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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阵子不见,任宣清俊一如往常,只是眉宇间的忧郁气息,似乎更重了,望向桑桑的目光,像是穿越迷雾而来。
“表哥。”
桑桑一边低眉垂首打招呼,一边赶紧唤良言。
良言一直没有反应。
任宣问:“你的气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昨晚一夜没睡,气色当然好不起来。桑桑想到了元上陌,忍不住望了望院外的天空。
依旧没有白儿的影子。
一定是出事了!白儿不可能一个晚上都飞不回来!
任宣见她脸上有焦虑之色,问道:“良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表哥你好久没来了。”
任宣沉默,喝茶。如此清俊的男子,喝起茶来的动作也是舒缓非常,令人赏心悦目。末了,他低声问:“我听说你时常同上陌出去?”
啊?他知道了?这个,这个该怎么说?如果是尚良言该怎么说?
“是偶尔会出去一下”桑桑干笑一下,忽然又觉得这完全不符合尚良言的风格,连忙收敛起神情,顿了顿,低声道“表哥是在关心我吗?”
呼,这句话比较合格吧!幽怨,应该是幽怨的!
“上陌接连熬夜,身体吃不消,元夫人担心他遇上邪祟,才让他去京城。”任宣望着她,目光清逸且忧伤“你们你们再过两个月,就是夫妻,其实,不必急在一时”
“你是为这个来的?”桑桑脱口而出,诧异“难道我跟元上陌出去,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任宣豁地抬起头。
桑桑差点咬到舌头,连忙捂住嘴。
便在这时,一道洁白身影自天空盘旋而下,落在桑桑面前。
“白儿!”惊喜之下,桑桑霍地站起来,抱着它“你怎么才来?!担心死我了!”飞快地解下它脚上的铜管,这回塞得很实,看来写了不少。
“这家伙”害她担心一个晚上,桑桑很想骂一声,可是手里拿着信,鼻子却有点发酸。
耳畔想起任宣低低的惊呼:“海东鹘!”
啊!桑桑再一次捂住自己不听话的嘴巴,一看到白儿,她又惊又喜忘了任宣还在旁边了!
“是上陌写来的信吗?”任宣看上去竟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让桑桑有种扶一扶他的冲动,他直直地盯着白儿,颤声道“这是世上飞得最快的鸟,一生只能够为两个人所用上陌得到它的时候,欣喜若狂,说元家的生意遍及大晋上下,正需要这样的灵鸟来传递信件现在,他竟把它给了你”说到这里,任宣闭了闭眼,桑桑有种错觉,觉得面前这个有些忧伤有些清瘦的男子,仿佛就要倒下去。然而他没有,他睁开眼,望向桑桑,眼睛里,有一贯的温柔,更多的,却是绝望,连带眸子,都变成灰蒙蒙的。
“好,好良言,很好你们两个,终于唔”他掩住口,却有一缕鲜红,从指缝间流出来!
桑桑几乎吓呆了“你怎么样怎么样?——桃儿,桃儿快去请大夫!”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任宣低低地一笑,鲜血还挂在嘴角,整个人有一种无以言传的凄艳“我该走了,我在这里留连得太久了”
他颤巍巍地回过身子。
桑桑的胸腔,爆发一股撕裂般的疼痛。这样强大的痛楚,远远不是任何肉体上的伤痛可以比拟。那感觉,就像是心肝脾肺活生生被人捏碎!
那不是她的痛,她从来没有那样痛过。
那是良言的痛。
桑桑捂着胸口,从牙缝里吸了一口冷气,这疼痛竟是不能支撑的“良言,你来,求你自己来我知道你在,你来!”
