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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林如意不在房里。小桥爬起来,好奇地去看如意给慕容缝的衣裳。不看则已,一看几乎晕了过去。
那件皮衣,韧韧的黄黄的,散发着奇怪的酒气,原是一整张人皮裁成,洗剥得干干净净。而那些新月针绣上去的鸳鸯莲花,分明是一根根人的头发。
小桥把皮衣掷在地上,往后逃去。不料一头撞在墙上,却是软软的。睁眼一看,正是林如意的一幅绣品。阳光从窗棂中射进来,这间屋子头一回显得如此明亮。那些剪裁精致的人皮上的发绣,黑黑白白,也格外生动清晰。
小桥呻吟了一声,冲向门边。门已经从外边锁上了。她咬牙去撞,才发现浑身一点力道也没有。撩开衣袖一瞧,关节上钉着一枚一枚新月针,令她不能动一点真力。小桥用牙去咬那些针鼻儿,才懂得林如意的针为什么是这种形状。针根本不可能拔出来,略一抽动,便疼得钻心。
“师姐,师姐!”她扑在门边,嘶声大叫。
“你不要叫,我不想把你怎样的。”如意的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只是,慕容很在乎你,不是么?”
慕容是很在乎她么?不知道。小桥心里一阵空虚。
如意续道:“慕容翅膀硬了,竟不肯回来吃依木兰。你知不知道,他是依木兰泡大的,不吃依木兰他会死。我绝不能让他死。扣住了你,他就会回来见我了。我希望他快一点。”
依木兰,那是什么?小桥在一片混乱的脑子里搜索着。好像以前听一个阅历丰富的江湖姐妹说过,那是一种极厉害的慢性毒药,用药后弱不禁风。雷公堂堂主的元配夫人,不就是被她婆婆用依木兰慢慢弄死的?一点痕迹不留,外人还道死于感染。堂主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林如意啊林如意,外表柔弱,想不到竟然对自己的师弟,下如此毒手。
慕容,慕容,是盼你来,还是盼你不来。
脆黄的窗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何小桥没有数日子,人都要垮了,还数什么日子。一直以为跟着慕容行走江湖有几年了,可以忍得苦中苦,没想到骨子里,还是汉阳何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象牙色的月光,敷在那些美轮美奂的刺绣上。林如意原来不是人。
咔嗒。窗棂响了。小桥的泪水哗的一下涌了出来。慕容来了。
“我都知道了,所以先来看你。”慕容抚着她的头发“这就去找师姐。”
“可是,”小桥嗫嚅道“她给你吃药”
慕容脸上的表情滞了一下。小桥心底忽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想法,慕容是早就知道的,却从不告诉她。
“小桥,我的师姐,她一辈子很孤单,除了她早死的师父,还有我,没什么朋友亲人。”慕容的声音显得有点艰涩,而且辞不达意。“我猜,她想要一辈子留住我,所以,所以”
小桥幽怨地望了慕容一眼,发现他仍是满面通红。从芙蓉楼出来一个月多了,他的低烧,一直还没退。
慕容咬了咬牙,决然道:“可是小桥,我是决定再也不要受她的控制了。什么依木兰,都见鬼去吧!我这就问师姐去要依木兰的解药。”
小桥目光灼灼:“她肯给你么?林如意可不是个简单的人。”
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我自有办法。”
清水镇外的白莲山,一直是鹿群出没的地方。不过这几年间,山民们不大能看见梅花鹿在山林间跳跃的身影了。据说有人夜里进山,看见一个白骨精在山崖上飞,把鹿一只只套了去。虽是无稽之谈,大家也就姑妄听之。
慕容却清楚得很。他按了按腰间,那个小小的纸包还在。
房屋的背后有一间祠堂,年深日久,椽子都烂了。慕容知道林如意虽有卧房,却从不睡在里面。这间终年挂着白色帷幕的祠堂,才是她真正的栖身之地,永远弥漫着难言的酒香。
林如意倚在烛台脚下,睡得很沉。慕容注视着她的脸,青色的血管在琉璃一样的皮肤下面缓缓跳动。案几上一只乌银碗里,玛瑙一样的鹿血将凝未凝。慕容迟疑了一会儿,摸出了那个小纸包,把雪白的鱼精粉抖落在鹿血上,然后盯着粉末渐渐消融。这种药可以让人身上的血在一个时辰内凝成块,不过洒在凝结的鹿血上,倒不大看得出——只要师姐不在意。这包鱼精粉是他向药魔沈彬讨来的。做了霸主,也未见得人人肯奉承。鱼精粉的代价是潇湘神剑的性命,事情办得滴水不漏。如意的眼皮似乎跳了一下,慕容一惊。
她的气息依然沉稳。天快亮了,不知道小桥是不是等得焦急,——也只好教她等着。慕容拈了一支香,默默地跪在师父灵前。
慕容好像是被新月针的寒意刺醒的,背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
“别动,小心扎着你。”师姐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
她在给他缝衣裳。昨天他跳过院墙去找何小桥,背后让桧树枝给拉破了。就像从前很多次一样,林如意用她的针给他缝好衣裳。慕容看见,如意稀疏的垂地的长发从自己肩后滑过来,黄黄的,在眼前飘啊飘。他心里一动,回头看看师姐,只见她唇上殷红刺目的鹿血还未擦去。面色愈加骇人,带着郁郁青气,嘴角却还在微笑着。
慕容不敢逼视,待她扯断了线头,方道:“师姐”
“等等,师弟,今天是师父去世二十一周年,可喜你赶了回来。咱们先祭奠了师父,再说闲话吧。”林如意不慌不忙道。
今天是师父的忌日?慕容倒从不晓得。他只知道,这一天是每年他回来服用依木兰的日子。而今年,他要向师姐讨出解药。林如意把新月针插在袖子上,端出果品香烛,一一摆好。
火盆里烧着零零星星的纸钱。
慕容只好又跪了下来。那个木龛里装的是师父的遗骨吧?白色帷幕晃来晃去。慕容其实从未见过师父的面。他记忆开始的时候,师父已经死去了。是师父的徒儿林如意一手照料他,在这阴暗逼仄的药坊里,度过人生的最初岁月。照理说他该叫如意师父才对。但如意只让他叫师姐,理由么,她不说,或者含糊其词,说因为他的武功,不是她教的。不是她是谁教的呢?
他不知道,关于自己成年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知道从一开始,他就拥有天下第一的身手,一阳指、无影腿、凌波微步、云手奇迹般地样样精通。一入江湖,所向无敌,如今总算做到了霸主,还有了自己的心上人——小桥。
做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件很痛苦的事。本来是不想也罢,但是芙蓉楼上发生的事情令他警醒。坐到这个位置上,不能不思考这些事,否则别人都不会放过他。
其实多少年来,他一直有这种感觉,师姐这个羸弱的女子,却总像是控制了他的一切。他怀疑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给他洗过了脑。趁着今天这个机会,他必须要回他的过去。
“师姐”
“我没有给你讲过师父的故事。”林如意又一次打断了他,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地冷笑“如今你做了武林霸主,出息了,我也该告诉你了。”
慕容竖起了耳朵。林如意却又没有说。过了半天,方自顾自叹了一声:“什么武林霸主,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