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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瑁这一夜睡得挺好,虽然奉国公府的马厩里不免有些臊味,然而在不冷不热的暮春初夏之夜,枕着蓬松的稻草而眠,倒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乡下当牧童的时光。酣梦之中,耳边传来锁子碰撞的声音,恍惚中他想道:“糟,主人又来了!”
他的手在身边胡乱摸索着,想把昨夜看过的书藏起来,免得又挨骂。然而背心上一痛,他骤地清醒过来。他就地一滚,刀便砍在了他的身侧。他的手足都被捆得死紧,无法起身,便只能滚了几滚,身后“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紧跟着追过来。
然而“啊!”一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是兵器掉在地上的声音。唐瑁突然听出来了,那是罗彻敬的声音。
唐瑁终于又翻了个身,他看到罗彻敬倒在地上,少了一条胳膊,他在地上挣动着,看上去己经极是虚弱。在他身侧,一名女子执刀站立,刀尖抵在他的心窝上。
“贱人!我家收留了你,供你衣食无忧,待你如同宾客,你竟然这样子报答我!”罗彻敬萎黄的脸上现出憎恶的神情。
看到这情形,唐瑁隐约明白,罗彻敬的叛变失败了,他“啧啧”两声叫道:“五郎,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都是要死的人了,还非拉我垫背不可。要换了我,一准把好酒好肉地端过来,让你日后重阳清明,都给我上一盅才是。”
他在那里唠叨个不休,罗彻敬突然跳起来往自己的刀上扑去,翟女的刀再往前一递,就刺入了他的心窝。罗彻敬的身躯象一尾正在跃出水面的鱼,保持着一个弯拱的姿式,僵在了那里。他的面孔用了最后的力量侧转过来,喉咙中发出一边串的颤音,却终于再也没有化作任何有意义的词语。
“十五年前,你也在军前效力了吧?”翟女的记忆中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那是一些十五、六岁的年幼兵丁,簇拥着和他们年龄相仿、骑在马上的小将。那会是他么?翟女抽出刀,并没有太多血流出来。罗彻敬的血已经在先前流净了,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这里,本是十分不易。
翟女砍断了唐瑁的绳索,这时外面的聒噪声己经大了起来。唐瑁急问道:“情形怎样了?”
翟女摇头道:“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她指了一下罗彻敬道:“刚才他慌里慌张地闯进来,身边只带着不足百人,大约是败了罢!”
外面传来厮仆争执的声音:“这个镶松母石金瓶该是我的!”
“凭什么?”另一人叫道:“你都拿了那串祖母绿项珠了!”
隔着一间院子里,瓷瓶落地时发出脆响,还有门板“蓬”地倒地,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景象。
“你是”唐瑁这才想起来,该过问一下这女子的身份,翟女道:“我是鄂十七郎安插在奉国公府上的人。”她又侧耳倾听了一会,露出欣然之色,道:“是痴儿的声音!他们杀进来了!”
“唐度支就是关在这里吗?”赵痴儿大大咧咧地问道。
“是,就是这里!”引路的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叫道:“我是被逼附贼的,赵大爷你要代我伸冤啦!”
“你说冤就冤啦”郑痴儿发觉门锁是开的,轻轻“咦”了一声。
翟女收刀入鞘,迎上前去,为他开门。赵痴儿一怔,又一喜,连忙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一路担忧着呢!”他再往内面看去,先是见到唐瑁,复又看到罗彻敬的尸身。
“唐度支!幸好你无事!”他至此终于松了一口气,从翟女身边跨了过去,将唐瑁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挑断了绳索。唐瑁揉着发麻发青的手腕,道:“你小子!倒底还是来迟一步,若不是那位娘子,我都死结实了!”
“罗彻敬是翟姐杀的么?”赵痴儿笑道:“那翟姐可赚了,这是首功一件呢!”
翟女摇头道:“他其实只余下半口气了,不能算是我杀的。”
赵痴儿犹豫了一下,又道:“有件事刚才我还在想要不要告诉你罗昭威在王府中被生擒了,太妃的意思,还想留他一条命,不过只怕还要等王上回来再定夺。”
他细瞧着翟女的神态,略有点吃惊。本以为她会生气的,可她却对这个消息似乎毫不关切。
“不过就算他保住一条老命,你杀了这小子,也算出了口气。”他劝慰道,拿脚尖碰了碰罗彻敬的身躯。
“若我想杀他,早在饮食中做了手脚。如今他权势尽丧,爱子已死,以衰朽之身沦为阶下之囚,却是比一刀干脆杀了更解恨。”翟女摇了摇头,颇有点意兴阑珊。
“你这样想就好!”赵痴儿听到外面还有格斗之声,便道:“我还有事要做,这府里还不安全,我派几个人,把唐度支送回王府去吧!”
“好呀!”唐瑁抬步便走,可脚被缚得久了,一走便晃荡起来,差点撞上一跤。
翟女扶住他,对赵痴儿道:“旁边院子里就有车,我驾车送唐判官一行吧!”
赵痴儿自然道:“也好!多谢了!”
看着翟女驾车出门,赵痴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过了两刻钟,府中大致平息下来,有人飞骑传令道:“十七郎说了,让你速将常舒送过王府去。”他才一拍脑袋,万分懊恼想道:“常舒!”
