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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惜光独坐囚牢,侧耳倾听,似闻呼叱、追逐和兵刃交碰之声,心中暗自祈愿那少年和父亲平安而去。过得不久,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狭窄的囚牢中,一股浓烈的腐臭气味灌满肺部,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一起烂掉。他舒心地躺在稻草堆中,他深信,父亲已经安然脱险,少年定会保护父亲周全。而他呢,反正不久便会毒发而亡,此后的时辰倒是一生中最无牵无挂的时光。
昏暗当中,他眼前竟然浮现出了梅花帮那少女欺花赛雪的容颜、那双秀美绝丽的纤手,他惊异地发现,他心中对那少女全无怀恨之意,反有一丝酸酸涩涩、温柔而微痛的甜蜜。他不禁自问,从乍一见她起,他就在惋叹她玉陷泥淖的无奈,还是怜惜她幽居深山的寂寞?他叹息一声,意识渐又模糊,渐又陷入了无边的昏睡。他梦见了那少女,少女一身白衣,象片雪一样在他前面飘动,他伸手去拉,掌中只有一片快速融化的雪花。
忽然,大雪变成了大雨,浇得他猛一个激凛,从头冷到了脚。他茫然睁开眼睛,眼前光亮耀眼,刺得他重又闭上。他已不在阴暗的囚牢中,而是被五花大绑在了花园中一块假山石上,身侧是一口依着假山而造的池塘,将他浇醒的大雨就取自这寒塘冰水。他身上只剩一条棉裤,水珠和阳光一起洒在他苍白的面颊和胸膛上。又过了一夜,哪怕王左安有再多恶毒手段,他也只有一个昼夜来消受了。
王左安看着他嘴角笑容,心中不能不感到奇怪。他难以相信,这年轻人竟似冥不畏死!他用阴寒而充满威胁的眼睛凝视范惜光,道:“贤侄,昨晚你的同党白忙活一场,令尊畏罪潜逃并未得逞。”范惜光一怔,随即笑道:“老贼,你若真抓住了我爹,这当口焉能不大发淫威胁迫于我?”他哈哈大笑,转动眼光,身周十余名兵卒之外,金煞包天面色晦冷,枯竹般耸立无言,左肩似比右肩高了三分,心念一转,笑道:“昨夜金煞挂彩了?”
包天不语,握住金枪的手却忍不住紧了一紧。昨夜那黑袍少年确实武功奇高,背上虽负了一人,身法仍是轻灵奇诡,然而,以暗器伤了他左肩的并非少年,而是另一名暗藏园中的老者。那老少二人边战边退,伤了多名兵卒和王左安手下江湖高手,最后还是王左安亲自出手击中老者一掌,那三人虽然逃之夭夭,可他看出,老者实已重伤。那时他很感惊异,没想到王左安其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眼角瞥向王左安,后者挂着老奸巨滑的笑容道:“贤侄好兴致,死到临头尚能谈笑自若,只是我若得不到令尊窃藏的东西,我倒有法子让你哭也哭不出。”
范惜光深深呼吸,懒懒道:“今儿真是好天气,嗯,那两株白梅开得极好,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嘴里言笑,藤条和鞭子早已暴雨般落在他胸膛上。疼痛如烈火燃烧,迅即蔓延到每一寸肌肤,甚至连意识都在痛楚中模糊。到得他上半身无一处不皮破肉烂,两名操藤执鞭的兵卒也没了力气,王左安方摆手止住,微笑道:“贤侄,你若肯交出那两件物事,我即刻便销了令尊的罪案,与他八拜为交,共享富贵,如何?”
范惜光提一口气,骂道:“老贼,你满门抄斩的日子不远了,你还做梦!”王左安神色一变,一张儒雅慈和的脸孔登时充满怨毒阴鸷之气,怪声道:“贤侄无惧生死,着实令人敬重。我听说女人最爱惜容貌,为了保住容貌连性命都可舍弃。男人最在乎什么,尤其是象贤侄这般风流倜傥的美少年?若我没有记错,贤侄尚未娶妇结亲吧。”他的佩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尖触到了范惜光肚腹,剑刃在他棉裤腰带上轻轻摩擦。
范惜光头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愤怒、羞辱、恐惧令他双眼中如要滴出血来。他明白王左安的意思,他突然由衷感激起梅花帮那少女来,若没有她的一粒焚心丹,此时此刻他会怎样?他的神情突然放松了,淡淡道声“无耻”闭上了眼睛。
王左安脸色陡然铁青,手腕一抖,剑尖径挑范惜光腰带。乍然间金光闪动,一声碰响,剑尖架在了金枪枪尖上。
王左安侧目凝望包天,森然道:“怎么,冷酷无情的金煞也动了菩萨心?”包天双眼微眯,道:“这厮害了我唯一的兄弟,我便将他抽筋剥皮也不解恨,但不知王大人听说过我包家的‘阎王怕’没有?”王左安眉梢微颤,道:“传言‘阎王怕’是天下最厉害的毒药?”包天木木然的脸上微露傲色,道:“吃了‘阎王怕’之人,管教他铁打的金刚也支撑不住。”从怀中摸出一只青花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冷笑道:“姓范的,你自命英雄好汉,可敢吃下这粒药丸?”范惜光早有速死之心,当即张开嘴,噙住包天弹来的药丸,猛嚼几下,咽下肚去。包天哼了一声,向王左安道:“大人暂且歇歇,半个时辰后药力发作,管教这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左安欢喜之下犹自将信将疑,依言迈入园中小亭内宽坐喝茶。一盏茶堪堪将尽,阳光下黑影闪动,昨夜劫走范知恩的黑袍少年已经轻飘飘跃入园中,疾奔几步,身形横过池塘,落向假山石上的范惜光,但他尚在池塘半空,包天的人和枪已经激射而出,金枪破空“刷”地贯向少年腹间。少年身形不可思议地凌空一侧,手中所绾黑色长鞭突然展得笔直,鞭梢圈住了假山上的一块尖石。他借势前跃之际,犹能一记快速阴辣的飞腿,踹向包天后脑。包天身形急坠,枪尖划过水面,借力落回岸边。两人这两下凌空交手兔起鹘落,一触即收,却均显露了极深的修为。少年落地后未及救助范惜光,包天已截了上来,刹时枪如惊龙,鞭如狂凤,两件长兵器缠斗不休。
少年于激斗中扬声叫道:“范惜光,你死了没有?”
