫不经心,他就拿谁开刀。
在场的几名丫鬟嘤嘤地哭了起来,问东福说乐儿小姐是否还会回来?每个人都在等待东福给个答案。
虽说亲近主子,不过东福也不过就是个总管,他心里也有百般无奈,只说这件事情要看主子的意思去办,他们这些奴才只管把分内的差事做好就成了。
这两日,天候不怎么炎热,可是却十分闷沉,岳颂雅连日来接见了不少人,就在片刻之前,下人来报,说端木大人递帖求见。
他站在书房窗畔,等着手下领人进来,在窗台上搁着一盆小巧的兰花,正是他一直养在暖房里,总被凤八乐笑称说是不会开花的兰花。
岳颂雅敛眸看着兰花,手里拿着沾湿的绢巾,轻轻地擦拭着兰花的叶片,目光不意地瞄到株茎上在不久之前抽出的一段小小的枝芽,那将是会开出花朵的嫩芽,就在她离去不久之后所长出来的。
其实,他从来不曾告诉乐儿,说他将这株兰花当成了是她,同样的令人费心,也同样的难养,就不过是盼着开花,却像是永远等不到。
而今,兰花即将开花,她却已然不在了。
“爷,端木大人到了。”门外来人喊道。
“嗯。”他轻吭了声,搁下巾子,转身看见端木少皞走进来,他笑颔了颔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两人一起坐下来。
“雅爷,贵妃前天晚上临盆了,生下了一位皇子。”端木少皞的脸色凝重,这个消息对他们而言,无异是一桩噩耗。
洪国舅多年来能在朝廷呼风唤雨,靠的就是女儿醇贵妃极受到皇帝的宠幸,如今终于诞下一子,在后宫之中的势力将会更加稳固。
当初,岳颂雅为了维护凤家,花了不少心思巩固了朱宰相在皇帝身边说话的地位,终于勉强压制住洪国舅的气势,只是如今相爷老了,心思也胡涂了,听信了儿子的话,想要拉拢在皇帝身边当红的醇贵妃,就希望美人在皇帝耳边多说好话,让他可以在父亲告老辞官之后,可以继续安然在朝为官。
听完端木少皞所说的话,岳颂雅抿唇不语,双手交握在胸前,敛眸陷入了沉思,清俊的脸庞没有丝毫表情。
这些年来,他当然不会蠢得只依靠朱宰相,就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他花了不少银两,资助不少人进朝当官,眼前的端木少皞是其一,谭隐官也是其一,他们同样都是出色的人,只要再给他们假以时日,要让他们取代朱家在朝廷的势力,也绝非不可能。
但是,醇贵妃怀上身孕,却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如今母凭子贵,再加上朱洪两家连手,迟早要把旧帐算到他头上。
眼下,除了洪国舅之外,还有他一向不太喜欢的朱千藩,不同于他爹亲只是喜欢装风雅争面子,他这儿子是贪心到连蝇头小利都想要据为已有。
“凤府那边没有动静吧?”他扬起眸光,看着端木少皞。
“果然一如雅爷预料,朝廷此刻正在用兵之际,就算洪国舅对凤家再有不满,也说动不了皇帝对凤家不利,毕竟是一门骁勇善战的武将,在这个时候最是能够派上用场。”
“嗯。”岳颂雅点点头,眸底略过一抹宽心“回去告诉隐官,那件事情要再加紧的办,眼下这太平不会太长久了!”
怕凤八乐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的人不只左花一个人,还有凤家几个兄弟,虽然这几年来与她相隔两地,但是对她的疼爱,并没有因为距离遥远而变得淡薄,相反的,在他们的心里对她有千万个心疼。
客栈二楼的露台上,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客人,因为这里的视野好,可以看见京畿最热闹的大街,再加上菜又好吃,往往是一位难求。
而凤一勒却为了小妹,无论如何都要到了其中一张视线最好的位置,叫了一大桌子好菜,因为知道小妹会吃,所以没有一点吝啬。
凤八乐挟着一块煮得入口即化的羔羊肉吃着,在岳家镇时,她就听说过这家客栈的饭菜好吃,只是一直没机会吃到,如今真的吃到嘴了,却发现好吃归好吃,但水平也不过就是岳家随便一个厨子都能煮出来的味道。
“乐儿。”凤一勒叫唤吃着东西出神的小妹“在想什么?”
被问到在想些什么,凤八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将嘴里的食物吞了下去,搁下手里的碗筷,笑着摇摇头,两丸乌瞳仁隐隐地闪动着悲伤。
“在想他吗?”这小妹的心思一向单纯,不难猜出。
“是。”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抬起美眸看着大哥“我很努力想过了,可就是想不透,雅哥哥不喜欢我了吗?因为他已经不再喜欢乐儿了,所以就不想再与我住在一起了吗?可是,他在不久之前,还是很喜欢我的啊!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得不喜欢了呢?”
