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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中发现白儿的时候,元上陌忍不住有点紧张。
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了,这下就算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她会说些什么?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打开。
那一个刹那,随从发觉少主人的脸色血色蓦然退得干干净净。
五指瞬间收拢,信纸差点被捏变了形。
“回去!”
说出话来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嘶哑。
随从愕然:“现在已经是晚上”话还没说完,元上陌翻身上马,照原路飞奔而去。
随从连忙拍马跟上,目光落在元上陌手里的信纸上。
薄薄的一张信纸,只有两大字。
——救命!
救命!
救谁的命?
良言出了什么事?
是一直对她虎视眈眈的尚夫人又对她下手了吗?!
元上陌恨恨地握紧了拳头,早应该把尚夫人的所作所为公布出来的!不该想着什么两家和气!
良言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人马在夜色中疾行,到达襄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元上陌直奔尚家。
门上的下人见到元上陌,还不及行礼,已见这位未来的姑父骑着马,直接往里冲,尚良言院门口守着的下人连忙拦住他:“元少爷,我家小姐不舒服”
“你们让开!”元上陌拍马跃进去,翻身下马,往屋子里去。
桑桑听到声音,立刻打开房门迎了出来。
他来了!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眉头紧皱,眸子焦灼而忧心。
他身上仿佛有一股吸力,就像良言的身体吸取她的灵魂,她不由自由地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气息那么熟悉,是属于他的味道!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吃喝玩乐的朋友,原来连气息都已经蔓延进了深心底处。
原来她也可以做一只海东鹘,在一千个人里,在一万个人里,只凭着气息辨认出他!
“良言!”元上陌拥住她,手臂不自觉地用力,生怕这活生生的人是个幻觉“你没事!太好了!”酸涩猛地滑进嗓子里,直冲眼睫。一路上胸膛里有忧怒和担心,看到了她却从心底透出一股软弱,他把脸贴在她的头上“我以为你出事了,我——”
阳光晴好,光线照亮整个院落,桑桑俯在他胸前,被他紧紧地抱着,全身骨骼都轻轻颤抖,是紧张,是兴奋,还是幸福?说不出来,整个灵魂都在战栗。
元上陌,原来我爱你,原来我是这样爱你。只是这样靠在你胸前,就希望时光可以就此停留,再也不要往前流淌。
爱人的怀抱,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原来这句话是真的。
多么希望,世上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一直相拥,一直相爱。
然而
桑桑慢慢地松开手,抬眼望向他。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稀薄的泪光。
元上陌眨眨眼,把泪意倒回去,咬牙道:“你是不是太想我,所以写那两个字骗我回来?”
“如果是,你会生气吗?”
“当然,我跑了一整夜,没吃没睡,不饿死也要困死。”
上陌,我多想听你这样说话,三分夸张,三分不正经,眼神里带着三分笑意,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时候眉毛扬起来的样子,喜欢听你故意这样抱怨桑桑低下头去,眼泪忍也忍不住,滴到衣服上,洇成铜钱大的一团。
“好了好了,我随便说说。”元上陌捧起她的脸,皱着眉擦掉她的泪“你没有这么爱哭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良言,告诉我。”
“不是我有事,是任宣有事。”
“任宣出什么事了?”
“他昨天来过这里,走得时候样子吓人极了”桑桑吐出一口气,擦了擦眼“我很担心他出事,但是我没有办法出门,所以只有叫你回来上陌,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清楚不让你担心,可是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我”
元上陌的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上。
“别说了良言,我知道你在担心。”元上陌轻声道,这样有些慌乱和无助的良言让他有些心疼“我们快去看他。”
这是桑桑第一次来到任宣的医苑。只见院子里种着几杆竹子,风来沙沙作响,中央一只大缸,里头一枝残荷,叶子已经枯了。
好安静。
不见一个病人,连洒扫的小厮也不在。
元上陌带着桑桑来到任宣的房间。
“吱呀”一声,推开房门。
任宣凭窗而立,一动不动。
“任宣?”
元上陌叫他,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就那么站着,像是站了亿万年,而且要一直站下去。
元上陌皱眉,正要上前拍他一下,袖子却被桑桑拉住,桑桑道:“上陌,你可以出去一下吗?”