范惜光眼含热泪,勉力叫道:“我已服了包天的‘阎王怕’,命在顷刻,公子快走,不必为我费心了!”
少年闻言身形一滞,险被金枪刺中,但听他尖声叫道:“拿解药来!”鞭风大振,一个黑影、一道黑鞭如飓风海啸,挟飞砂走石裹住金煞和金枪,但见一团金光、一股黑风忽而飞上假山,忽而落向亭台,忽而满园飞舞。那金光在黑风的包裹下越来越小,然而虽小不乱,虽弱不败,反是黑风在一阵狂袭之后渐露颓势,金光渐渐变大变强,反将黑风缚住。但闻一声低哼,金光和黑风一齐消失,金煞手持金枪,站得笔直,额头汗水闪闪发光。他的一丈开外,少年清瘦的身形却似在微微颤抖,口边慢慢溢出一丝血迹。他盯着金煞,冷冷道:“若非我为了救人损耗了内力,你未必是我对手。”包天料想他是曾给昨夜被王左安重伤的老者输送内力疗伤,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今天实不该再来。”
范惜光叫道:“公子快走吧,范惜光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是一定要死的!”
少年回头瞧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凄厉,又十分坚决,忽而低头吐出两口鲜血,左手舞动,在胸口几处穴道上截截点点,手法极为特异。
包天一凛,知道这少年定是用奇门方法激发全身潜能以作殊死一拼。果然,那少年双目中精光暴长,神色大振,低叱一声,鞭影已如狂风暴雨挥洒开来。包天哪敢怠慢,展动金枪,竭全身之力、鼓生平之勇小心对阵。这一番交手不若先时般雷霆万钧,然而长鞭的妖异诡秘、狠毒酷辣之气大盛,鞭子席卷之处,多名倒霉的兵卒颈项勒断,喷血的头颅滚了满地。不一刻便连王左安也不能再安坐亭中“哗喇喇”声中,凉亭也被拉塌了半边。
王左安闪过一边,眼见包天左支右绌,蹙了眉头,忽然掠近范惜光,佩剑一探,抵住范惜光血肉模糊的胸膛,叫道:“再不住手,我一剑杀了这小子!”这一声叫喊贯注内力,激斗二人在嘈乱声中听得明白,少年弹身后纵,包天收枪喘息。
少年戴着麂皮手套的双手攥得格格有声,神情虽淡,一双清澈犀利的眼睛却闪着寒光。王左安在他双眼扫视下竟微觉不安,咳嗽一声,道:“我要你自断右臂,再去把范知恩带来,否则我这一剑就刺下去了。”少年无言垂下目光,俄而眼皮一翻,目中精光湛然,冷冷道:“你以为我会答应你?”王左安微微一笑,剑尖微送,刺入范惜光胸口。
“住手!”少年尖声喝止,胸膛急剧起伏,口唇不住颤动。然而没人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范惜光胸口剑身上忽然长出了一只手,长剑在那只手中忽然断成两截,那只手上的断剑闪过一道短促刺目的光芒,一下没入了王左安胸膛。
剑身上当然不会突然长出一只手,那只手是范惜光的。他的右手奇异地挣脱了束缚,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击。
王左安仰天倒下,灰白的嘴愕然张大。少年双眼睁得圆溜溜的,写满了犹带三分稚气的惊喜。只有包天不动声色,仿佛他知道会有这一变化。
范惜光扯掉身上的粗索,瞧向包天,道:“你给我吃的真是‘阎王怕’?”包天淡淡道:“‘阎王怕’的配方在我爹那一代就已失传了。”范惜光道:“那么那粒药丸是迷烟的解药了?”包天道:“不错,否则三个多时辰后你才能恢复功力。”范惜光忽觉嗓子有些哽咽,道:“为什么?”包天默然一会,道:“你杀了包地,我自然恨你入骨,但我若不救你,便会恨我自己。”他眼中露出一种奇怪而温暖的表情,那表情只是一闪,又隐在了木然之后。他迈动长腿,大步向园门走去,忽又停下,道:“包某见过很多江湖硬汉,没一个及得上你骨头硬,你这样的人连阎王都会害怕。不过,也许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来找你报仇。”范惜光大声道:“好,我一定等着你!”包天点了点头,长身一纵,掠出了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