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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落挥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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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华大人与商会为谢将军设庆功宴,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淮安王爷要不是病了,也会赴宴呢。姐姐你知道么,何二小姐何丽华也要去。何老爷人在淮安府,这里的生意都是她在打理。听说她是不想嫁了,所以竟也不避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你想不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了?”芸少爷一面让丫环梳着头,一面对荻小姐说道。

    荻小姐叹了口气:“我不去。杀人的事,有什么好庆的。”

    她说着帮芸少爷系好披风,道:“别喝太多酒,别老想着出风头。”

    “知道了。”芸少爷说着推开门,却一下惊得呆若木鸡。

    门外一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牵了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正是吴戈和骨骨。

    芸少爷吓得声音都有些抖:“你们怎么逃出来的?谢如松已经答应我放过你们的。”

    吴戈笑道:“芸官,很多年不见了。你知道我一向办法多。我穿着军服大摇大摆走出来的。”说着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套军服。

    荻小姐注意到,骨骨的打扮与平日大不一样,衣衫虽然都是旧的,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都梳了。荻小姐第一次看清楚骨骨的眉眼,还真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孩子。而吴戈,还是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荻小姐不禁摇头。

    “放心,在我这儿你们绝对安全。”不过荻小姐还是很高兴吴戈来找自己。

    “我是来拜托你照顾骨骨的。”吴戈这一次没有避开荻小姐的双眼“这次真的要麻烦你了。我想以后我恐怕是不能再照顾他了。这孩子很可怜,四岁时死了双亲。本来他会说话的,从那时起就再也不肯说了。我曾试着逼他说,总之是失败了。他想说话时只喜欢乱叫。我本来只是接济一下他们,可自他外婆死后,我只好自己胡乱带他。你说得对,他跟你们走会有更好的前途。我应该为他选一条更好的路。”

    “那你呢?”

    吴戈笑着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么?”

    荻小姐高兴地说:“力所能及吧。”

    吴戈眼里闪过感激的光。

    山阳县的大庙是淮安府一景。这里有一个可纳数千人的广场,祭孔祈雨还有做大戏,都是在这儿。而今夜这里比过年的大戏还要热闹。

    县里的各级官吏、显要贤达、富商名士,几乎无一例外地出席了。大门外的马车列满了街衢两边,一直延到路尽头。两廊一溜儿各自排开了十余桌酒席,足足摆到十丈开外。端着酒盏菜碟的侍者流水价来回穿梭;歌伎舞女们貌美如花、衣香鬓影、裙袖翩跹。谢如松与华知县在首席坐着,两廊坐满了山阳县的头面人物,纷纷举酒,谀词如潮。

    而广场上,数百铁甲森森的兵丁举着明晃晃的刀枪,围着数百破衣烂衫的人。钟秀才的五百部众全被绑成一团,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而今夜正是谢如松的庆功受降宴。

    华知县又举起杯,道:“此次不损一兵一卒,兵不血刃,而两淮最大的流寇钟秀才与火眼尉迟已然授首,五百匪众束手就擒。谢将军真是武侯再世,白起重生啊!我淮安府前有淮阴侯韩信,今有谢如松将军,咱们躬逢其盛,真是何如幸之。未知谢将军如何处置这五百贼子?”

    谢如松酒意微醺,心里也有些得意。毕竟,他娘的腿这次不能不说是奇功一件。师爷的露布塘报写得很漂亮,文采斐然,不免也夸大了一番如何阵前斩杀邓况的情形。他打了一个嗝,酒气上涌,一挥手:“留着浪费粮食,明日就全宰了!”

    众官吏富商听了,虽然有些人倒吸了口凉气,但大多数也都哄然叫好。那些俘虏们听了,也都默然,都似麻木了。

    谢如松忽然想起芸少爷尚未到来,便问华知县。

    华知县便问高典史:“要不要派人去看一下,芸少爷为何还未到啊?”

