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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惜光步履蹒跚,好不容易捱至州境,不料城门已闭。若在往日,这数丈高的城墙原可一掠而上,但他腹间为梅枝重创,内腑亦被枝上所附劲气震伤,一口气无论如何也提不上来,虽心急难耐,亦只得缩在墙脚。夜间风雪又大,肚中饿得翻转过去,他的褡裢中本还有两个冷馒头和一件皮裘,只是日间在梅花帮激斗中已经失落,这当儿只得咬紧牙关忍饥受寒。
好容易苦熬至天明开门,门卒见他身上带血,衣衫破碎,哪容他轻易进去,拦下了厉言盘查。范惜光正自搪塞,一名头目突然叫道:“他是犯官范知恩的儿子,快拿下了!”霎时间七八名门卒拔刀围了上来。范惜光大惊,若连自己都已为官府缉拿,父亲所获之罪必然极重!他拔出软剑一阵疾刺,虽在惊怒之中,因自幼生长于官宦之家,却没下杀手。众士卒岂是他对手,纷纷腕臂中剑,佩刀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夺路而逃,众士卒哪里肯舍,拾了兵刃吆喝急追。这般追追打打,不一会又有一队巡城兵士加入进来,范惜光抱伤在身,亦复日夜困顿,气力终于不支,左肩上挨了一记冷枪后,脚下更觉虚浮,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兵卒的脸孔和刀枪的寒光,头脑中一阵阵晕眩,暗想:“难道我竟要毙命于此?”他暗恨先前不智,此时欲待杀出一条血路,却已不易,只得发一声喊,红了双眼一阵血拼。
正自危急,蹄声笃笃,一乘黑马冲雪而来,马上一名裘服少年手挥皮鞭,鞭子过处,众兵卒兵刃乱飞,脸上开花,捂住了面孔痛叫而退。少年鞭子不停,冲到近前,俯身探臂,捉住范惜光左臂。范惜光借势腾身,稳稳落上马鞍,与少年一骑双乘,不一刻便将追兵甩得无影无踪。
少年策马不停,在城中东奔西突,对道路颇为熟悉。范惜光几次言谢,少年均不吭声。少年身形远比他文秀,颈中围一条黑貂皮领,油光水亮的极是名贵,头上一色黑貂皮帽压得极低,举手扬鞭之际,只见他手上也戴着精巧的麂皮手套。
范惜光力竭难支,黑马奔驰间,不觉将上半身靠在了少年背上。少年腰背一挺,一记肘拳重重撞在他肋下。范惜光猝不及防,竟给撞下马背,只跌得金星乱冒,几欲晕厥。这一来不禁气冲牛斗,少年虽救了他性命,却冷漠乖僻,实令人难生亲近之情。他大喘几口,艰难爬起身,怒道:“范某这条性命是阁下所救,阁下几时要取,尽管来拿便是。告辞了。”拱了拱手,也不辨方向,转身便行。
少年勒马冷冷相望,一张微黑清瘦的面孔绷得紧紧的,眼神里不露喜怒,待范惜光在雪地里趔趄出三四十步,方跃下马背,从地上抓把雪收力一捏,扬手掷出,方位奇准,正中范惜光背心灵台穴。范惜光昏晕栽倒,少年上前抓住他腰带,将他打横放上马背,手牵黑马,信步往僻静处行去。
范惜光醒来时,已置身于一间干净雅洁的青砖瓦房内,身上盖的素色棉被尚是新的,床尾旺旺地烧着一盆木炭,门口屋角小炉上“剥剥”地熬着一砂锅汤药,一名灰袄老者正弯腰调弄。老者笑道:“范公子醒了?这一觉好睡吧,整整五天五夜哩。”范惜光惊道:“我睡了五天五夜?”他身中焚心丹之毒,仅有七日之命,相救父亲尚不知从何着手,这一觉竟睡去了五个昼夜!
老者道:“可不是。为了让范公子静息疗伤,我家公子特地在药里添了几味安神之物。”范惜光无心多话,掀被下床,见屏风上搭着一套棉衣裤,当即拉来穿上。
老者道:“我家公子即刻便回来,范公子何不等等再去?”范惜光微一迟疑,料想他口中的公子便是那冷漠的黑袍少年,道:“请转告你家公子,大恩不言谢,范某身有要事,不及当面辞别了。”抬脚跨出屋门,便见那少年正往院中一株腊梅上拴马,皮靴上沾着泥尘和雪粒,显是刚刚外出而回。
少年头也不抬,淡淡道:“伤好了?”范惜光身上伤口已经愈合,内腑也不觉疼痛,必是这数日间少年为他疗治过了。他心中感激,也不计较对方态度,抱拳道:“多谢公子仗义搭救,范某有生之日永感大德。”说得极是恳切。少年轻轻一哼,道:“给你包扎伤口、吊汤弄药的是老蔡,你谢我作甚?何况救你非我本意,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拴好马,拍拍手,径自走入厅堂。那灰袄老者老蔡给他送上一杯热茶,他也不除手套,接过了焐在掌中。范惜光跟进屋去,问道:“不知公子受何人所托,难道是我师父?”他生平除了师父清一真人,并未结交江湖人物。少年啜一口茶,方道:“你师父是谁?”范惜光好生失望,本以为这少年受师父所托,那么说不定他老人家左近便会赶来相助。惘然一阵,道:“那托公子的究竟是何人?公子名讳可否见告?”