细细查问下去,果然并无人见到常舒。他只好疾忙让人去复命“见到翟姑娘,赶紧留住她还有,细细搜一下她那乘车子!”
翟女的车在城东泷河边停下,这里靠近城墙,生着半人草的篙草,水鸟啾啾,在其中乍伏乍现。丛丛柳枝垂下来,与丰草上下交织,将河水蔽得纹丝不见。翟女从车底下将常舒翻了出来,给他解了绑缚,去了口中塞帕。
“往那边游!”翟女向一个看上去不甚显眼的漩涡道:“那边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向城外。你是香鲮溪上长大的孩子,应该是会水的吧?”
常舒往河边走了两步,突然又返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揉了倦怠、失落和放纵的神情。他一步一步地踱向翟女,突然道:“让我再抱抱你,好吗?”
翟女凝望着他,颤栗着合上双眼。常舒的手臂放在她腰侧,将她紧紧地一抬,揽入怀中。翟女的身躯一下子软了下来,在常舒怀中“嘤嘤”哭泣。那双手在她身上抚挲着,不知不觉地卡到了她的颈上。然后,全无兆头地,收紧了。
常舒自知翟女会武功,他在卡住她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把她往草堆里攘去。他早看到那里有一块石头,将她的头撞到石上。在血流出来,沾到青草上去时,常舒感觉到翟女动弹了一下,似乎想挣扎,然而却又再也没了动静。常舒贴紧了翟女的面孔,她神色那么安详,就是唇色发青,却还是静静地,一声也不出。她的眼睛细微地在薄薄睑皮下转动,仿佛正在陷入一场甜睡之中。常舒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仿佛他的脖子也被无形的大手掐紧了,竟比身下的翟女还要难受。他的脑子里一阵阵昏沉,浑身无力,手指不知不觉就松驰下来。
翟女在将要陷入完全的黑暗之时,突然好似被人拉了一把,又骤有了知觉。她感觉到常舒在她身上重浊地喘着气,那双手依然搁在她颈侧,然而却再无动静。
“你,”翟女好半天才终于能说出话来,道:“不杀我吗?”
常舒突然跳了起来,拨开丛丛草叶蹿了出去,象逃避妖鬼一般迅速。翟女向他追过去,嘶声叫道:“你不杀了我,就得娶我!”
常舒的头巾在草尖上顶了一顶,便没入水中,两只手臂用力地划着,象刻意打水一般,泼出大篷大篷的水花。
翟女大哭起来,眼泪哗哗地往下坠落,落在阔长的草叶上,压得青草不堪重负,弯下腰去。“我会回越州,在香鲮溪下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总要回来!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越来越急的水声,这水声也渐淡去了。水面上余下渐渐散开的水花,象一个空荡荡的回答。
河流又如先前般活泼泼地往下流去,恍然间,就好象常舒的存在,亦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水痕浪迹。十多年心事一朝了却,然而至此时,这复仇似乎丝毫都不能让她欢喜,而她所付出的,却如此真实。她木然地坐在那里许久,直到听到赵痴儿大叫道:“你果然让他放走了!”
赵痴儿押了翟女前去王府,王府中也是刚刚经过一场格杀,四处是血迹尸首,花草树木狼籍满地。侍女厮仆们脸上半是惊悸半是庆幸,交换着方才一战的讯息。等她到思明轩时,薛妃等人正在议论罗彻敏刚刚拟下的计划,暂无暇理会她这点小事,便让她先到客房中住下。
罗彻敏尚不知泷丘城中变故,只是说昃州战事。这一个月来,昃州城下竟是无日不战。昃州城一年中经历了几次战火,城防也不如原先完固,好几次都差一点被攻陷。瞿庆一军以西北有事为借口退回凌州,赵德忠本就有意保全实力,青龙涧水暴涨毁坏了道路,更是给了他充分理由。因此罗彻敏只能孤军作战,形势比起去年宸王被困时,又艰难了许多。
每每战事吃紧时,锐锋军便会下山攻袭宸军营寨。几次三番后,宸军不胜其烦,只好分军围困集翠峰,起先只是三千兵马,后来几次被锐锋军打散,不得不一再添兵,最终小小集翠峰下,竟集结了上万兵马,算是为宸州纾解了很大压力。
罗彻敏原以为宸军会象去军那样,慢慢地围困着昃州。然而宸军一上来,就是强攻硬打,却也让他颇有点吃惊,他多少生出些侥幸之心来。倒底是什么缘故,竟让本该胜券在握的宸王打得这样急躁呢?是不是宸王还有其它的忧患?
七八天前,罗彻敏擒到了一名宸将。他严加拷问,终于问出,原来定州那边近来情形不稳,连连有几次战事。由定州出云踟道,便直面万朝城与宸州。此次宸王出击,倾举国之力。此时后方空虚,根本重地受到危胁,宸王自然希望能早一天攻下昃州,早一天回去。
罗彻敏听了不觉十分惊讶,因为定州的定阳王,是大寊高祖皇帝封赐的爵位,以定州为封国,庶政自裁、自领军队,便如国中之国。定州四面环山,地势高峻,对东面的宸州,西面的北州秋州都呈居高临下之势,易守难攻。而且据言首任定阳王还传下了什么河山七曜金锁阵,坚不可破,因此几百年来,都是与世隔绝。只有未帝被青寇所逐,定州才遵昔年两家先祖的誓约,出来接应过他一次。除此以外,再也没人见过定州兵马。眼下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和宸王交恶呢?