    忽听得庭中一片嘈杂,只听得有一个人正跟着那些歌女们说话:“这位西施姐姐,这位王嫱妹妹,这位貂婵姑娘,这位王母娘娘能不能让开一下?谢谢谢谢。啊,那位西施姐姐,请不要掀我这个伴当的面巾。此人貌若潘安,才压子建,万万不可轻易见之。你若一见,不免魂飞天外朝思暮想朝三暮四欲仙欲死”众歌女嘻嘻哈哈笑骂着散开了。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邋遢汉子,拉着一个蒙着面巾的人站在庭中空地上。

    那瘦高汉子取出一个包裹,往地上一摊,竟是上十柄雪亮的短刀。

    “这不是堤上演杂耍的挑夫长脚吗!”立刻便有人认出他来。

    “堤上的贱民们不是全被官军关押起来了吗?怎么跑出来的?”

    “你不知道,长脚是世外高人,有飞檐走壁、隔山打牛的功夫!”

    “胡说,他原是本县的捕快,山阳县第一条好汉,拳脚好,什么隔山打牛!”

    接着便有人喝起彩来,叫,长脚,今天你演什么啊?还是飞刀啊?来点新鲜的吧

    吴戈听到人群中一个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他转头看去,对贵宾席上的何二小姐点了点头。又扭回头对起哄的人道:“今天俺风流倜傥、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长脚,还带了一个貌比潘安才压子建的伴当,一同来为众位父老乡亲、英雄豪杰、才子佳人玩一段蒙面飞刀。”

    华知县皱起眉,便叫衙役去拿他。谢如松笑着打个手势止住他:“看他玩什么花样。”

    傅仇脸色阴晴不定,从袍中取出两截枪杆,暗自装好,眼光死死盯住正在与众人拌着口舌的吴戈。

    吴戈将他的伴当引到一面墙前,拾起一大把刀抱定,道:“先给大家说一段故事,有道是盖世英雄难免无常,荣华富贵犹如春梦。话说某州某府某县,出了一个穷酸秀才”

    人群中便有无赖起哄道:“不好听不好听,我们要听荤段子,还是从前有个太监吧!”

    吴戈停下来,说:“好,那改一个。从前有个将军,坐下一匹乌骓追风马,掌中一柄七星劈风刀”

    谢如松身边的偏将们脸色都变了,几个人都按刀站了起来。谢如松摇摇头,示意让吴戈继续。

    “那穷酸秀才便这样死了,那威武将军自然好好地活着。只是死了的秀才却胜过活着的将军。你道为何?有分教,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无端吹起乌江水,却似虞姬别霸王。输了的霸王,一样胜过赢了的刘邦。”

    说完他将短刀一柄柄飞起。绝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知道喝彩:“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柄刀了!”

    那八柄雪亮的飞刀在空中穿梭转动,煞是好看。猛地吴戈喝了一声,只听夺夺夺一阵响声,七柄短刀一柄柄激射而出,全部钉在那蒙面伴当身后的墙上,每一柄都与这蒙面人只隔毫厘。众人齐声喝彩。

    吴戈牵那个蒙面人出来,递了他一个盘子,自己手中却仍有一柄刀。吴戈道:“伴当,麻烦你向各位父老乡亲讨个赏钱。”说着就牵着他直向谢如松与华知县的席上走来。

    两人直走到十步开外停了下来。吴戈道:“知县大人和这位将军大人,不知两位大人可以赏什么给咱呢?”

    华知县道:“吴戈你休得无理”

    谢如松一摆手,截住话道:“你想本将军赏你什么?”

    吴戈哈哈一笑:“果然好气度。这个好说。我只想谢将军赏我赌上一把。”

    “赌什么?”

    “接着你中午赢了的那个赌局,咱俩赌一把。”

    “邓况是个英雄,你算什么?一个卖艺的,还是一个扛码头的苦力,你凭什么资格?娘的个腿,你有什么赌本?”

    吴戈仍是笑:“现在山阳县内,最值钱的大人物,不是你游击将军谢如松,而是我这个伴当。他就是我的赌本。”吴戈伸手扯下了蒙面人的面巾。

    芸少爷!芸少爷看着谢如松和华知县一脸苦笑。

    “说,你赢了如何,输了如何?”

