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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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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已经五个小时了。期间我没有起来关掉对着我不停摇头晃脑的风扇,也没有动过桌上放着的一杯凉水。屋外的太阳正用前所未有的方式度过暑假,也许是因为风扇的关系我竟一点也不觉得热。

    想起该吃午饭是又一个小时以后的事。我正好抬头看见时钟,时针已经静悄悄地挪到两点多的位置。不论怎么样,我想饭还是必须要吃的。特别是炎夏的正午,如果不适当补充盐分的话会导致身体机能失灵。我稍微动了动坐得麻木的肢体,连续一个上午的固定姿势让我非常疲惫。胳膊和腿正用酸痛的方式向我提出严重抗议。我试着站起来,伸直腰杆打了个打哈欠。嘴里呼出湿湿的气体,和夏天独有的湿热感一致的不愉快不期而至。眯着的眼睛里涌出很多液体,像哭了一样的慢慢堆积起来几乎滚落下去。

    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环顾起房间四周,它保持着被妈收拾整洁的样子。床上铺着床罩,一点灰尘和褶皱都没有。地上乱丢的衣服也被妥善安置进衣柜。井井有条的书桌上没有一本杂乱堆放的书籍,我弄脏的漫画和杂志都被收捡进旁边的书柜,只有一支笔和一本研究笔记还放在那里。笔记是从大学里带回来,本来说周末把实验参数补充上去,结果放在那里就忘记了。我走过去想翻开看看,这时却突然从厨房里传来一声什么落地的声音。

    我匆忙跑到厨房,那里却像我的房间一样又干净又安静,除了我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炉灶上摆着大炖锅,炖菜的香味已经弥漫到整个厨房都是。我也真是糊涂,竟然在开着炉子的时候就跑到房间发呆,一边瞪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炖菜我一边想。热气爬上我的额头,把我身体里的盐分再一次索取了一些,我想用手去擦汗,却发现连一丝水蒸气都没有。我把火调小了些,转身走到冰箱处,想找罐可乐来喝。

    拉开冰箱门的时候发现冰箱竟然变得这么小了。记得小时候的暑假我最喜欢躲到冰箱里和爸玩捉迷藏。就算他逮不到我,我也不会因为躲到什么不通风的地方而让自己难受。不过有一次因为他很长时间没发现我,导致我连续发烧一个星期。而且那时候我还有个梦想——能够有朝一日不被爸妈说教而饱食一顿冰箱里所有想吃的东西——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在长大以后会变得容易。我就这样想着以前的事在冰箱前站了很久,冰箱的门大敞着,它一定很恨我。

    冰箱里的食物摆放得很有规律,没有因为我的胡乱塞入而显得凌乱不堪,想必是妈整理过的。蔬菜肉类都很充足,冰淇淋也买了一些,不过没有我喜欢的花生巧克力甜筒。拉罐没有了,妈也没有补货的意思,只是随便放着几罐无人问津的啤酒,还有一些下酒菜放在旁边的架子上。看着眼前丰盛的景象和没有人的房间,我小时候胡吃海塞的梦想就要实现,我却突然没了胃口。关上冰箱门后,我把自己塞进一把椅子里,一边尽情伸着腰一边把头摊在椅子背上看着天花板。真是个安静的午后啊。一点风的痕迹都没有。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好像全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抬起头来看见放在面前的碟子里盛好了煮好的炖菜,并且像原来一样也为爸妈的位子前摆上一份。我拿起桌上的筷子,却怎么也吃不下去。

    肚子一点也不饿,甚至有一股饱胀感,有点类似于夏日里充满气体带有藿香正气水味道的嗝卡在喉咙里。我想把它打出来,它却上升到喉结的地方就自己消失了。

    我回到客厅,电视上正在无声上演不知道重播了多少次的电视剧。我躺在沙发椅上,四周软乎乎的触感让我萌生睡意。恍惚间我听见厨房好像传来妈忙忙碌碌的脚步声,碗筷不小心磕到洗手池边,水流刷刷淌过,把乌糟糟的痕迹都冲洗干净。然后妈又汲着拖鞋走到客厅,从电视柜里拿出我和爸的杯子给我们泡解暑的冲剂,明明跟她说了应该买些凉茶而不是喝药的,她总是不听。杯子摆在茶几上的声响几乎将我惊醒,当我意识到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茶几上没有什么杯子,这里也没什么脚步的时候,我又陷入恍惚的睡梦中。

    客厅在朦胧里变得宽敞明亮起来,我放在角落里的一套买了很久的棒球工具不见了,左边一面墙上贴有的照片也不见了。客厅很空,空得能听见我咚咚的心跳,自从爸妈不见了以后,我总是听见它规律而整齐地跳动着,像是不会疲劳也不会停歇。它极力证明我的存在,然后抹去其他的一切存在。比如这个大屋子里再没有其他人的事实。爸妈已经不见很久了。