罗彻敏觉得,不论此事真假,宸军的举动,确不象是有意久战的样子。他估量了一下当前形势,觉得自己也边,也实在是拖不起。他觉得由罗彻敬掌控泷丘多为不妥,信中对这个很是忧心了一番,再三叮嘱要小心。赵瞿两节度使那边,也怕事久生变。他反反筹算之下,便决心冒险一试,在近日集中昃州与集翠峰的全部兵力,对宸军一部,进行一次黑虎掏心式的作战,歼灭宸军一部。若能成功,则宸王速战速决的希望就会破灭,只怕会促成他早下撤军的决心。
这些天的战事下来,罗彻敏差不多摸清宸军诸军布置,他最终选定了贺破奴一军。这自然有好几个缘故。其中之一是,贺破奴一军位置正在昃州与集翠峰的中心,最宜他们两军汇合;其次,贺破奴名声赫赫,杀了他,对宸军的威吓力会较大;另外,还有很重要的,贺破奴说到底不是宸王嫡系,他死了宸王不会太伤面子,不至于因为顾忌大败的名声而不愿撤军。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这些天来,都在进行一系列的声东击西之策。也就是有意在偏离贺破奴驻军的地方挑起一些战事,将宸军的兵力吸引到别处去,使得宸军在贺破奴营寨这条线上的兵力布置变得稀松起来。
宸王次子厢州西面行营招讨使高琪的大营却也离这条线不远。罗彻敏的定计是,杜乐俊以一部兵力,作出袭击高琪的意图,即然贺破奴离得不远,定会前来救援。罗彻敏会在此时全力出击,与杜乐俊的本军前后夹击贺破奴。
薛妃看到这个计划,便询问鄂夺玉的意见。鄂夺玉想了一会道:“这个计策,在大局上看,自然是上上之策。然而,要在要宸军重重围困中歼灭一支素以悍勇称的大军,难度实在太大。只要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个薛妃心里也有数,她皱眉道:“你看,要不要劝他缓一缓?”
“这倒也不用,”鄂夺玉起身道:“因为时下并无更好的法子。况且,眼下泷丘平靖了,我手中又有一支绝勇的战力,大可一用!”
薛妃和杜雪炽方才其实都想到了那支蕃骑,这时听鄂夺玉自己提出来,无不高兴。薛妃道:“那好!从我私房中取五千两白银来,赐与众勇士!”
“不,”鄂夺玉却摇手辞道:“他们要的东西,我会给他们。”
这话说得殊不寻常,薛妃怔了一怔。杜雪炽试探着问道:“你能给他们什么?”
“倒是要向王妃求一件事物,”鄂夺玉向她揖了一揖道:“请王妃借佩剑一用!”
杜雪炽一惊道:“这是我师门之物!”然而想起她先前有话,凡有所求,无不允可,这时自然不好相拒,便唤了侍女来,教她前去取剑。
何飞侍立在一侧,眼光微微地有些动静。
泷丘城里发生的这些变故,杜乐俊是在四五日后才知道的。他固然觉得后怕,但事情毕竟己经平息,父母妹子都平安,便也就放下心来,继续为眼下战事而忧心。诸多备战事宜之中,他最最忧心的却是粮草之事。平日里将就着果腹倒也罢了,这次出击生死在此一举,岂能不让将士们好好饱餐一顿?不得杀生的命令,一早就解除了,眼下山上的禽兽早己捕杀干净,就连树皮草根也吃得干净。好在集翠峰上战乱频仍,山中僧侣多已避难逃去,因此倒也不怕会惹什么争议。
好在前些天有信鸽来,说泷丘方面的粮草己经上路,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这夜他算计着路途,觉得这一两天就该到了,然而大战却也是这一两天的事。他烦闷起来无法安枕,便披衣而起,带着两三个亲兵,往峰顶爬去,向西北眺望。
他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有个女子声音道:“夜这么深了,将军还未入睡么?”
他站定了一看,只见前面岩石后,转过一圈淡橙色的光晕,照着地上一双青布道鞋,白麻袜,和道袍下裾,那鞋子移动之时,仿若浑不沾地一般。这初夏时节,天气己经渐渐炎热,道袍是轻薄柔滑的淡青越州染丝,在山风下飞卷起来,有种蹈云踏风般出尘之姿。
“原来是渡云仙姑!”杜乐俊发了一会怔,才道:“却是往那里去?”
他将目光移到灯上,岩石上生着一株野山楂,正缀满了粉黄色的花苞儿,象许多闪烁着的星星。那些星星后面,隐约现出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冠子,却是这衡玑观的大师姐渡云道姑了。
她向杜乐俊稽首为礼,道:“我观中有蔬果新熟,想给将军送去。”
杜乐俊忙道:“多谢仙姑!”
“我们在山上,多承将军照顾。这点东西只不过略表心意,其实也帮不了将军什么忙。”渡云摇摇头,让身后的小道姑将篮子放下,道:“即然在这里遇见了,就交与将军吧!”
杜乐俊也让亲兵收下,谦谢道:“小将在这里驻军,累这名山福地尽成杀戮之场,着实心中有愧。仙姑还说小将照顾,小将那里当得起?”
