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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陌和蚩尤叱风以及诸神浩淼的纠葛,追溯起来,那还是在十八年前,千陌刚刚满月的时候。
原本冷清的修真界因诸神昊天要为他的嫡孙办满月宴而变得热闹起来,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家族都在受邀之列——包括死对头蚩尤家族。各大家族这一个月来早就听闻风声,那孩子刚生下来就是绝尘前期,且得到轩辕永的预言——这孩子是天纵英才,假以时日将前途无量。虽然修真者因为修行而变得比普通人淡漠,可还是残存了零星的好奇心的,受邀的所有家族都派了代表前往,去见识见识这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蚩尤魔宫。
蚩尤叱风坐在主位上,右手食指不停地敲打着柜几上红色的请柬,发出有规律的沉闷响声。堂下那人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嗒嗒”声而时起时落,冷汗直流。蚩尤叱风眯着眼直盯着那人,直到那人两股战战,几欲跌倒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放妄一笑,说道:“你回去告诉昊天老儿,本座必会准时赴宴!”
那人听了如蒙大赦,应了一声,一瞬间就没影儿了——他只是被派来送请柬的小小仆役,可不想成为这两大家族明争暗斗的炮灰。
蚩尤叱风望着他逃也是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诸神昊天的冷漠在修真界里都是出了名的,如今竟破天荒地为嫡孙置办满月宴,甚至还邀请了和他一直不对盘的自己,无非就是想一雪三十年前的耻辱而已。三十年前,诸神昊天的小妾使计怀上了他的骨肉,本想母凭子贵,麻雀变凤凰的,谁知竟生下了一个不能修真的孩子——修真界有一面神镜,名唤昭天,据说是仙家宝物,用它可查看照镜者的资质。它一共可以发出赤、橙、黄、绿、青、蓝、紫和黑、白九种颜色的光,前面七种从左到右表示的资质依次增高,黑色指的是魔性体质,而白色则指的是没有修真体质的。很不幸,当那个孩子被推到昭天神镜前时,神镜发出的,正是白光。
那小妾机关算尽,得到的不是夫君的爱怜,反而是无情的驱逐。她的名字叫星舞。
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毕竟是诸神昊天的儿子,诸神昊天是没有胆子担上弑子的罪名的,因为这会给诸神家族的名誉蒙黑。不过,就算那个孩子现在还活着,恐怕还不如死了好吧?生在一个只注重家族荣誉的家庭里,他又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呢?
蚩尤叱风没有对那个孩子的命运表示过多的关注,只一瞬,他便对着身侧的美貌侍女说:“去,把月绕找来。”
的确如蚩尤叱风想象的那样,那个孩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费力地提着潲桶,准备带到很远的地方倒掉。
他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蓬头垢面遮掩了他原本的样貌,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偶尔透过油腻腻的头发射出清亮的光。他的身上时常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如果仔细分辨,就会发现那味道和他提着的潲桶所散发出来的恶臭如出一辙。
他从不过生日,他的生日是诸神家族的耻辱。他也没有名字,一个不可以修真的人是不配拥有名字的。他就是那个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的孩子。
今晚诸神昊天要为他的嫡孙办满月宴,他的事情一下子多了起来。他必须赶在晚宴结束前将手里的工作全做完,否则他今晚就别想休息了。
蓦地,他感到胃部一阵抽痛,脚下不稳,只听“哐当”一声,他摔倒在地,潲桶打翻了,在地上滚了一圈,同时也将潲水洒了一地。
厨房里有三个奴仆听到响声,立马跑了过来,就看到他抱着腹部蜷缩成一团,周围满是狼藉,残渣剩菜漂浮在浑浊的液体上,就像是不停蠕动的蛆虫。
他们满脸嫌恶地掩住了鼻子,其中一个道:“你装什么死?以为自己是尊贵的大少爷吗?快起来,把这里收拾干净,恶心死了!”
另一个尖着嗓子道:“话不能这样说呀,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二少爷,虽比不上大少爷,但也是‘爷’是不是?被庄主听见,仔细你的皮!”
又有一个道:“庄主听见了怎么着?庄主巴不得没有他这个儿子!三十年了,你看庄主管过他没有?说不定庄主也在等着他咽气呢!反正也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而已!”
听到如此不堪的言语,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捂紧了自己的胃部,咬着牙,遏止住就要冲口而出的血腥,不禁苦涩一笑——这是第几次了?自己恐怕就要死了吧。顶着“诸神家族的耻辱”这个头衔活了三十年,居然也已经三十年了——他的生命,比他想象的,还要长得多呢。
见他不回话,那三个奴仆也失了挖苦他的兴致。最先说话的那个奴仆踮着脚走了过去,踢了踢他的身体,不耐烦地说道:“喂,你还躺着作甚?快起来把这里收拾了,还要我扶你起来吗?”
他没有动,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奴仆见他没有反应,心下气恼,而另外两人也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道:“你还是自己收拾吧,人家二少爷罢工了,你一个下人,怎使唤得了他呢?”让他顿觉脸面全无,恶从胆边生,动作也不由得加重:“还不起来?”他扯起他的头发,却又想到他许久都没有清洗过,可能都长虱子了,连忙撒手,又是一脚踢去,口中不干不净道,“你这个废物,从小有娘生没娘教养的,老子今天就替你那死去的娘好好教教你,算是积德了!”说着,就着那潲桶里剩下的脏物,一股脑全泼在了他头上。
本来还在嬉笑着的另外两个奴仆不知为何,突然噤了声。那个奴仆还以为自己将他们镇住了,心里洋洋得意,声音不免又加大了几分:“这东西算老子赏给你吃了,你这个废物!”
