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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在这瀑下仰面望着白云飞卷,自有坐井观天的乐趣,只是水烟缥缈,令铁还三有时数不清流云。他支起身,伤处已被白缎包扎过,竟不觉得痛,勉力走到水塘边,舀水擦了擦脸,环顾四周,方白帝已不知去向。
他不知方白帝为何将自己弃在此处,念及段行洲还留在水色山庄里,也不知现在可曾闯出什么祸来,更是微微打了个寒战,他一心想要赶回水色山庄,忙向前几日来时经过的山洞走去。往山洞里走了一段,却不见丝毫亮光透进来,再向前,竟碰上了巨石,将出口堵得水泄不通。铁还三双手抵住巨石运力,居然不能撼动分毫,倒是因为失血过多,这一番用力,又令他觉得头晕目眩。
——难道是方白帝将出口堵住?
铁还三不及细想,只盼快些回水色山庄会合段行洲,他折回水塘边喝了几口水,径直走到悬崖山藤之下展臂捞住,用力提身跃起半丈有余,伤口痛得他浑身一颤,忙钩住藤条换了口气,停了一停。再向上攀时,便觉真力虚空,毕竟是昨日助方白帝祛毒所耗过甚,加之伤重失血过多,未曾得机调息,这时手臂上无力支持,便直挺挺摔了下去。
他只道这一跤必定摔得狠了,身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在他后背轻轻一推,他得力一阻坠势,和底下的人滚在一处。这人浑身湿透,黑发如丝,纠缠在铁还三身上:“切不可太过勉强了。只需调息一日,你我就可携手而上,何必急于一时。”
这声音从未像现在这般柔美,正是铁还三认定已经离开的方白帝。两人摔得蒙了一会儿,相顾忍痛,看着对方龇牙咧嘴,都觉有趣,相对而笑。
方白帝拧干头发,轻抚着铁还三的伤处,他的手指甚是清凉,让铁还三燥热的伤口减了几分痛楚,铁还三握紧他的手指,放在唇边时,才觉不妥,不知该不该吻下去。方白帝却没有急着抽回手指,只是眨着眼睛躲闪铁还三的目光。
“原来你没有走?”铁还三道。此刻他才觉得这绝境的好处,头顶上就这样狭小的一片天空,长日驾云端飞车在其上流逝,那些人世纷繁就此退却而去,只有纯粹的愉悦充盈在水雾中,细细地打在两人身上。“我未曾助你祛尽毒气,你现在觉得如何?”
方白帝道:“我读你身上的心法,自己运转内息,此时已将剧毒悉数自经络祛除,并无大碍,只是提气时稍有阻滞,痊愈也就是一两天内的事。”
铁还三笑道:“我本该想到的。你原是雪山神殿中的圣女,对雪域诸国的武功无不详知,要你自己演练我的心法,也是极简单的事。”
方白帝猛地抽回手来,沉下脸道:“原来你早已得知我的身份。”
铁还三道:“那些咏诵山神水怪的经文本就乏善可陈,而你偏还要找佚失在香雄国的经文来看,多半年少时在雪域就是僧侣祭祀的身份。当日我们在湖边跑马,听见柯黛在山中歌唱,我还记得小时随族中长辈前往神殿祈福,圣女们环绕四周咏颂赞歌,就如柯黛所唱的一般。你与柯黛武功举止乃至神情都颇有相似之处,是不是神殿里亲近的师姐妹?”
方白帝望着他,神色间淡淡的十分平静,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在一谷迷蒙的烟水之间,她的眉眼红唇都愈发清晰,就像她清澈简单的杀意正脱鞘而出。
“若非我现在元气未复,定会杀你灭口。”她最后却幽然叹了口气。
铁还三忍不住笑了,道:“当日就在这瀑前,我抓住你的手腕,那样细弱的骨骼,怎会是男子?连小小主人那样的呆子都嗅得你身上香气而起了疑心。你如此美貌,女扮男装终有露出马脚之时,到那时岂不是要将天下人都杀得干净才算作罢?”
方白帝嗔道:“我倒还有七八分相像,而你呢?”
“上元节那日浓妆艳抹,也算个中上的美人吧?”铁还三笑道。
方白帝啐道:“只有王迟那样的瞎子才会认真。你这么丑的姑娘实属罕见,哪里混得过去?况且香雄国的女子个个美貌,体肤娇嫩,怎舍得在身上刺以经文?你被人瞧见刺青,还大言不惭以姑娘自称,着实厚颜无耻。”
铁还三无声一笑,说了这几句话他便觉得困顿,由方白帝搀扶挪至山石边靠住身体,歇了一会儿道:“那道士被我割断了咽喉,定是死了。这又是谁将山洞堵死?”