渡云微微摇头道:“万事盛衰皆有运数,我道门修行,有应劫一说,想来这灵山,也是到了应劫之时。将军不过适逢其会,何必自责?”
或许是看到他焦灼不堪的样子,渡云的声音外格柔和。上次宸军一时败走,诸僧道逃散,这衡玑观中道姑却说因为师尊有严令,教她们守护在观中不可擅离,因此便留了下来。这些日子,她观中道姑主动给将士们疗伤缝衣,送水做饭,早不象先前那般戒备,打交道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只是她每次都肃容峻言,让杜乐俊也不便多话。此时渡云神态亲切,他不免多看她几眼,方才发觉她修眉杏目,生得其实颇为秀丽。
杜乐俊突然有了多扯几句的想法,便道:“这‘劫数’可有个定规么?小将听闻道家有卜卦之算,又有观星之术,人生祸福天下兴衰,尽在其中。如今军情危急,仙姑为可愿为我军一算?”
渡云似乎犹豫了一下,方道:“这卦算之术,深奥繁复,小道虽然学过,可却实在不敢卖弄”她又看了一眼杜乐俊略为失望的神情,却又道:“即然将军有言,便也只好勉强为将军一试了。”
杜乐俊这才精神一振,盯着她看去,却并不见她有取筮草星盘。她伫立于地,向西北方望了望,道:“集翠战事关系我观安危,师尊不在,小道如何能不忧心?这些天来小道也算过多次,卦象却并不明晰。战事仿佛对将军有利”
听到此处,杜乐俊不由精神一振,然而她瞧了他一眼,却又接着往下说去:“然而对我观中,却是大凶之象。”
“啊?”杜乐俊不由一惊道:“这却是为何?”
“再往下算,卦象变得极是晦涩,小道也算不出。”渡云一叹道:“小道再观星象,似乎目前虽有四岁凶星相侵,然而毓州主星光焰正炽,并无衰势,毓王此战,应当无碍了。然而斗雪的护星,却偏离了三个半度,似乎暗中另有玄机,这又让小道思量不解了。”
杜乐俊听了突然一笑道:“原来道家的算术,便是这么福福祸祸掺杂着,后来不论是福是祸,便都算应验。”
他这话中大有戏谑之意,渡云面色一整,提声道:“将军此言差矣,这是天下大势,自然难算,否则天机岂不是人人都能看到了吗?”
“喔?”杜乐俊有心逗一逗她,又问道:“那就请仙姑为小将算一算小事如何?比如说,小将的军粮,何时可到?”
渡云冷笑一声道:“这有何难?”她闭目拢袖,手指在袖中连连分合,过了一会睁眼道:“将军这就下山准备接应吧,军粮己近,明日卯正便到!”她再理会他,袖袍飘拂着,便往山上去了。
见她显然有气,杜乐俊颇为后悔,傻站了一会。直听到身后亲兵窃笑,才转身喝道:“笑什么笑?还不快走!”
他往山下走去,刚刚到自己的大营里,就听到营中一片喧嚣之声“粮草来了,援兵来了!哈哈!”
杜乐俊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去叫道:“出什么事了?”
他的部将左手抓着一只信鸽,右手拿着一封信给他,叫道:“泷丘押运的粮草来了!”
杜乐俊定睛一看,寥寥数语,写着押运粮草的队伍己近,以烟火为号,让他在卯正时分下山接应。他不由得目瞪口呆,心想道:“难道真有这么灵?”
不管灵与不灵,他自然得点兵下山。他们等到卯正,果然一朵桔黄的烟花腾起在刚刚放明的天空上,杜乐俊一声令下,战鼓急催,大军便往山下攻去。好在冲天道方面,并非宸军防守的重心,因此兵力远不如昃州方向那边多,诸军想到粮食将要到手,比起平素来更多了几分勇气。
杜乐俊站在高处观察战况,起先一小会尚无动静,然而烟花堪堪落尽时。西北面的宸军阵营便如同被什么怪兽咬下一口般,消失了一角。东面朝阳刚刚爬出地面,西北面的宸军阵营笼在集翠峰的阴影之中。而在那梭形的阴影之外,是朝霞铺洒中的枢北大地。
那支攻入宸军西北角的队伍,正与宸军交战在明暗相间处。象从那光明世界中汲取了不可抗御的力量一般,宸军与之一触,便飞迅地消融掉了。这崩散来得如此之快,让杜乐俊的双腿微微发颤。此时他己经看到,那进攻的,并不是先前所言的两千步军,而是三四百马军。这支马军用得不是常见的腰刀长枪,而反而是齐刷刷的粗大棒棍。他们作战进来,也非常简单,无论遇到什么招式,一律挥棍打去,却几乎没有兵器能挡这一棍。无数宸军兵将在那些棒棍之下,化作一团团血沫肉块,连呼喊都来不及。因此战场之上,便只能听到那些马军在每杀一人后,发出的“呜呜”啸叫,如同朔风起时,将遍地沙草卷起扬飞的声音。
“这不是中土的兵马,”杜乐俊在心里道:“这,这是那里来的人?”