    “如果我输了,万事皆休,我也输我项上人头,这个风流年少的芸少爷还你。我赢了的话,一,放过钟秀才的所有部下;二,辟一块地给堤上的流民;三,厚葬钟秀才与邓况”

    “够了,我不会受你要挟。我知道芸少爷与你有宾主之谊,你不是以侠义自许么?我不信你会伤他。”谢如松目光灼灼。华知县却吓得不行,拼命拉谢如松的袖子,自是怕吴戈真的伤了芸少爷。

    “你还有一样好处。我赢了的话,我饶你谢如松不死。”吴戈不慌不忙地说。

    谢如松仰天大笑:“老子也不会中你的激将计。钟秀才、邓况都已经拿死来激我了,娘的个腿,老子不会上当。”

    吴戈便道:“如果他们两条命不足以说服你,那便加多我一条不妨。”吴戈回头看向围观着的众人,道“当着这山阳县上上下下几百人的面,你英雄无敌的谢将军有没有胆量与我这小小码头苦力比上一比?”

    谢如松忽然哈哈一笑:“原来你也是与他们一样,想要死谏啊!”说着他提刀离席,伸手扯下锦袍,露出一身的戎装“好,让我见识一下当年山阳县的头条好汉。”

    赴宴的人全部惊呆了。那些富商显要们、跑堂的侍者们、歌女们、还有其他围观的人们,全部静默了。他们纷纷不由自主地向后让开,看着谢如松稳稳地走到吴戈面前,拄刀一笑。

    “听说你也使刀,”谢如松向一名亲兵一挥手“拿我那柄飞雪来。”

    吴戈接过刀,果然是把好刀,刀光晶莹得似乎透明了,直如玉沼春冰,琼台瑞雪,一股寒气逼人而来。他把芸少爷推开,轻声说:“今天谢谢你了。”

    芸少爷退到一边,吓得手脚都软了。一群偏将卫兵立刻围了上去护住他。

    “芸官你没事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已带了哭腔。吴戈回过头,看到荻小姐终于还是不放心赶来了。骨骨站在她身边,冲着自己呀呀地大叫,又是挥手又是跺脚。

    吴戈向他们俩点点头,回身对谢如松道:“谢大人请。”

    当吴戈与谢如松开始比武之时,三百里外的一个荒山上,平野人堪堪躲开了平真秀的一招反手刀拦腰斩。他万万没有想到,平真秀如此之快地悄悄跟上了自己。

    这是一场毫无余地的决斗。两匹兽的决斗。

    平野人对于这场决斗期待多年,却也没有料到竟然会比自己期望的更加惨烈。两人都不再保留,都是双手长短刀齐出。右手长刀正握,而左手短刀为反手刀。

    两人一个错身后各自跳开数尺,相互瞪视着,喘着气,汗水与血水一滴滴砸在地上。

    平真秀大腿中了一刀。平野人后背、左肩各中了一刀。

    平野人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刚才一轮急攻之后,错身换位之时露出了破绽。“浑成”嘿嘿,他在心里苦笑,哪有这么容易。还有收力、控制,这都是说得轻巧。拼命时都顾不了。难道,这就是刀法的“本来”?

    “本来”他在心里念叨着。什么是本来。莫非驱使自己手中的刀的,就是“本来”?他一直以为是仇恨、宝藏、野心在驱使着自己手中的刀。然而在刀的挥舞之中,他心中浮起的那种快意,其实是与仇恨、宝藏、野心无关的。这是一种自由的快意。这种将自己身体的力量肆意驱使的快意,真是令人享受,令人陶醉。难道这才是自己从小习武的原因?

    他的心境忽然为之一亮。他凝视着平真秀闪烁的眼神,喷着粗气的鼻孔,起伏的胸脯,前后趋避的双足。他忽然浮起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他感觉自己能完全预测到平真秀要使出什么招式。这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本能。泼风劈!

    平真秀跨上一步,右手刀当头劈下,暗藏于左手的短刀突刺。平野人却在对手刀未举起之际,已经斜纵出一步。料敌先机,他的刀自然更快。平真秀的左手刀尚来不及变化招架,平野人的刀已经吹到了他的后颈。

    侧面!果然破绽在侧面。

    又被吴戈说准了。这个念头在平野人心中一闪而过。鬼使神差一般,就在刀刃击中平真秀的一瞬间,平野人的右手转了一下。平真秀跌倒在地,后颈一阵剧痛,却知道自己的脑袋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