方白帝摇头道:“看情形是前几日我们来过之后,他心生戒备,恐日后腹背受敌,先将一条通道封死之故。我察看了塘中水流,乃是从塘下深洞流出,我刚才在里面游了一段,还未看见出口便气竭折返。如今只有从悬崖再次攀上一条路可走,我亦像你一般试了试,也是无功而返。”
方白帝与铁还三从来都未曾将这天堑放在眼里,可现在仰面看着苍白天色,都一筹莫展。
方白帝安慰铁还三道:“现在你失血太多,我中毒刚愈,不可急于一时,等明日体力渐复,定能脱险。”
铁还三却有些担忧:自己去向不明,而苏漪又在险境,以段行洲的性子如何按捺得住,自己一日不归,他岂不是要大闹水色山庄了?
方白帝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道:“只是你家小主人要担忧了。”
她这么说时,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分明是在幸灾乐祸。铁还三由此想到方白帝对段行洲虽然客气,却总是淡淡地冷落着他。
“是啊。”铁还三蹙眉道“只怕他要惹是生非,也是极麻烦的。”
方白帝问道:“你们一主一仆行走江湖是何等的方便,你又何必装扮成姑娘?”
总不能说是周用古怪的癖好,也不能说只为接近柯黛的缘故,铁还三只得随便编道:“少时自香雄战败逃出,多亏小主人收留,每年前往东海路上,他总助我寻找香雄王室后人,因此得罪了几个要紧的仇家。这些年小主人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为免招惹那些仇家,今年东去时只得买舟而下,我便穿上女子装束掩人耳目。”
他这番话在情在理,方白帝点头叹息道:“你小主人对你好得很。难怪我说让你留下时,他很不高兴。想来你走了,他定是寂寞得很。”
寂寞应是与段行洲无缘的,铁还三却只知道自己这些年来除了寂寞别无长物。而方白帝眉宇间似乎也因寂寞才显得高旷不容星点凡尘。
“侍奉雪山诸神的圣女不得离开神殿一步,大多终老在神殿中,你们师姐妹算是逃出来的么?”
方白帝摇头道:“神殿主各国祭祀,操纵社稷更替的事情也不胜枚举。其中一个要紧的手段就是以圣女与各国王室诸侯联姻。所谓圣女,都是神殿大祭司在各地花重金从贫苦人家买入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儿,专人教养礼仪经文,成年后视品貌心智,选为贵族配偶的大有人在。我十八岁嫁人,那人虽对我很好,可惜不几年就辞世而去,他的遗孤虽非我所出,我却受他嘱咐看顾,琐事缠身,就像在地狱里施了咒,总让我不得超生。不然我孑然一身,想到处走走也还方便。”
她轻描淡写地叙述,只是说到丈夫死去时,眸中仍是痛楚地畏缩了一下。
“柯黛呢?”
“这里是她的家,我在这里终究不过是过客。”方白帝微笑道“等她嫌我烦了,总要赶我走的。”
铁还三在她凉若秋水的眼波里迷失了一瞬,才又想到自己差事在身,试探道:“难道你不是水色山庄的主人?你们庄上原来是柯黛作主么?”
方白帝一笑,并不作答。
铁还三释然道:“我自不信你天生就是叫方白帝的,可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方白帝垂首想了想,慢慢道:“寒央。”
“寒央、寒央”铁还三默念着,眉峰里绽出个不相称的柔软的笑容。
面前只有寒央粼粼的眼波是晶莹透明的,铁还三望着,已不知时光流转,浊世飞奔。寒央伸出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悄声道:“山中天凉,还是进那洞中休息吧。”
铁还三因她指尖的温柔生出些淡淡的欣喜,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连忧伤也是那么无力。
两人进那洞中静下心来调养,不觉日暮,都觉这半日工夫颇有小成,觉得到明日清晨自当有力脱困。铁还三趁两人休息时道:“实在是饿得狠了,可惜水至清则无鱼,不然生鱼生虾我也吃了。要是碰巧那童子或老道的尸首能被水冲下来,我也吃了。”
“我情愿吃树叶。”寒央笑道。
两人在洞中相对而卧,离着近了,便听到对方细细的呼吸,看到对方闪烁的目光。
“你愿意等我么?”寒央忽然问。
铁还三怔了怔:“等你?”
寒央道:“我这里俗事办妥,自然要走的。可是你我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见,不如你留在水色山庄”
铁还三道:“庄主也说过,有家之人终有归宿。我的家便在小主人烟水之后的庭院中,出来日久,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
“这几日我们纵马畅游,说了那么多故乡的思念,你就不能为我这同饮过雪山之水的人多留几日?”寒央叹了口气,挽起铁还三的手,道“你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相信呢。你的心是如何地渴望自由自在,正如我的心一样。你在这里稍等我一阵,我愿随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如此你还要走吗?”
