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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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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挽缰向青池里看时,会觉得那水波连着四周暖绿的群山,倒像是一地芳草,夏夜秋日里幽深无尽的青色寒潭,此时却让人不禁想跃入其中,一亲芳泽。段行洲已顾不得身上朝廷发给的华衣和自己的体面,脱了靴袜踩在水中,嬉笑不已。

    “小”岸上的铁还三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本想直呼其名,想了想只得改口唤道“小主人,赶路要紧,上岸来吧。”他甘做人婢,自然是万般委屈,这句话压低了声音,说得阴沉,段行洲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也忍不住一个寒噤,忙道:“好、好、好。这水也凉得很。”

    “青池水是山间融雪注入,自然是极凉的。”旁边一个身披蓑衣的老者放下鱼篓,笑道“要不白银鱼为何会那么肥厚?不过小哥儿浸在水里那么长时间,只怕要冻伤了。”

    段行洲不以为意,只说了句“多谢”便穿靴上马,继续赶路。一路岸堤沿山势蜿蜒,近湖处垂柳拂水,满目均是玲珑的新色。待转过这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水寨盖地而踞,黑压压的气势乘春风扑面而来。

    “这可不算水寨了。”段行洲咂舌道“当比一座城池。”

    “淡静、淡静!”铁还三不住提点他“眼前就是水色山庄了,记得拿出些世外高人的风范来。”

    段行洲立时变了神色,抿起嘴来,口角带笑,学铁还三眯着眼睛。铁还三蹙眉道:“倒不像世外高人,只像个色迷迷的阔少爷。”

    段行洲叹气道:“我觉得聪明人都是这般模样”

    铁还三想了想道:“那你觉着白痴又是什么模样?”

    段行洲连忙散去眼中的笑意,一脸魂不守舍的茫然无辜。铁还三抚掌道:“就是这样才好,看来冷峻而若有所思,妙极了。”

    “原来如此。”段行洲如释重负,暗记此时脸上五官的方位。

    两人说话间,一乘烈马从眼前呼啸而过,惊得铁还三的马匹倒退了两步。铁还三竟未看清马上人物模样,只得收紧缰绳,稳住坐骑,问段行洲道:“你看清那马上的人了么?”

    段行洲摇摇头:“太快,没看见。”

    ——应是万中无一的良驹——铁还三颇有了些兴趣,他心中虽好奇这等骏马的主人会是何许人物,但为摆出派头来,只得缓缓前行。一路上又有五六骑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人物都身负兵刃,均奔向水色山庄方向。

    “难道说要打架?”段行洲摩拳擦掌,甚是高兴,铁还三也盼着在进入水色山庄之前探探对手底细,难得露出点儿笑容。

    人道水色山庄船只过千,此刻虽一时见不到,但湖面笔直贯穿的一条围堰中桅杆排列得密密麻麻,二十座水门里仍有船只穿梭不已。眼前一条青石大道自湖堤直通山腰间山庄东门,路两边古树参天,苔痕遍地,俨然是百年以上的武林大派的气势。沿大道转过一片密林,遥遥可见两层飞檐冲天的大门,猩红大旗乘风飞扬,上篆“方”字,想来是方白帝的字号。

    这时渐闻打斗之声,一众人呼喝中不绝的尖啸破风而出。“软兵刃?”铁还三道。两人走近,果见战团中一条金色的长鞭游龙般飞舞,反射着春日明媚的阳光令周遭的人个个都焕发出夺目的光芒来。旁边还有六七个壮汉围着观战,既不拍掌也不叫好,人人神色尴尬。

    铁还三心思却不在打斗上,他不住向四周打量,却见一匹乌黑的骏马裹着烈焰般鲜红的鞍辔,漆黑的鬃毛从额至脊,打成两溜整齐的小辫,辫梢上系着珊瑚珠儿。马儿虽在,主人却不知去向,那马儿不耐烦,用修美的蹄子踢动地上的黄土,更显体毛肥丽,竟像一抹黝黑的阳光驻足路边,在铁还三眼中看来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忽听段行洲轻咳了一声,铁还三见他作势要坐在路边的青石上观战,连忙收回目光,不情不愿地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素缎的坐垫铺在石头上,段行洲这才大咧咧点头坐下,对铁还三道:“有戏无茶。”