耳畔像是传来了谁的叹息,桑桑眼前一黑,整个身子一空。
院子还是这个院子,清俊的少年带着微颤的步子缓慢离开,美丽的女子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流下泪。
那是任宣,那是尚良言。
桑桑终于看到了尚良言,不是铜镜里模糊的镜像,而是真实的良言。
那五官早已熟悉得像自己的一样,但又绝不是自己。
那细长的眉,那秋水般的眼,那尖尖的下巴,那哀切的神情尚良言的灵魂,给这样的五官带来的惊绝的凄艳,宛如最后的晚霞,美得让人心碎。
美得,让人愿意用生命去换她的泪。
也看到了任宣,他的脸色如死一般苍白,缓缓地拖着僵直的步子,缓缓地拭去嘴角的鲜血,他的眸子是灰色的,没有一点生气。
他好像已经死去。
“良言!叫他停下!留下他!告诉他你喜欢的是他!”桑桑大声道“快告诉他啊,快救救他啊!你看不出来,他的心都快要死了吗?!”
尚良言只踏出了一步,便生生止住,无声地流泪,牙印深深地嵌进嘴唇。像是要把所有无能为力的爱情,都化作眼泪流出。
桑桑的心似被紧揪,大声道:“任宣!任宣!任宣!她是爱你的!是爱你的!你快回头看看啊,只要你看一眼,你就会知道她有多爱你!”
任宣听不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对他来说,只是一团空气。
桑桑力竭地抱着头,蹲在一边,哭出了声。
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这样痛苦的别离。痛苦得,连她只是旁观也觉得快要窒息。
“桑桑”
良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桑桑抬起头。
“我走了”
“你不能走!”桑桑惊恐“你快去找任宣!”
“我和他之间原本就是不该”良言的声音轻极了,好像快要随风飘散“桑桑,拜托你,代我嫁给元上陌”
“不不不!你要嫁给任宣!你要嫁给任宣——”
然而她还没有说完,尚良言的身体忽然产生一股极大的吸力,桑桑完全不可抗拒,仿佛一闭眼之间的黑暗,再睁开眼,她已是“尚良言”
脸上还残留着良言的泪痕,嗓子还觉得干哑,桑桑一咬牙,往院门去。
守门的家丁拦住她:“大小姐,请回屋静养。”
“静养个鬼!”桑桑尖声叫道“让我出去!”
她要去找任宣!
要帮良言找回任宣!
家丁彼此间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把桑桑架回来。桑桑拼命挣扎,明知道自己越是这样,他们越以为自己是发疯,可是血液里面有什么在沸腾,烫得她连骨髓都快要燃烧起来。让她疯吧,让她疯吧!她就是一个疯子!
桑桑被放在椅子上,因挣扎得太厉害,家丁不得不动用了绳子。
桑桑叫得声嘶力竭,嗓子干了,力气也没了,桃儿悄悄替她把绳子解了“大仙”
“我不是什么大仙”桑桑倦极“你见过被人绑起来的大仙吗?”
桃儿叹了口气,替她倒来了杯水,悄悄退下。
屋子瑞安静极了,隐约可以听得到白儿扇翅的声响。
这寂静的声响,让桑桑想起了元上陌的信。
信纸卷在一起,很厚。
“我说怎么白儿来得这么晚,原来你又睡了!你是猪投胎的吗?除了吃和睡还会不会别的?”
只看到这一句,桑桑的眼泪忽然掉下来。
他说话的声音,嚣张的笑容,仿佛就在面前。
在这样倦极乏力的时候,她好想扑在他身上大哭一场。
“我已经到了客栈,今晚住在南阳。掌柜问我晚上吃什么,我说吃羊腿。就是你拿起来啃着吃的那种羊腿。呵呵,我发现,这羊腿啃着吃的味道也不错。啃羊腿的时候,我就想到你吃得满脸是油的样子了。所以劝你以后别啃了,因为那模样实在太难看了,哈哈!
写完本来想让白儿给你送去的,可是我算了算,到你那儿估计也是大半夜了,算了,万一你看到我的信,心情一激动,一夜睡不着可怎么好?我想想还是晚点再送吧。
既然如此我不如多写点,反正我一时还不想睡,闲着正没事。
我来跟你说说以前的事吧,你一定不知道,有一段时期,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提起‘尚家大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缘故,我老娘不准我纳妾不准我冶游。我老娘对你真是太好了,有时候忍不住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没准你才是她亲生的女儿。
听说当年我娘和你娘,关系好得不得了,非要订定儿女亲家。于是我十岁的时候你就是我未婚妻了,那时你才七岁。下文定的时候我故意躲出去玩了,不想去见你。后来又跟我爹在京城,竟然一直没有和你见过面。良言,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让我后悔的话,那就是这件了,为什么我不早点见见你呢?