铁还三感觉她细长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一时怔住了。
寒央又道:“两乘桃花马,万水千山无不可飞跃,届时我陪你踏遍天涯海角,找寻你故国的后人。”她目中是徘徊不去的眷恋,这些天来一直就纠缠在铁还三身周,铁还三早就习惯了这目光的执著和飞扬,一时又沉浸在桃花并骑飞渡天涯的美景中。“我不知家人在哪里,不知故土在何处,全心侍奉的神把我交换给一个男人,而那男人又死了,那男人将孩子交给我照顾,而那孩子也长大,不需要我了,所以我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就算西至冰峰,东至沧海,我也可以陪着你的。如果你穷极一生也找不到,我也可以流转不定一世,什么也不想,一直走,一直走”
铁还三在黑暗里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全无期盼之事,所以寂寞。”
“是的。”寒央叹了口气“你不寂寞么?”
“我期盼之事永远也实现不了。”铁还三真心诚意地道“所以我也是寂寞的。”
寒央在黑暗里扣住了他的手指,他便将她拉近了些。寒央贴住他火热的身体,温暖馨香的气息扑在铁还三脸上,他不禁沉醉如狂。
“三郎。三郎。”寒央用神女歌唱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唤“愿意等我么?”
“当然。”水声早就消退至天外去了,天地间只有寒央的吟哦,铁还三不顾一切地沉沦在她黑暗的语声里。
很久之后,铁还三才从微微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抚着寒央赤裸的脊背。寒央的头发摩挲着他的胸膛,忽然低声道:“三郎,就算段行洲不让你留下,你也会等我?”
这种时候提起一个不相关的人,令铁还三微微有些烦躁:“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寒央笑道:“他在外面哭呢。”
铁还三蓦地支起身来,果然听见水声中夹杂着一个男子抽抽搭搭的声音。“小主人?”他在黑暗里涨红了脸,披起衣裳走出来。
段行洲正背对着他坐在池塘边,铁还三走近,才见他拿袖子捂着脸,一个劲儿地啜泣。
“你哭什么?”铁还三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
段行洲擦了擦眼睛,怔怔地盯着池中激荡的月色:“我听见你和她”
“这有什么好哭的?”铁还三诧异“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想我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姑娘。”
“你想?”
“我也曾像你一般,有一个姑娘。”段行洲叹道“只是我把她忘啦,我越是拼命想,越是记不得她的模样。我把她忘啦”
铁还三啼笑皆非,扭头看着他无语。
“段兄。”寒央出来唤道。
段行洲起身抱拳:“庄主,庄上人定会惦念得很呢,为何滞留此处不回?”
寒央望了铁还三一眼,铁还三忙将追踪那老道的事讲了一遍,最后道:“我和庄主伤重,攀不上那悬崖,因此只得等元气稍复。”
段行洲奇道:“我上回来时就对你们说过,此处柳暗花明,自有别径通天,你们为何不在此处找上一找?”
铁还三与寒央面面相觑,都未料到段行洲当日真的是从一条暗道直接走上悬崖的。只见段行洲走到靠近瀑布的一块青石上,向他们招手。原来这第五瀑就是一道水帘,他们跟着段行洲往瀑布后面走去,连衣裳都没溅湿,就钻入一条暗道中。这条暗道凿出道道阶梯,陡峭直通上去,待走出暗道,便已在山亭对过的树林中了。铁还三与寒央相对苦笑,原来老道特意堵死山洞只为这条暗道被段行洲察觉,阴差阳错,竟将自己困了一整日。这两人虽后悔没有早点想到段行洲说的确是实话,又觉没有发现这条暗道未尝不是好事,寒央望着铁还三的神色,料他想得与自己一般,不由垂首微笑。只见稀薄的月色下,老道的尸首倒在岸边,童子的尸体也没有人移动。
段行洲因道:“庄主苦战一场,多谢庄主护着三儿,我承情得很。”
寒央说了声不敢,问:“段兄如何到此?”
段行洲神色尴尬,支吾不语。忽听一个娇美女子声音道:“何止是他来了,我不也来了?”话音未落,柯黛顺山道依水势飘然走了下来,只见她右臂揣在怀中,眉尖微蹙,向着寒央与铁还三颔首。
寒央见到柯黛甚是欢喜,迎上前去,也问她道:“你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她又低头看了看柯黛的右臂,忽然呼道“你的手臂怎么断了?”
柯黛朝段行洲努了努嘴,道:“还不是因为他!”
“嘿嘿。”段行洲以袖遮面,躲在铁还三身后只是一阵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