元上陌有些意外。
“我有些话要跟表哥说。”
“你们来了?”任宣忽然开口了,回过头来,向桑桑道“良言,上陌是你的丈夫,不可无礼。”
他的声调平缓,跟往日没有任何不同。但是脸色惨白,眸子几乎变作灰色,看不到一丝生气。
即使是那样痛苦,也要努力维护良言和上陌的幸福,这就是任宣?
桑桑的胸口又在疼了。
那是良言的疼痛,无可抑制地传了过来。
她的脸色因这痛楚而变得苍白,元上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走出门外。
任宣唤他:“上陌”
“良言有话要跟你说。”元上陌已踏出房外,并没有回过头来,阳光照在他凌显凌乱的发上,仿佛有一圈光影,他的声音有点低沉“你们,好好聊,我在外面等。”
“不,上陌——”任宣似要追出去,才跨出两三步,竟已力竭,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桑桑大吃一惊,扶住他。
“你想干什么?”任宣推开她,摇头,吃力地喘息“他是你丈夫,你把你丈夫扔在一边跟我说话,你——”
“我喜欢的人是你!”桑桑脱口而出。
这句话,每一次见到任宣,都要在嗓子里徘徊。今天终于说出了口,整个身子仿佛都轻松下来,她接着道“我从小喜欢的就是你,可是偏偏订下的却是元上陌。所以我装疯,我希望元上陌可以退婚,我希望你来照顾我,即使我疯了,你也会娶我的,对不对?你对我的心意我全部知道,任宣,我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这是,从一开始,就想代良言告诉任宣的话。
“不要——”
良言的声音传来,仿乎就在耳畔,又仿佛很遥远,近乎带着祈求“桑桑不要说!”
良言,我知道这样的一番话,你永远也没有勇气说出口,那么,就让我来好了!
为什么不说出来?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说出来?中间为什么永远要隔着一层窗户纸?良言,你好好看着吧!你们彼此痛苦的日子,要在今天结束!
任宣震惊。
他不敢相信这番话是从良言口中说出来。
良言,从小最安静最乖巧的良言,就算是小时候想吃点心也不会主动开口的良言,怎么可以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样的话,仿佛是从他的胸腔里喊出来,震荡得他几乎失去意识。
“不,不”他下意识地摇头“不”
“什么不?!”桑桑急了,良言的心这样疼,疼得她自己都难受了“这都是我的真心话,今天,我全告诉你了!如果这辈子我们不能在一起,我痛苦,你也痛苦!难道你就要这么痛苦地过一生?”
“上陌他喜欢你——”
“那你喜不喜欢我?”桑桑截住他的话,几乎逼到他脸上“你说,你说,我要你说,你喜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在这样的逼问下,心情急乱到了极处,任宣反而安静了下来,他轻声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陪你捉蝴蝶,找你爱看书给你,找任何借口和理由赖在尚家,良言,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你。然而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你将会是上陌的妻子。我们之间不要谈喜欢,这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你的丈夫是上陌。而现在,他就在外面。”
他的声音那么轻,像是风声。
“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的幸福。”桑桑颤声道“上陌,我我会”
“良言,你不喜欢上陌吗?”任宣眼神迷蒙地看着她“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上陌吗?不要骗自己。昨天我看到你接到信的样子,你那么高兴,那么开心,高兴得好像要跳起来,我从来没有看你那么开心过哪怕是小时候跟我在一起,你的脸上,也没有那样夺目的光彩。良言,他令你如此快乐。”
“不,不是的。”喜欢元上陌的人是我,不是良言,良言喜欢的是你!这句话在骨子里翻腾,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如何让他相信,现在跟他说话的,其实并不是尚良言,而是千年之后的路桑桑?桑桑咬了咬唇“任宣,你只要明白一件事,尚良言想嫁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曾经想过娶你的”任宣轻轻地笑了,笑容凄艳而易碎。“我曾经想过,直接带你走的。然而我没有这样的勇气,我知道你不会这样跟我走,这样无名无份的日子,怎么能让你为了抛弃家园?然而我心底一直有这样的渴望,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当是白日梦吧!有时只是想一想,也是幸福的。但是昨天,我才知道,世上,有比我更能令你快乐的人我还有什么资格去幻想?”