“废物?你说谁是废物?”他话音刚落,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彻耳际。再接着,他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眼睛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影像便是,一个徐徐靠近的白色身影和一具逐渐倾倒的无头尸体。
那是那个触怒了大少爷的倒霉鬼呢?他心想。直到他最后一丝意识快要散去的那一刹那,他才恍然惊觉——原来,那个倒霉鬼是自己。
现在是黄昏时分,宾客来得并不多,整个大厅里基本上都是诸神家族和夙琰家族的人。夙琰雪笑得像朵花似的抱着那个带给她无上荣誉的孩子同诸神昊天和诸神长勋站在一起,她的姿色本就属上乘,如今意气风发,比之以前,更是光彩夺目,令人挪不开眼。诸神长勋虽没有他夸张,但也是眉眼带笑,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而诸神昊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他整个人的气质却柔和了下来,没有平时那样咄咄逼人,显然心情也不错。
诸神家那些个亲戚瞅住由头,纷纷上前来道贺,顺便逗逗夙琰雪怀里不停打呵欠的小家伙。诸神长勋看着这些人谄媚的嘴脸,心底厌烦,表面却一派清风,说着些自己都觉得虚假的应酬话。此时,他突然想起那个经常被他忽略掉的人来——或许不应该说是“经常”,因为对比起诸神家族的其他血脉来,他算是最惦记那个人的了。那个人,在今天这种场合,如果不在,也许有些不妥。但这件事,他也是做不了主的,可是看看周围这些“热情”过头的亲朋好友,诸神长勋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去知会诸神族长——也就是他父亲一声。
诸神昊天性喜安静,可他毕竟还是个凡人,今天是他嫡孙满月的日子,别人说些恭维话,他心里也是高兴的,可听得多了,便觉得烦了,当即拉下了脸。好在那些亲戚也看得懂脸色,看到老爷子不耐烦了,也就识趣地散了。诸神长勋趁着这个间隙,上前一步,悄声说道:“爹,您看,我们是不是落下了一个人?”
为了给自己的嫡孙办满月宴,他可是将所有排得上名的家族都请了来,甚至连蚩尤魔宫的人都没漏掉,还会落下谁?诸神昊天刚想开口问,可看到儿子欲言又止的表情,霎时明白了过来,面色不由得又寒上了几分:“这种好日子,提他作甚?”
诸神长勋感觉自己的额头又要冒汗了,却还是抵住了诸神昊天的压力咬牙说出了理由:“这回蚩尤魔宫那边有很大的可能是蚩尤叱风亲自前来,保不准会拿他说事,您看……”
诸神昊天不是愚钝之人,听儿子这么一说,便懂了他的意思。他沉吟了半晌,虽脸上仍有不虞,却还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夙琰雪稳稳当当地站在旁边,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她一个妇道人家,只要顾好自身就够了。
得到父亲的首肯,诸神长勋转身离去。然后,他就看到方才那一幕。
其实,当他看到那个奴仆将潲桶里的东西倒到地上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的身上时,他本还是抱着看戏的心理的,为此,他甚至还停下了脚步。可是,当他听到那句“你这个废物”时,便再也站不住了。在整个诸神山庄,除了他正在找的那人,还有谁会被他指着鼻子骂“废物”?那个人再不济,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如今一个奴才,就敢如此折辱他,他们诸神家族的威严何在?
“废物?你说谁是废物?”毫无预兆地,他出手了,不是为着血缘亲情,只是为了一个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家族威严”而已。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人,转眼间已身首异处,另外两个看热闹的奴仆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哪还有之前鼻孔朝天的样子?诸神长勋虎着张脸迅速走近,看见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还躺在地上,上前一步,似是想扶他,可是顾及到他身上的脏物,硬是止住了伸手的动作,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隔着油腻的液体望着自己名义上的哥哥,他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似乎也带上了一层污浊的黄,他那双明眸里的怜悯也如彼岸花一般,显得飘渺而不切实际。在诸神长勋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如果他刚才没有看到不远处停驻的那一片白色衣角,那么他……
那么他,也依旧不会对他心怀感激!
强忍着胃部的抽搐,他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诸神长勋以一个卑微者的姿势颔首道:“大少爷。”浊液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渗进衣里,看在诸神长勋眼中,在恶心的同时,又对他增了几分同情。
他们是两兄弟……
“跟我来。”诸神长勋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来。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他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人,同时,他也知道,他的安慰,看在他这个弟弟眼里,只会是施舍。他向前走着,没有回头。因此,他也没有看到他身后那人诡异的表情以及,那一舔唇的样子。
那个已经死去的奴仆用潲桶泼了他一头一脸,他的嘴唇当然也无例外地沾上了潲水。他毫不在意地将那酸涩的残汁吞进了三十年来饱受折磨的胃里,配着他寒入骨髓的眼神,却莫名地带上了嗜血的味道。
他们是两兄弟。那声“大少爷”,听在诸神长勋耳里,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们是两兄弟。一个从小锦衣玉食,不染尘埃;另一个却受尽人情冷暖,挣扎在死亡的边缘线上。
没错,他们是两兄弟。
如此天差地别,究竟原因为何?
废物?你说谁是废物?
他说的没错。大少爷,我就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