按说不论是那里来的人,都是友军。友军有如悍勇,他应该高兴才是。然而杜乐俊心中却无丝毫喜意,只是觉得整个集翠峰的阴影,都沉甸甸地压在背上,而面前的阳光,又实在过于刺眼。
还没等锐锋军杀出百步,那支马军便冲了过来。在他们身后,一千多押送粮草的步军象是长而累赘的尾巴,慢慢地爬动着。然而那马军冲杀而过的地方,竟没有宸军再敢上前一步。
战斗结束时,太阳才刚到山腰,将一半山势点染得瑰美绝伦,另一半山势则更见昏暗,便如同此时全军上下的心思。
杜乐俊见到鄂夺玉时,劈头一句便问道:“这是那里来的人马?”
鄂夺玉道:“这次奉国公前去出使白衣别失,与落日碛上一个长久与白衣别失交恶的部族结盟。奉国公返程时,因归途被白衣别失所阻,因此那部族便遣出族中勇士护送。他们勇毅非凡,这次平定泷丘之乱,他们立下大功。太妃和王妃听说王上近日有意决战,便让我带着他们赶来,只盼着能助一臂之力。
“喔?”杜乐俊虽然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但此时自然是笑迎上去。那些人都是青年壮汉,只有一个老者,戴着虎面具。鄂夺玉介绍道:“这位是他们族中密思,密思会中土话。”
杜乐俊当然说了些感激之辞,密思也不咸不淡地答了几句。他们一边说话一边上路,路上杜乐俊突然对鄂夺玉道:“我听说这次奉国公出使的事,是由你建议的?”
鄂夺玉面无表情,轻轻地“嗯”了一声,便再无话。
杜乐俊也不知再问什么好,只得闷头往山上走。
营中兵马见粮草到来,个个欢天喜地。炊兵洗锅生火,忙得格外带劲,不到辰时,便炊烟四起,香气满营。起先兵丁们还规矩排着队,后面的见快要完了,就开始你争我夺,再接着就打了起来。
杜乐俊本来是在陪鄂夺玉和密思说话,听到后面闹得实在不成样子,他平素向以御军严整而自负,此时不免觉得丢人,便道:“我去管管。”起身告辞而去。
等他把争闹的人整治斥喝好了,回去堂中,却不见了客人身影。他正欲问,只见一个兵丁飞奔过来,叫道:“将军,将军,刚才上山的那拨人,他们突然往山顶上闯去了!”
“啊?”杜乐俊惊问道:“你们怎么不拦住他们?”不过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这责问不公道。
果然那兵丁露出极骇惧的神色,道:“他们太可怕了,好几个兄弟只问了一句话就被他们砸得手断脚断,拦不住他们。”
杜乐俊赶紧点了自己军中最善技击的一些兵将往山上赶。一路上都可以见到被打伤的兵丁,他身后兵将们都切齿痛骂,无不说要给他们一些教训。不过杜乐俊却知道他们手下还是留了情的,因此并无死者。
走了一程,他突然发觉,他所走的,是往衡玑观而去的路,不由心里打鼓,想道:“他们去衡玑观做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叫声,他一听这声音,赶紧转过头去叫道:“是何首领么?”
正是何飞沿着山壁飞一般攀上来,他一面攀一面道:“他们什么时侯上去的?”
杜乐俊无暇问他是怎么回事,答道:“才上去一小会!”
何飞便不与他答话,手又抓住一根藤飞身一荡,便荡得没了形影。
杜乐俊冲到衡玑观时,只见观门大开,显然是被棍棒击开的。他再往内跑了几步,就听到鄂夺玉道:“仙姑!这是你师尊的诛星剑!你可看好了!”
“哼,是我师尊之剑又如何?”渡云喝道:“宝塔不得让人踏入一步,这是我师尊严令!”然后便是剑刃相击,打得煞是热闹。
“仙姑,你再不让开,可休怪我无礼了!”鄂夺玉喝声刚出,渡云就叫了一声,显然是受了伤。
“鄂夺玉,你干什么?”杜乐俊终于冲到了那宝塔前。便见那几百名手执棒棍的蕃兵站在一边,鄂夺玉和虎面密思在和道姑们打得激烈。那十四名道姑排成一个剑阵,堪堪拦住了宝塔入口。宝塔造得也奇怪,全是石头筑成,竟通体没有一个窗口。
道姑们的剑阵排开,漫天都是一道接一道的剑气,织成变幻莫测的一张大网。这网上每一个眼口,下一刻都变幻成一道诡异的剑光,好些蕃兵身上,都有了深浅不一的血口,有一个还被削掉了一只耳朵。显然他们方才准备硬闯,但是吃了点亏。
这时剑阵中便只有鄂夺玉和密思两人携手闯阵,鄂夺玉用剑,密思用爪,两人显然都认定渡云是居中指挥之人,招招式式俱是向她而去。而她的肩头上,有血迹斑斑,显然方才刚刚中了一剑。
这些天来,道姑们对锐锋军将士多有照顾,将士们对她们也敬若神仙,见到这情形,都不等杜乐俊说话,己经是冲了上去。然而蕃兵们不敢去闯剑阵,正闲在那里发闷,这时自就拦住了杜乐俊一众。
棍棒卷起厉风,在杜乐俊身侧响起。杜乐俊沉心应对,他长枪被棍棒一格,便昂首一抖,向上下左右飞点。枪之飘忽正是应对重兵器的要决,昔日他与贺破奴抖得旗鼓相当,便是靠着这一手。
然而这次的敌人实在不同寻常,他们的力量也罢了,反应却是格外敏捷,每每他枪尖所到,那沉重的棒棍也己移来。他连用了十多招,竟连一个蕃兵也没能收拾下。耳边听到自己兵将的呻吟叫声,正是心急若焚。
他利喝一声,反身奔出数步,等身后棍风将至,他突然俯身下撑,枪由身下回刺,那蕃兵没料到这一枪如此离奇迅捷,被撩中了小腹要害,摔到了地上去。
旁边诸兵将齐齐喝了一声,然而杜乐俊用了煞手锏,才结果了一个敌人,心里半点喜悦也无。他不由心焦地想道:“何飞刚才己经上来了,他人呢?”