    铁还三忍住怒气,将水壶毕恭毕敬地奉于段行洲面前。段行洲饮了一口,叹了口气道:“这时再有些瓜子嗑嗑就更好了。”铁还三气得眼角抽搐,仍笑道:“瓜子倒是有的,不过当街吃这种东西,有损小主人的体面。”段行洲憾道:“那就算啦。”

    那战团却在此时一崩而散,七八条汉子摔得四仰八叉,金鞭清脆地“啪”的一响便倏然不见,只剩一个红衣年轻女子独立其中,明月般圆润白皙的面庞上美目流盼,娇声道:“服了没有?”

    那些被她抽倒在地的汉子个个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兀自呼痛,却无人答应她的问话。这明丽女子在一片哀号中放声大笑,直笑得柳腰轻摆花枝乱颤,满面得色呼之即出,更衬得她英姿飒爽,风流无限。

    段行洲却怫然不悦,道:“打伤了人,却这般高兴,这人是非不分,真是空有其貌。”这句话以世外高人的身份说出来,竟是得体不过,铁还三都有些诧异,道:“小主人说得不无道理,不过中原人情大概是有些不同的。”

    那女子还在得意,全没有听见他们说话,观战的壮汉中有耳目聪慧者却听得清楚,无奈主人在前没有发话,他们也不敢擅自上前发难,只得对段行洲怒目而视。

    那倒地的汉子中却有一人缓过气来,见那女子甩了甩辫子就要离去,狠了心在地上滚了滚,一把抱住那女子的腿,叫道:“姑娘,可别闹了!”

    那女子顿时气红了脸,掌间闪出金鞭,对着那人没头没脸乱抽,围观的汉子们也上前,口中直叫:“快放手!这、这也不成何体统不是?”只是那女子的鞭子抽得铺天盖地,那些汉子也不敢近身,眼睁睁看着那人一副死也不松手的气概,俯首受鞭。

    这场大乱看得段行洲大快人心,不由扑哧笑出了声。那些壮汉见他一副兴致勃勃的看戏模样,终有人按捺不住,喝道:“水色山庄门前,竟敢口出狂言,出声讥笑!”手臂一扬,一道金光从他指间冲出,扑向段行洲面门。铁还三未及段行洲动作,已闪身在前,双指微探“叮”的一声,凌空夹取到一枚金钱镖,转身呈与段行洲看。

    这枚金钱镖入手沉重,光华夺目,段行洲知其成色不错,算算少说也有半两足金在里面,便笑嘻嘻地想将金钱镖揣到衣兜里。铁还三见状大惊,狠狠跺下脚去,踩在段行洲脚趾上。段行洲痛得蹙眉,这才想起自己身份不同,这钱是不能要了,只是举在手里,扔也不是,收也不是,万分尴尬。

    那发送金钱镖的汉子在江湖上也算数得上的一流好手,投身在水色山庄门下,分管山庄青离道上百多船只,是有头有脸的管事,既敢用如此贵重的暗器,自然极少失手,此时却让铁还三一招间轻松破去暗器,便是一惊,但见主人模样的段行洲端详了一番金钱镖,先是一笑,继而蹙眉,然后若有所思,不知段行洲做何感想,更觉这白皙少年高深莫测。一时阳光西转照亮了段行洲的面庞,已然看不清容色,只是辉光一片,不似凡间人物,当下气馁,不敢再上前滋扰。

    那美貌女子听得这边争斗,飞起一脚将抱住腿的汉子踢开,手中金鞭一扬,鞭尖直取段行洲指间金钱镖。段行洲正在烦恼如何处置这枚暗器,眼前一花,鞭尖穿入钱眼中,一卷而去。这下给段行洲解了围,他如释重负、心花怒放,按捺住欣喜,只敢牵动嘴角笑了一笑。