“这?!”凤一勒一时口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开始,他也不能谅解岳颂雅做得太绝情,不过,近几日随着事情渐渐明朗,他慢慢能够明白那个男人的苦心。
如果再继续将乐儿留在岳家,只会将她也给牵连进去,眼下比起岳家,回到凤府对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本来很喜欢,可以那么容易就变得不喜欢吗?”她很困惑地摇头“为什么?乐儿还是很喜欢雅哥哥啊!到现在还是很喜欢雅哥哥啊!”所以她不懂!真的不懂!
凤一勒看着小妹痛苦的表情,很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能说出实情,否则白费了岳颂雅的一番苦心,但是,他却也想让那男人亲耳听听乐儿所说的话,在听完之后,还可以一口咬定这妮子对他没有感情吗?
“其实我真的觉得很难受,难受到心里有一种感觉,觉得如果喜欢可以很容易变得不喜欢,那乐儿宁可雅哥哥一开始就没有对我好,没有让我喜欢上他就好了,真宁可他一开始就没对我好,这样说不定我心里就不会觉得难受了。”
其实,她不愿意去想念雅哥哥,可是总会不经意想起他。
因为想念教人觉得很痛,所以她不愿意去想念,但是,每当她回神过来时,已经开始在想念着他。
“但,只是宁可,不是吗?”凤一勒闻言苦笑,不自觉地为岳颂雅说话“你并不是真心那么想的,乐儿,被他所疼爱时的快乐,你真的可以舍去吗?情愿一开始就没有过吗?”
“不要!”她想也不想,直接否定,双手紧紧地捉着,像是怕那些美好的回忆跑掉似的,握得手心都痛了。
“那不就得了!”凤一勒点点头,替岳颂雅那男人感到宽慰,对于他如此疼爱乐儿的恩情,他们凤家十辈子也偿还不了“乐儿,替他想想,或许,只是或者,他会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小心翼翼,就生怕她会多心想到什么,他伸手摸摸她的头“你继续吃吧!大哥要去解手,很快就回来。”
“嗯。”她点点头,看着兄长起身离去。
一个人坐在位置上,她习惯性地把背袋里的九宝拿出来抱在怀里,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街景,不远的几个摊子飘来粽子刚蒸好的香气,转眼间竟然已经快要端午了!
粽子的香气令她想到了在岳家镇的时候,只是那香气有些许不同,雅哥哥告诉过她,虽然岳家镇位置在北方,可是老祖宗的故乡其实是在江南,偏爱略甜的口味,只是跟一般南方味道比起来,还是有些许出入。
蓦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定眼一瞧,确定带着几名家仆匆忙走过大街的人是东叔!
“东叔!九宝,你看,是东叔!”她抱着凤九宝,激动地说道:“东叔一直都是跟在雅哥哥身边伺候的,如果东叔在京城,那代表雅哥哥也在这里!九宝,雅哥哥来京城了!”
一旁的人见到她在对娃娃说话,都觉得她有些奇怪,可怜了她一个生得如此标致的人儿,竟然脑子闹病。
可是她没在意别人,只是一脸高兴地看着手里的凤九宝“九宝,你觉得雅哥哥会见咱们吗?你也很想念雅哥哥吗?那我带你去见他,雅哥哥不喜欢我了,可是,他说不定会想要见你,毕竟他以前就一直对你很好,所以无论如何,他应该会想见你才对!”
心思一定,她将九宝搁回背袋里,匆忙地起身下楼,当凤一勒再回到位置时,已经不见他家小妹的踪影
因为给自己找了一个最佳理由,所以凤八乐还是来了!
她把九宝紧紧地抱在怀里,彷佛那是她唯一的护身符,见到她出现总舵大门说要见主子时,东福很吃惊,立刻让人进去通知主子。
岳颂雅没有料想她会找到这里来,但他还是让人带她进来,临着池畔的亭阁之中,日头照射着水面,反折出几乎教人觉得刺眼的光芒,让整间亭阁之中笼罩在一种不切真实的光亮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来京城了?”他坐在屋子里唯一不被光线照映的地方,阴影将他的脸庞划分成对比极强烈的明暗。
凤八乐站在光亮里,抱着娃娃的手心在出汗,再次看到雅哥哥,她心里觉得好高兴,可是却也很紧张“我看见东叔,在京城的街上看见东叔,所以知道雅哥哥一定也在京城,知道如果雅哥哥没在城外的明月山庄,就会在岳家的总舵,我虽然没来过,可是只消问问人家,就知道地方了。”
“你来做什么?”
“我我带九宝来看雅哥哥,她说很想念雅哥哥。”她把娃娃举在前头,像是最好的挡箭牌。
“你为什么以为我会想要见九宝呢?”他勾起一抹轻冷的浅笑。
“你不想见她吗?”她收回了手,眸底闪过黯然。
“来,把九宝带过来,让我跟她说说话。”
“嗯!”凤八乐用力点头,走上前把九宝交到他手里,一个不经意的触手相碰,让她感觉到从他指尖传来的温度。
岳颂雅将娃娃举在面前,似是在认真端详,好半晌,他抬起眸问她“她现在说什么?”