然而此时,剑阵处又生变故,密思的手再度抓上了渡云的腰间。渡云身形一乱,急退三步,剑网中顿时现出一个空门。鄂夺玉一瞬间连出五剑,顿时便有五名道姑腕上受伤,长剑铛然坠地。这剑阵眼见便是破了。
渡云大惊,剑掌并用,又狠又快地向密思身上要害攻去。密思被她逼退半步,她一闪身冲到塔门前,长剑横胸,挡住了就要入塔的鄂夺玉。
两人长剑“铛铛铛”刹那间就格挡了数十下,鄂夺玉喝道:“仙姑,我不欲伤你!你看我手中剑!”
“不知道从那里骗来的这剑!”渡云毫不理会,喝道:“我要为师尊收回来!”
密思用蕃语叫了一声,显然是在催促鄂夺玉。鄂夺玉一咬牙,剑招一变,变得沉钝迟缓,两剑再交时,便只有极轻微地“格”地一声。此时渡云每接一招,都显得极费气力。她守在门口,无法后退闪避,不得不硬接,几招下来,她面色一白,唇边己现血迹。
杜乐俊好不容易才从蕃兵中闯过,正要扑过去助她,然而却撞上了密思的利爪。他长枪百点千刺,都冲不破那十只手爪结成的密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鄂夺玉剑尖点入渡云身上几处要穴,渡云软倒在地,鄂夺玉便闯了进去。这时他身后又传来棍棒风声,他不得不侧回去招架了几记,等他再回过头来,密思也不再见。
他几枪逼退了蕃兵,冲上去扶起渡云。渡云气息微弱,叫道:“你快去,快去,千万不要让他们得了”
“那宝塔里有什么?”杜乐俊问道。
“星灵珠就是在这塔里么?”这时却有人高呼着,举剑冲了过来。一名蕃兵的棒子挡在剑前,那剑上碧光一闪,粗如胳膊的大棒竟是应剑而断。
那人手执奉圣剑,自然便是冯宗客到了。
他眼睛四下里望着,面上显然焦色无比,连喝道:“星灵珠在那里,在那里?”
渡云喘着气,继继续续地道:“在、在、在”
然而不必他再说什么,那宝塔顶上,突然发出轰隆隆连续不断的巨响。这响声仿佛是高塔正受了巨创,在痛苦地呻呤。紧接着碎石粉落,有若急雹,一时眼前除了灰扑扑的石头,再无所见。打得下面各人无不抱头低腰,就连蕃兵也不例外。这塔下的格斗,一时竟是停住了。
杜乐俊情急之下趴倒,将渡云覆在身下。背心上被砸了不计其数块大石,只觉得脊梁欲折,剧痛难当。渡云手足虽无力,却依然挣动不休,在他耳边叫道:“你让开,你让开!”
他便只能苦笑,想说:“眼下保命要紧,你就把那戒规放一放吧!”然而一启唇,竟是肺腑间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渡云的面上淋到了血水,突然安静下去。
等石头落完,杜乐俊恍恍惚惚地抬头,想看看宝塔是不是全塌掉了。然而似乎只是塔尖被削掉了一层。在露出来的塔室上,站着鄂夺玉和密思,他们之间,一颗宝珠正放射出千万道虹彩,那虹彩越变越亮,片刻间就没有了颜色,化作炽烈得连阳光都为之黯淡的光芒。而这时天上,在与太阳升起处相对应的地方,竟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颗星星。
“这是怎么回事?”杜乐俊揉着眼睛。那星越来越亮,越来越大,就象在夜空里一般地清晰,令他无法告诉自己,这只是自己一时眼花。“天有大星两颗,主兵事,昼为战风,夜为斗雪。这是战风星么?”杜乐俊喃喃地念道。他从未想过到,这句星象古籍上的话,会出现在眼前。
“星灵珠,星灵珠,”渡云突然哭出声来:“师尊,我没保管好宝物!”
杜乐俊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能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却也不挣扎,失魂落魄地道:“原来,那卦象却是应在此处。”
星灵珠的珠光突然暴涨,以让人目不暇接的速度向天上延去。似是从茧中拉出一道细丝,越拉越长仿佛永无尽头。而战风星中却也有了些许异动,渐渐地,可以看到星光被吸附住了,也往下伸来一角。
这光焰如此强烈,似可以灼瞎所有人的眼睛。然而所有人却都强忍着剧痛看下去,他们都觉得,这是永远不会再有机缘见到的异象。两道光在空中接合,接合处腾起了一阵光云,象水与冰相遇,弥漫起一团团雾气。
就在这时,鄂夺玉从怀中取出皎然若月的天母镜,密思取过镜子,放声向天上高唱着什么,下面诸蕃兵也一齐顿棍合应。虽然杜乐俊一声也听不懂,却也有热血狂奔欲奋力而起的冲动。
密思唱过祭歌,郑重其事地将天母镜向连接天地的那束光走去。天母镜进入光中,那光被折射出来,折射的方向,却是鄂夺玉的眉心。
然而此时,似乎是蓄意以久,一个人突然从放着星灵珠的石座下钻了出来。他出来时碧光闪烁,突然间,那道线便细了许多,光度也一下子就弱了。
“何飞!”杜乐俊叫起来,他虽隔得远,却还是认出了何飞的迎銮刀!