    这在旁人看来,又作他解:金鞭袭来时纹丝不动,固然是定力极佳,而遭遇这等无礼不过一笑置之,更是雍容大度了。

    那女子取下金钱镖,抛还给那管事,看了看段行洲“咦”了一声,道:“我认得你。上元灯节的时候,坐白船冲撞我们船队的,可不就是你么?方哥哥总是提起,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她正转头叫人速速通报方白帝知道,山庄大门却突然洞开,数十锦袍家丁将一个白衣青年簇拥而出,向这边走来。那青年远远抱拳道:“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这青年口齿清朗,举止斯文,行动时飘飘若仙,正是方白帝亲自出来了。

    段行洲和铁还三正在疑惑方白帝如何得知自己行踪,却见方白帝身边一个老者也冲他们微笑,却是湖边偶遇的蓑衣渔翁,当下也不多言,段行洲上前抱拳道:“在下段行洲,得蒙庄主相邀,琐事办妥,即来相会。”

    方白帝与之携手互道久仰,又望了望段行洲身后的铁还三,笑道:“这位是”这一笑让铁还三毛骨悚然,段行洲已答道:“庄主见过的,这是小婢三儿。”

    “原来是三姑娘”这个称呼更让铁还三魂飞魄散,也不知该不该称是。正在此时,那帮被那女子打得落花流水的汉子见了方白帝,仰身呼唤:“方庄主!”

    方白帝望了望,笑道:“原来是苏老前辈座下弟子。这次来是想接小姐返家的么?”“我既嫁了人,苏家的事便不管啦。”那女子嘟着嘴走到方白帝身边,叱责面前的汉子道“苏家的账目我早就不管了,出阁前也交接得清楚,这时候少了万把银子,又来找我是何居心?”

    那汉子哀求道:“正是姑娘管得清楚,眼前救急的,只有姑娘”

    方白帝为难道:“原来是苏家的账目事有求你家姑娘,如此我也不好说了。只是眼前山庄有客,不如等个两三日,之后我派人送你家姑娘回府上。也请替我向苏老前辈问安,就说大小姐在此也好得很。”

    这些汉子见方白帝如此说,也无言语,随方家仆众疗伤自去。铁还三强闻博记,便想起督州大派近水堂堂主姓苏,苏家无子,这一代的顶梁柱便是苏漪,原当招赘夫婿继承家业,不料水色山庄近年的势力压得近水堂抬不起头来,只得将苏漪嫁与方白帝为妾,与之联姻结盟,以求苟延残喘。这位苏大小姐功夫上颇得苏堂主真传,见识过人,十六岁管家,是近水堂少不了的人物。铁还三见此刻情景便知近水堂账目出了大差错,只得搬苏漪回家救急解围,这苏漪却是一心向着婆家,死活不肯回去,却也耐人寻味。

    那苏漪吐了吐舌头,跑去牵过那匹神骏的黑马,翻身而上,道:“方哥哥,这姓段的说我坏话,你也不用太客气了!”说着催马沿青石大道直奔东门,一转眼便不见了。

    方白帝歉然笑道:“那是贱内苏漪,年少失于礼数,段兄见谅。”

    段行洲原打算扮个鬼脸也气气那苏漪,以显得自己气势上也不输于水色山庄,不料听得方白帝这么说,只得无可奈何笑道:“哪里,方兄过虑了。”

    方白帝侧身一迭声的“请”字,让段行洲先行,水色山庄的众人围在四周,锦衣彩袍,气宇轩昂,都是抱拳恭迎,煞是气派,只差鼓乐大作、钟鼎齐鸣。段行洲却悠悠地叹了口气。

    众人见他在如此礼遇之下反懒洋洋打不起精神,不知道他所为何故,初见之下也不便多问。他们却不知段行洲有难言的苦衷:他在寒州当差时,早已是民众眼中的混世魔王,见了面当然对他恭恭敬敬,不过多半时候都是遥遥看见便慌不择路走避,他哪里见过这么隆重的欢迎场面,直喜得要笑出声来,转念想到若有点儿闪失,必被铁还三教训,只得按捺,权当水色山庄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这般忍得他腑臆间生痛,最后长出这口气,才算缓过劲来。