    同样是慵懒的周末午后,少了坐在电脑前偷菜的爸感觉不是十分习惯,我却也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房子的摆设随着我的接受逐渐改变,只有最后一张我同他们的合照还被保留在客厅的电视柜上,照片里的我只有18岁,看不出现在的样子,应该说我是变落拓了。那是和他们一起去参加我的大学开学典礼时候的事了吧?爸打着领带,穿得很正式,刮了胡子还修了眉毛,有点紧张地不动也不笑。妈倒是一脸笑容地站在比她高很多的我旁边,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而我一脸不屑地想要挣脱。典型以自我为中心人格不完善的青少年,我感叹着自己也年轻过,却发觉房间里再也没有我更年轻或年老的照片。应该是全部都收起来了,总觉得如果再也见不到爸妈的话,还是不要有什么东西让我记起他们的样子比较好。

    一个人开始忘记一个人的长相时,那个人的性格,爱好,成就,经历,一切与另一人祥光的一切,他们所共同度过的事情,就都会渐次消失。所以如果有一天,爸妈的脸变得像被揉扁的胶泥一样混沌不清,那么我就再也记不起他们了,因为没有完整的躯壳用来承载记忆。

    可是却唯独留下了这一张,而原因我都已经随着这个夏天一起融化掉了。

    渐渐入夜的夏季是在晚上8点以后,世界从繁忙嘈杂的白昼里解脱,凉爽的风透过打开的窗户渗透进来。屋外还是一片寂静,没有蝉鸣也没有汽车经过马路迸发出的急刹或者喇叭声。楼道里没有人上下,住在15楼的新婚夫妇也没有因为小事摔锅砸碗,更不用说楼下老头子惯用的摔门绝技。小区里没有人扫地,没有人遛狗,外出觅食的野猫也消失踪迹。电视还在无声地演着电视剧,不论里面主人公怎么哭天抢地我都无法跟他分享起鸡皮疙瘩的故事。我好像缺失了平衡的感受能力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该听见的声音消失了,不该听见的声音却反复出现。比如现在我听见的菜刀切西瓜的声音,这是妈在每个夏日傍晚都会做的事情。身旁的沙发上传来一声闷响,像一个人整个跌进沙发里,这是爸最喜欢的动作。妈把西瓜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在爸的旁边,中间却空出一个小小的缺口。妈跟我讲过那是我小时候保留下来的习惯,因为我最喜欢挤在他们中间。直到我长大到恨不得一个人霸占整个沙发后,他们都还保持着。现在他们不在了,我终于可以一个人在这里躺直,却稍微有点寂寞。我很想念他们。

    我坐起身,又听见书房里传来纸页翻来翻去的沙沙声,爸喜欢看推理小说,从来没有固定时间,只要想到了就会去。我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的打算,听着熟悉的一切好像他们还在这里一样。黑暗一点一点吞噬我的视力,但我不觉得恐惧,毕竟这里是我熟悉的环境。

    我的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叹息。我转过头,却一个人都没有。一滴像水一样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摸了摸额头,还是没有流汗。我转过头,看向打破我沉寂的声响。我不知道是我意识里的,还是真实存在的,但那个叹息声又一次响起。

    我的研究笔记正端正地放在茶几,潦草的笔记提醒我我对学习的态度向来不太端正。液体洒下的更多,我的手背,笔记本,茶几,地板,像没有关紧的淋浴头,欢快地冲刷着空气。直觉告诉我也许天花板漏水了。

    屋外微弱的光线流淌进屋里,我抬头看天花板时看见了挂在客厅的大钟。时针指向2,同我房间中的没有任何变化。钟什么时候停了?或许我根本没注意到。我拿过茶几上的笔记翻看,发现日期是08年5月7日。突然想起笔记拿回来后就同朋友出门很多天,19日还要把这个报告提交给教授心里就涌出一股厌烦,现在应该快到截止日期了吧?我一边想着,一边拿着本子站起身,准备回房间去完成。这个诡异的夜晚是没有人会打扰我的。

    我打开台灯坐到书桌前,顺手想翻一翻放在桌上的台历。原来今天是5月12日,还有7天才到交作业的时间,我一边暗自庆幸,一边伸手想将这一页翻过。

    下一页还是5月12日。

    下一页还是。

    下一页还是。

    下一页还是。

    整整一本台历都是5月12日。

    我正想指责妈买台历时不小心又买到假货,一瞬间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我真的被困在5月12日了。就像台历一样,不论怎么翻都翻不过那一页。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无论我怎样寻找,都找不到另一个人。这是空旷且无声的巨大的坟墓,我的房间,连同这个城市,这个宇宙,都被沉没在这一页台历里。

    耳边又响起一声叹息,有液体滴落在我的书桌上。仿佛有人用手抚摸我的书桌般,我听见沙沙声,看着眼前这一片没有人的,却同往常一样熟悉亲切的场景。

    爸妈还在,各种声响还在,这个世界还在,不在的人,只有我而已。

    “爸,妈,我很好,我很好。只是不能再见你们而已。”

    “我的手在这里,我的脸在这里,我正在笑,我用手拿你们为我摆好的碗筷,你们只是看不见了而已。我在这儿,只是不能为你们擦眼泪而已。”

    “所以,让时间继续前进好不好?”

    我自言自语地喃喃念道,一阵困意袭来。

    我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已经五个小时了。窗外又是一天。家里没人,房间安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