“冯宗客,你怎么还没上来!”何飞叫道。
“到了!”声音一出,冯宗客也出现在塔上。然后那珠光中又出现一道碧光,两道碧光相交,那星灵珠光焰大减,这时他们再看天上,才能够再度看到刚至中天的太阳。
只听得鄂夺玉讶异地道:“冯宗客,何飞,你们是怎么来的?”
冯宗客道:“是弘藏老禅师让我来的!”
“弘藏!”密思愤然道:“原来那老和尚果然还没有死!”
“他现在在那里?”鄂夺玉又问道。
“我是从昃州来的,他现在,自然是在昃州!”
“王上,他们己经找到了星灵珠!”弘藏在昃州城头一指天上的异象,沉痛地道。
罗彻敏看着一时失而复现的太阳,喃喃地道:“星灵珠?那倒底是什么东西?”
“王上,你听过那斗雪战风两星的传说么?”弘藏禅师问道。
此时城上城下的将士,都被方才炽光夺日之事吓住,再无人有心作战。宸军之中鸣金,这一天的激战,在最紧张时骤地结束,宸军如潮水般退下。
“我,我听唐瑁说过。那和星灵珠有什么关系?”罗彻敏疑惑地道。
“当日战风斗雪两星,因为中了东天玉帝离间之计,兄弟自相残杀,双双败亡。昊天娘娘心伤二子之亡,便向玉帝求情。只愿收集二子沦丧的魂魄,让他们可以以重聚。西王母和北天尊,却也觉得玉帝手段不甚光明,都支持昊天娘娘。玉帝虽不情愿,然而却不便与三位九天真神为敌。那太白金星再度进言,为他献下一策。”弘藏禅师突然问罗彻敏道:“你可知道当年高祖皇帝与定阳王的事迹么?”
罗彻敏被他问得一怔,脸上红了一红道:“我只知道定阳王是高祖皇帝开朝之时的第一功臣和名将,其它的,就”
弘藏禅师轻轻吁了一声,又向天上看去,天上似乎一切依旧,然而他的眉头却收得极紧。“太白金星的计策,便是让玉帝与昊天娘娘打了一个赌。将斗雪战风两星的灵力重新凝结,依旧交替出现于昼夜。而残魂投下人世,让他们世世都会相逢,并成为兄弟。若是有一世,他们能友爱终生,不彼此争战残杀,那么他们的魂魄,便可重返天庭,得回自己的灵力!”
罗彻敏一拍城头,笑道:“呵呵,高祖皇帝和定阳王,便是斗雪战风转世么?这个说法倒好玩!”
弘藏禅师默默地盯着他一会,道:“你真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结局么?”
“我”罗彻敏顿了一会方道:“其实也不是全然不知。”
“那你就该知道,高祖皇帝晚年,疑心定阳王造反,有意将定阳王族灭。定阳王拼死杀入定州,以昔日神仙所传的山河七曜金锁阵布于云踟道上,高祖皇帝兵不能进。定阳王却于关口自剔,以示并无叛意。高祖皇帝大恸,再细察之下,发觉是小人谣言。他杀了此人以谢定阳王,并将定州封给定阳王的后人,许他们一族生生世世永镇定州。作为交换,当大寊朝有难时,定州要接纳和保护高祖皇帝的后裔。定阳王死后十年,高祖皇帝驾崩,临死前依然高呼定阳王的名字,怀恨而终。”
罗彻敏冷冷地道:“你说这个,倒底是什么意思?”
“王上聪明过人,怎么不知老衲的意思?”弘藏禅师的白须在昃州城头带着血腥气的风中飘扬,他的目光越发深邃,那是一双见识过诸世众生喜怒哀乐的眼睛。
“你无非是说我和鄂夺玉罢了!”罗彻敏突然大笑起来,道:“一些荒诞不经的话,真正好笑。天底下什么时侯少过兄弟反目的事了?拿来套用,可是太方便了些。”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鄂夺玉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弘藏禅师一顿他的禅仗,指着西北方厉声道:“你可知道,那西北方向,正有一群饿极了的疯狼,窥视着我中土膏腴河山么?”
罗彻敏不以为意地道:“白衣别失么?我只要一统天下,那么迟早能收拾得了他们。”
“不!”弘藏禅师喝道:“老衲说得不是这个!”
“那你说得,是什么?”罗彻敏低下头去,踢开了一把断刀,那断刀顺着石阶“叮叮铛铛”一路滚了下去。
“三百年前,大寊朝与云那玛卡之战,你是知道的吧?”弘藏禅师放缓了声音问道。
“我听唐瑁说过,”罗彻敏突然想起来道:“似乎还和师傅的祖师爷有关系吧?”