“如果我真的喜欢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这句话令桑桑的声音全变了,支离破碎,他提到了上陌,他提到了上陌,这个名字令她的心脏都快要碎裂。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任宣,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个男人,就娶尚良言!喜欢一个人而不敢付出行动,你是什么男人?!”
任宣似乎被她的话惊痛,慢慢地站起来。
“你为什么要说出来?!”良言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激动与颤抖“你自己怎么办?元上陌怎么办?”
元上陌!
桑桑血液里翻腾,心脏如被油煎。
整个人像是在刹那间脱力,眼前一晕。
这感觉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良言回来了。
桑桑身子一松。
可是,心为什么还是这样痛?她已经离开了良言的身体,为什么还是这样强烈地感觉到她的痛楚?
她毫无障碍地穿过已经关闭的门,看到了元上陌。
他坐在地下,手搁在膝盖上,头埋在两臂间。
视线一触及到他,桑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渴望被他拥抱的感觉这样强烈,只愿意靠进他的怀里,什么都不要去想。
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环抱他的肩,然而——手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抱了个空。
现在的她,只是一个连眼泪也没有一丝重量的灵魂。
元上陌慢慢地抬起了头。
然后,桑桑无比清晰地看见,一颗泪,自他眼里滑下来,滑过面颊,凝在腮下,被阳光一照,刺痛人的眼睛。
整个魂魄都震荡。
你为什么哭?你听了什么了吗?是,是的,你一定是听到了,我说话的声音那么大,我的情绪那么激动,一点也不知道克制,一点也没有顾忌到,你就在外面。
也许,正是因为知道他在外面,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克制自己?看到任宣只是一味的放弃,她几乎要掐死任宣。那个男人,知道为了他们能够在一起,她做了什么吗?!
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
放弃了元上陌!
元上陌,这三个字,刺痛魂魄。
在那个土窗子里看到嚣张少年的一刻,路桑桑,你知道今天的你,会爱上这个人吗?
是谁,坐在云层之上,以冥冥之手,安排了这一切?
元上陌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回过头,望了一眼那关着的门。
这仿佛是个极慢的镜头,无论是心脏或者时间,都被无限拉长。
那一眼里,有讽刺,有愤怒,有悲伤,有绝望更多的,还是一种痛。
痛入骨髓。
只一眼,他迅速掉过头去,跨上马,马鞭狠狠地抽下来,那马几乎是惊跳起来,带着他飞奔而去。
桑桑飞身追出去。
魂魄缥缈,没有任何质与形,轻如鸿毛,她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疯狂地驰过街道,回到了元家。
她的上陌,她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他用力地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大步踏进院子,踢开其中一间房门。
进了门,他“砰”地把门上,两扇门合掩的一瞬间,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花瓶上,那儿插着一束已经干枯了的雏菊。
漫天的晚霞,比晚霞还要红的红叶,清澈的女孩子,瞪着眼睛说话的样子,眼睛里永远跳跃着一团盈光一切的一切,呼啸而来,仿佛就在眼前。
他咬着牙,轻轻地笑了。笑中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狠厉。一挥手,花瓶被扫中,飞到墙上,落到地面上,碎成一片片。
碎片穿透桑桑的灵魂,她眼睁睁看着他扫落花瓶,眼睁睁看着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发出凄怆的笑,眼睁睁看着他低低地道:“原来这就是你装疯的原因原来,什么都是假的”
不,不,不!怎么会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桑桑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撕裂,那样盛大的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痛苦,那种良言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居然重现在她身上!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蹲下去,眼泪无声地滑落。
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受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原来是这样痛苦的事情而这痛苦还是她一手造成我应该先跟你说最起码你应该明白现在,良言回来了,她可以和任宣在一起了,我也要离开了,然而上陌,我居然,没有和你道别。
居然没有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她终于体会到,良言当初的心情。
死之前最遗憾的事,最牵挂的人,令人不甘心就此死亡。
她也不甘心就此消失!
桑桑翻身便往外去,她要再回到任宣的医苑,再回到良言的身体里,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个时辰,她也要,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