    进了水色山庄东门,眼望山坡之上,一条翠瓦回廊映着阳光蜿蜒而上,比春日的青山更为璀璨,似乎青龙入海,延伸不知何处,其上楼阁层层叠叠里许,都在林中掩映,忽隐忽现。沿回廊上行,回望青池,水色山庄围堰之外无疑是一凹翡翠,而围堰之内船只密布,竟然连水面也见不到。而远处水岸处人口繁华,大门小院间穿梭的都是青池地界的商人伙计。愈往上行,愈是清幽,林间鸟啼虫鸣,风拂树梢,万籁之声充盈耳际,使人忘俗。忽而叮叮咚咚的泉水作响,段行洲与铁还三向下一望,才知回廊已然悬空而建,底下一条幽深的山涧劈开峡谷携融雪翻滚而下。回廊在此突然到了尽头,因前面一座城门,才知道一溜雉堞隐藏在树木之后。

    铁还三虽声色不动,心中却暗为一惊,若是寻常百姓,何以在深涧之后筑城如斯。段行洲直截了当道:“山庄之内筑城?这山庄未免过于气派,直如一座城池,不如更名作”他想了想又笑道“白帝城。”

    方白帝甚是高兴:“请看。”他领着段行洲向前走了几步,出了回廊,便见城门之上镌刻的正是“白帝城”三个大字。

    水色山庄诸人都是抚掌大笑:“主人果然遇见了知音。”

    过城门又向前穿过两个院子,才到正厅,也不觉太过宽敞,只是陈设家具衬得厅中分外凝重,虽是江湖大派的宅院,却没有丝毫的草莽气。分宾主坐定刚喝了杯茶,方白帝便道:“巳初时便听说段兄到了青池,一直等候段兄进庄之后开宴款待,这些粗人早已饿狠了,不如现在开席。”段行洲一上午都在赶路,为看苏漪打架,又错过了午饭时辰,早觉腹中饥饿,闻言自然大喜,脱口道:“正好,我也饿了。”

    他自进庄以来,形容举止里都是懒洋洋的,此时这话说得没有半分文绉绉的做作,仿若方白帝的殷勤好客原是天经地义,自有人觉得他应一生受惯了别人奉承,当是一路了不起的人物。

    众人移步至小宴客厅,见堂上只设四座,方白帝与那渔翁在堂上请段行洲和铁还三坐了,其他水色山庄的人都在堂下席面相陪。

    方白帝指着那老渔翁道:“这是敝舍的总管,高创。”

    高创便恭恭敬敬揖手行礼,段行洲口称“高先生”拱了拱手算是回礼,至于这高创是什么人物,在江湖上有什么名气,他自知记性不好,也不多加理会,自有铁还三搜刮腹中的那些典故,绞尽脑汁想去。

    方白帝便问及段行洲这一路往返何处,这个说辞早有周用交代,段行洲临行时背了数百遍,这一问正中下怀,当即道:“在下原住西南蛮夷之地,不值一提。每至岁末年初,便途经中原,往东海看个朋友。”周用说得清楚,那地方原叫东海狩龙岛,段行洲却在此时犯了老毛病,含糊说成东海了事。

    方白帝却道他刻意隐瞒,更是追问:“西南往东海,几千里路。段兄念得故人情谊,不辞辛苦,年年往返,当真是重情义的人。”

    段行洲笑道:“情义虽有些,不过他那处种得些花花草草,却比他本人有趣得多,全为吃他的果子去,他不嫌我嘴馋就罢了。”

    方白帝一地枭雄,对天下门派高人皆有悉知,想了想道:“难道段兄故友是在狩龙岛居住?”

    段行洲听他报出自己冥思苦想不得的地名,便是一怔。

    方白帝看在眼里,料定自己猜中,便道:“传说东海狩龙岛岛主武功高绝,从不涉足中原,在岛上种植灵芝为乐,采补延寿,据传已高寿百岁。段兄看来虽年轻,若年年专为灵芝去,只怕采得天地灵气,应是神仙人物。不知段兄贵庚?我口称‘兄台’二字,恐怕有些冒昧了。”

    段行洲不知如何作答才不会露了马脚,正在为难,铁还三在后面忽道:“但凡自称神仙的,多半是骗人。小主人在山里混日子,每天还不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年年岁岁都是一般白过,哪里记得过了多少春秋?”