“先祖师见识过被云那玛卡凌虐过的地方,他们是一群只追逐流血和杀戳的恶魔,他们走后留下的,是一百年也不能恢复的荒凉。你可知道泷丘就曾经被他们毁掉过?你在泷丘有没有见到三百前以前留下的东西?那怕是一株树、一座房子?”弘藏禅师罕见地激动起来。
罗彻敏被他话中蕴含的巨大恐惧给镇摄住了,他回想了一下,他确实没有在泷丘看到过任何三百年以前的事物虽然泷丘始埠,已有千年之久。
“先祖师细阅古籍,得知当年昊天娘娘因二子之魂入人世应劫,盼着能让二子在凡间也可以得到少许灵力,便修了两件神器。一件是星灵珠,可以吸取战风的灵力,并有天母镜,可以将这灵力注入凡人身体之中。然而这两件神器不知为何,却落到云那玛卡之手。他们用这神器,造就一些战无不胜的武士,那些武士的名字便叫作‘阿咄遇’!”
罗彻敏扣在城上的手指微微一收,他想起在冲天道口见到阿翰罗的那次。自己叫鄂夺玉快回来,阿翰罗脸上出现的惊异神情,他为什么惊异他其实没有见过鄂夺玉,他是知道‘阿咄遇’的意思吧?罗彻敏想到这里,突然肯定起来,时阿翰罗叫得确实是‘阿咄遇’,然而他说中土话本来语音就不是很对,所以他当时并未在意。
“先祖师为了救下半壁河山的百姓,深入大漠,率领数名技艺高绝的侠士,取到了星灵珠和天母镜。云那玛卡失此二物后,声势大减,不过数年,便湮灭无闻。”
罗彻敏却急急地插话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为什么大寊皇帝,不用这宝物来造就神武战士呢?可见不是真的。”
“不,先祖师深觉那种力量大为骇人,不是凡间所应有,便决心不让寊帝知晓。只说这是蕃族圣器,取了此物,蕃族便泉水枯涸、牧草不生。”弘藏禅师叹道:“先祖师戡遍天下,终于寻于两处地气极厚、足以可以克制住神器灵光的所在,藏住神器。再以无上法力,煅就一柄宝刀、一柄宝剑,以防万一宝物再度出世,可以将之毁去。他修炼这了这宝刀宝剑后,献给朝庭,便耗尽精力,圆寂西去了!阿弥佗佛!”弘藏禅师合十念了一声佛号,神色中俱是敬慕之意。
“那么,大般若经里面,记载得就是这些么?”罗彻敏虽不愿信,然而终究是信了三分。
“是,”弘藏禅师沉呤道:“只是那时,老衲并没能通晓经文中的密语。只知道其中写着一件关乎中土命运的大秘密。直到鄂夺玉窃经之事后,老衲才开始深读此经,后来得后了星灵珠的下落,便上集翠峰寻觅,遇上了贼兵洗掠,竟盗走宝珠,幸得老衲赶上,将宝珠安放了回去。”
“后来,你跟着我们去凌州,也是为了找天母镜?”罗彻敏怅然若失地问道。
“是,”弘藏禅师道:“遇上鄂夺玉后,寻镜倒在其次,我只是看他是不是为了那镜子而去。”
“可是我把镜子给了他,师傅为什么又阻拦呢?”罗彻敏又问道。
“那时我说这个,有用么?”弘藏禅师反问道。
罗彻敏骤然失语,半晌后方道:“你现在,为什么说了呢?”
“这是因为我找到了证据!”弘藏禅师从袖中取出一块森森白骨。“蕃族虽有文字,然而记述大事时,却用佛经之语,你从前跟我学过一点,自己来看吧!”
数块白骨拼在一起时,成为一个老虎的头颅。梵文歪歪扭扭地刻在上面,文字是刻出来的,深褐色。罗彻敏想,那不会是颜料,而是用血涂上去的。骨头表面光润发黄,显然是数百年的事物。
“为了取回昊天娘娘赐与我们的圣物我们将到中土生命发誓永远一定要绝不会忘记云那玛卡!”
后面是许许多多的名字,显然并不是一起刻上的,象是每隔着几年几十年,便会刻上一人。那些名字从虎骨的额头开始往下,经过鼻、颊、一直延到下颌,在下颌的地方,他摸到了那个最新的名字。那却是一个用汉字写的名字!
罗彻敏骤地合上了眼睛。
“他,他是中土人吗?”
“不,”弘藏禅师摇头道:“他是云那玛卡的人。据我所知,云那玛卡这几百年来派到中土寻觅宝物的人里面,有的因为太小来此,深爱中土,因此放弃了自己的职责。有的却因为年纪太大来此,无法深入中土民间官场,不能完成职责。到了鄂夺玉这里,密思便让他自幼习汉字,然而却不让他再取汉人名字。只将阿咄遇用汉字谐音书写,让他永远不忘自己的来历!”
罗彻敏的手一动,那虎骨重又散开,摔在了地上。
“老衲深入云那玛卡,探听到这些,却被发觉,激战之后身负重伤,连禅杖都被夺去。老衲寻了个深山养伤,一能活动就赶了回来,”弘藏禅师不胜唏嘘地道:“然而还是迟了一步,他们己经上了集翠峰!老衲对何飞提点过此事,想来他应该会紧跟着鄂夺玉,方才老衲又让冯宗客赶紧带奉圣剑去集翠峰,眼下星灵珠珠光一现即没,应该是他们赶到了吧?但愿他们能够毁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