少年神色略见不耐,道:“不必多问,旁人原不图你感恩念德。”顿了一顿,又道“令尊关在王左安家花园地牢中,受过重刑,性命暂时无碍。王左安给他安的罪名是什么朋党士人、诟谤朝廷、扰乱朝纲、图谋不轨。可能其中别有隐情,我尚未探听得。这事或许跟一位道士有关,据说事发当日,那道士刚到府上,便有大批官兵追捕而至,令尊被捕时,那道士拼死护卫相抗,被王左安手下两名怪人合攻而死。”
范惜光颤声道:“可知那道人道号?”少年眉头略皱,道:“好像是什么真人,是了,清一真人。”范惜光心神剧震,双脚一软,便往一把椅子中坐下去,原来他和一心指靠的师父已成天人永隔。少年默然一会儿,似是待他心神略定,方续道:“那两名怪人人称‘金银双煞’,一使五尺长的金枪,一使三尺八寸银钩,乃是两兄弟,武功极高,出手歹毒,不知怎么跟了王左安。此外,令堂于事发当日便自戕而亡,就葬在你们范家院子里。”
范惜光“啊”的一声,终于撑不住两行热泪滚将下来。少年淡漠的眼神中忽现一丝奇异之色,似是怜悯,又似歉疚。这眼光一闪即逝,跟着低头喝茶,冷冷道:“你走吧。”
范惜光走出小院,茫茫然一路晃荡。天空阴沉沉地扣在大地上,偶尔一阵干燥凛冽的怪风,吹得枯枝狰狞舞动,一只寒鸦嘎嘎而鸣,莫名地从一棵枯树飞到另一棵枯树。范惜光心里像这天空一样阴郁而空茫,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母亲、师父惨死,父亲蒙冤下狱,自己命在旦夕,这种种令人揪心的惨事似乎忽然之间长了翅膀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既不悲哀,也不愤恨,只想拼命地大醉一场。
他闯进一家酒楼,酒楼门口就张挂着缉拿他的画影图形,他却浑没见到,只管大马金刀地往板凳上一坐,拍着桌子喝令小二:“快拿十斤烧酒来,越烈越好!”店小二惊疑不定地抱来酒坛,他一把揭开封口,双手捧坛就口痛饮。火辣辣的烧刀子直冲入喉,霎时满眼是泪,胃中一阵痉挛。他放开酒坛弯腰呕吐,因多日来未曾认真进食,呕出的竟是黑色的药水和黄绿色的胆汁。他吐过了又喝,喝一会又搜肠刮肚地吐,只觉在这肉身翻江倒海般的难过中,反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忽然间,他右肋下有一点尖锐的刺痛,那种痛仿佛是被钩子钩出来的,只要那痛再深入一分,就能钩住他的第七根肋骨。他分明已经醉了,可反应倒敏锐得像灵猫。他旋身,将手中酒坛巨力砸出。那点刺痛从肋骨上滑过,蜻蜓般飞出他体内。
“砰”的一声大响,酒坛破碎在地板上,五步外一名一身银灰色锦袍的矮子左手轻拍胸口,吃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的脸又宽又扁,像是被人按住了脑门和下巴往里猛力一挤,脸颊的肉被挤得吊在半空,变形的五官奇丑无比。他右手握着一柄光亮得泛出透明蓝色的银钩,尖锐弯曲的钩尖上闪烁着一滴鲜血。那是范惜光的血,自背后偷袭他的就是这银袍矮子。矮子努了努嘴,细声道:“你凶巴巴瞪着我作甚?我不过是想把你拿下,若想要你命,适才这银钩就钩住你喉咙了。”范惜光狠狠一笑,道:“银煞?”矮子道:“你也知道我名号?我便是银煞包地,我哥哥包天在王大人府里看着你老爹。小伙子胆子不小哇,青州城里到处在缉拿你,你倒敢跳出来喝酒。想见你老爹不着那张臃肿的丑脸上,着实令人恶心。
范惜光冷笑道:“我拿下你,一样可以见到我爹。”包地摇摇大头,道:“银钩上淬有我包家的独门毒药,你只要一动,不必我出手,自己便倒下了。”范惜光冷冷道:“是么?”他早已觉察肋下一痛之后便即发麻,正是中毒之象,然而不知为何,他全身气血运行并无异样,丹田中真气仍是充盈。雪绦软剑还在身上,话刚落音,他持剑在手,剑光快如流星般奔射而出。这一下发难积蕴着他全身的力量和满腔的怒恨,包地猝不及防,待他于电光石火之间相信范惜光确已出手时“啊啊”痛呼中,左脸上已翻出一条深深的血槽。雪绦剑柔如灵蛇,舔向他粗短的脖颈。包地挥钩怪叫,身法如陀螺一样急速乱转。范惜光舞剑怒啸,剑光如电、气势如虹!
包地的武功狠毒阴厉,怪招迭出,堪称一流高手。但范惜光在恶斗中发现,他的每一招每一剑,都能奇迹般达到前所未有的凌厉和快捷。他不知这是何道理,当日他在梅花帮败于那少女之手时,曾对自己的武功完全丧失自信,内心深处更对营救父亲一事充满惶恐。可这一战令他越斗信心越涨,只觉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量。他一声清吟,挥出师门绝技“天花乱坠”以往这一招他只能迫出十七朵剑花,师父清一真人能挥出二十五朵,如今他这一剑挥洒得满天都是耀目的光华,也许有三十朵,也许是四十朵。
包地怪异的身形如酒坛般坠落在地,身上锦袍碎成柳絮,满脸血污中,一双细眼惊骇地不肯阖上。他死也不愿相信,自己竟会败在这年轻人手中,他包家剧毒“圣犀水”对此人竟会全无效用!
范惜光轻吁一口气,这才发现,酒店中更无一人,桌椅大都破成碎片。他拾起包地的银钩,坚定地走出店门,大步往城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