“九宝说她很想你。”
“可是我听不见。”
“什么?”
“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他站起身,把娃娃交回到她手里。
“怎么可能?雅哥哥以前不就常说最喜欢她,还常听到她说喜欢雅哥哥,你亲口对我说过的,你明明就能听见!”
“不,我现在听不见了,乐儿。”勾在他唇畔的微笑一如往常的轻徐淡雅,只不过少了一丝温暖“此刻,在我的眼里看来,她就像一个普通的布娃娃,还是一个陈旧的布娃娃,要我是你,早把她给扔了。”
他笑着在对她说话,可是,她却觉得这一刻,他在她眼底的模样看起来好可怕,他笑着所说的话,比刀子更加伤人,一刀刀地往她的心坎儿里捅,教她痛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你说谎!你喜欢她的,雅哥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是。”她急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从里头倒出了一颗珍珠“你还给她珍珠,明明是很珍贵的宝贝,你还给了她一颗,你喜欢她的,雅哥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不过是一颗珍珠,只要有银两,像那样的珍珠我要多少有多少,算得了什么呢?”他耸了耸肩,觉得她所说的话很可笑。
凤八乐低着头,紧紧地抱住了九宝,指尖因为激动难过而发抖“雅哥哥,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刚才九宝说有话要转告你,你听见了吗?”
他敛眸注视着她,淡然地摇了摇首。
“九宝说,她讨厌雅哥哥了。”说完,她转身就要跑出去。
“什么?”当他回神之际,已经伸手捉住了她。
“她在哭,她在说最讨厌雅哥哥,她说雅哥哥是她在这天底下最讨厌的人,最讨厌你了!”凤八乐眼底闪动着泪光,柔软的嗓音充满哽咽。
闻言,他深邃的眼眸瞇得只剩下一条缝,他知道当她说九宝讨厌,其实就是她心里讨厌“那你呢?你也讨厌雅哥哥了吗?”
她没有回话,只是紧抿着嫩唇,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你讨厌了吗?”他没留情地追问,彷佛没问出一个结果,他不会善罢罢休,沉锐的眼眸盯着她。
“不讨厌,无论雅哥哥做什么,乐儿就是没办法讨厌你,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自己没办法讨厌你。”她扯着衣抽,拭着不停掉下来的眼泪“我好想念雅哥哥,在我们分开的每一天,乐儿都会想念雅哥哥,难道,雅哥哥就没有想念过乐儿吗?”
“我”他一时语塞,听见她所说的话,令他觉得心痛。
“乐儿应该要忘记雅哥哥才对,但是,我没办法忘记,我觉得自己怎么这样笨,就连忘记也学不会,可是我觉得好害怕,雅哥哥,我真的觉得好害怕,我觉得觉得只要还继续呼吸,只要还在呼吸,对你的想念就也还在。”说完,她仰起眸看着他,一颗豆大的泪珠潸然滚落“乐儿想知道,只有死了,才会不呼吸,是不是?”
“是。”他点头,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
“这样的意思,是不是代表”她抽噎了下“代表乐儿只有死了,才能停止对雅哥哥的想念呢?”
“不要胡说!你还有爹娘,还有亲人,不要随随便便把死挂在嘴上。”他瞇细眸,语气不悦。
她很用力地摇头“乐儿没说自己想死掉啊!乐儿要活到七八十岁,然后,到了七八十岁都还想念雅哥哥,可以吗?乐儿可以到很老很老了,都还不忘掉雅哥哥吗?”说完,她睁圆了美眸,直勾勾地瞅着他,她的眼神太过单纯无邪,太过毫无保留,反倒教他的眼神闪烁,不敢直视。
“随便你。”他低沉的嗓音显得冷淡。
“好,那乐儿就当做雅哥哥已经同意了。”她拉开一抹甜美的笑容,彷佛得到他的应允,就像得到了一件贵重的宝贝。
“傻丫头,这种事情不需要得到同意。”他睨了她一眼,轻声斥道。
闻言,她咧开柔嫩的唇办,半点也不以为意,反而因为他说她傻而觉得高兴,却也同时觉得悲伤。
以前,他常说她尽管傻气没关系,就算是一辈子都学不会聪明也无所谓,一切有他,就算天塌了,他也会替她把天给撑着。
可是,天还没塌下来,她已经被心里的悲伤寂寞给压得喘不过气了。
这时,东福走进来,神情凝重地在主子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岳颂雅的脸色沭然一变,咬牙闭上了眼眸。“我知道了!让人回话,就说我会赴约,另外,派人送她回凤府,切记,要把她人送到家门口,见她平安进了家门才许回来。”
“是。”东福点点头,半劝半拉着凤八乐离开,一路上,她不停地回头张望,那殷切的不舍,着实叫人为之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