直到今年回襄城,听说你出门的时候被人劫了,我才和任宣去找你。写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要笑了,第一次见面你浑身又是土又是灰,头发散乱,脸上脏兮兮,活像一个女叫花子。我当时就想,这就是我老娘口里斯文温柔的媳妇吗?她还会撬窗子跳下来呢!
后面的事,就都是你知道的了。包括你打我的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当时就一巴掌扇回去了。离魂症都是这么治的,你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打人。气得我,怨天怨地怎么弄了个这样的女人给我?
生气了吧?别生气,生气很难看。我说点让你高兴的。那天你们家做法事,尚夫人叫人请我去。我还奇怪是什么事呢,结果一进去,就看到满院子黄烟,而你懒洋洋地坐在中央晒太阳。
我一直记得,那天太阳真好,好像要把人晒酥了似的。你就那么半闭着眼,仿佛要被太阳晒通透了,雪白的里衣,发着光。
良言,你那时的神情,我想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奇怪,明明一直没有睡好觉,为什么我现在还精神得很?虽然人在外面,还是很想驾着马车到你墙下,接你出来。
你赌钱的样子很可爱,输钱的样子很可爱,你吃面的样子更可爱。知道吗?每次赌完钱坐在摊子上吃面的时候,总是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因为我知道,从今往后的十年、二十年、八十年,至到死,坐在我面前一起吃面的人,都会是你。
记得那个山谷吗?在你之前,我没有带过任何人去,包括任宣。因为我一直觉得,最美丽的东西,要跟最心爱的人分享。可是你实在太笨了,尚良言,你怎么会这么笨呢?我说了那么一堆话,你居然一点也不明白。
唉,算我倒霉吧,谁让我摊上了你?我要不娶你,我老娘非拆我的骨头不可。我也只好将就将就,娶了你这个笨女人了。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白儿现在从这里出发,到你那儿,大概是天亮不久的样子,如果你够勤快的话,应该起床了,你可以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信。这信可真够长的,够你吃两顿饭的功夫了。
差点忘了,白儿我在这里已经喂过,到你那边就别给它吃的了。这只鸟跟你一样笨,它有时候会撑到自己。”
桑桑的手一颤,手里的信纸飘落到地上。
她蹲下身子去捡,额头抵住红木的桌腿,凉凉的,冰着她滚烫的额头。
这么多天来的相处,一个晚上的别离与忧心,有种奇异的滋味泛上心头,熟悉又陌生。
——有些甜蜜,有些悲凉,让人想流泪,嘴角却又忍不住想微笑。
这是,她曾经感受过的、良言想起任宣时的心情。
而今,这滋味自她心里流出,转眼遍及浑身血脉,每一个毛孔,都透出这样甜蜜辛酸的气息。
这是否就是,爱一个人的滋味?
你是否记得,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觉?
桑桑第一次收到小纸条,是在初二的时候。具体内容快忘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说“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等你”
结果她有一个月的时间,进出校门的时候都有点胆战心惊,仿佛收到的不是情书,而是恐吓信。
然而元上陌的信,却像是在她心上开出一朵烂醉的花,嫣红如滴。
脑海里有无数个元上陌的影子掠过,恼怒的、微笑的、静静看着她的他在吃面的时候最安静,有时一条面条也没有动,只是坐在对面凝望着她。那时她只觉得他的眼神里,有说不出来的东西,让她没有来由地有些心慌,脸上发热。
原来那样东西,叫做喜欢。
他喜欢她。
桑桑的眼泪流下去,打湿了信纸,一团墨迹晕开,字都模糊了。
她磨墨,摊开纸,笔悬在纸上,久久没有成字,一滴墨落下来,落成漆黑的一团。
像一滴饱满的泪。
窗外的光线西斜,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的桌、椅、床、帐、镜都慢慢泅在黑暗里。
桑桑闭了闭眼,在最后一线光线里,写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