    铁还三在地方做捕快时,也曾男扮女装刺探敌情,扮个女子说话本是小菜一碟,此时声音温柔低沉,别有韵味。而段行洲忽听他冒出女子声音倒吓了一跳,扭头看着他的脸打了个寒噤。铁还三对扮作女子混进水色山庄这件事自是厌恶之极,说完这句话便看见方白帝笑吟吟望着自己,更觉吞了粒死苍蝇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的。这三个人自铁还三说话之后便各自心怀鬼胎,你看我我看你,其他人不知他们作何感想,都不敢说话,堂上顿时一片寂静。

    最后还是段行洲开口幽幽地道:“你这话不对,我还作诗啊。”

    铁还三也幽幽地道:“小主人的诗,不提也罢。”

    方白帝却道:“诗如其人,段兄品格飘逸,我等想来,诗句也当令人神往,不妨吟上一首,我等也好赏鉴。”

    段行洲一喜,刚要开口说话,铁还三已凑在他耳边悄声道:“你敢念那个‘大船小捕快’,我现在就杀了你。”

    段行洲便对着方白帝“嘿嘿”一笑:“我的诗,不提也罢。”

    此时有水色山庄的仆人捧着木盆进来,先让高创看过盆内之物,高创点点头,对段行洲道:“段爷,这是青池特产白银鱼,想来段爷未曾见过。”

    那仆人又将木盆端到段行洲面前,段行洲微看了看,见盆中鱼儿也相貌寻常,没有半点与白银相似之处,便挥手让人端去给铁还三瞧。

    高创道:“段爷定觉得这鱼没有特别之处,三姑娘且试试盆中的水。”

    铁还三依他所言伸了根手指探入水中“凉!”这水好似刚融化的冰,刺骨的寒冷“难怪高先生说青池水寒,不料竟是这么冷。”他又想起先前段行洲在湖边戏水,虽呼了句“凉”却也不见他酷寒难耐的样子,此时才觉意外。

    仆佣这便捧上清蒸的白银鱼,只见雪白的鱼肉间一丝丝脂肪却更是白得醒目,入口之时脂肪在舌间融化,其鲜美醇厚,可谓天下无朋。段行洲赞叹道:“真是美食。”

    席上便由此说起青池的风土人情,段行洲和铁还三要的是循序渐进,所以并不急着问方白帝出身门派,七拉八扯也将至散席。仆人上茶,说是青池的翡翠茶,段行洲接过啜了一口,忽怔了怔:“这茶我吃过的。”

    仆人忙道:“上错了茶。”从段行洲手中收走茶碗,刚要转身离去,铁还三忽然从席间一闪而至,他的身法飘忽出尘,犹如一片白雪飘落,却一样吓得那仆人一哆嗦,几乎将手中的茶碗掉落。

    铁还三从他手中抢过茶碗,揭开盖子看了看,见其中茶色墨绿,与自己碗中澄清碧绿的茶色大相径庭,便又嗅了嗅,这时段行洲已道:“小三,上错了就上错了吧,用不着大惊小怪。”

    铁还三回首道:“我们一路回来并不太平,就算方白帝无心加害小主人,也怕有仇家暗下毒手,饮食上还是小心为好。”

    段行洲自然顺着铁还三的话说,笑道:“也对。”

    众人见铁还三张口就直呼庄主名讳,眼里除了段行洲旁若无人,对水色山庄也诸多不屑,无奈他们主仆说话,旁人虽想反驳却也不好插口,席上正尴尬间,忽见一只湛蓝的衣袖覆住了方白帝面前的茶碗,其中伸出的雪白的指尖似乎闪电般在人们眼中亮了亮,那蓝袖飘摇着便向段行洲过来。

    这奉茶而来的女子举步比寻常女子大些,好像她一生中总有人在她面前匍匐跪拜,步子若小了点便怕踩到了信徒们按在地上的手指。她的身材也比寻常女子高些,当她的下颌微微扬起的时候,更是高得令人不可平视。她的手指也比寻常女子白些,她在段行洲面前揭开茶碗,递出那翠绿的茶碗时,她的手指被映成一段碧玉般的晶莹。

    “三姑娘放宽了心,水色山庄虽非名门大派,却也不会轻易让不法之徒混进庄来。”这女子俯下眼睛,看着段行洲一笑“段先生,请用。”

    一笑间红唇在白皙的面庞上绽出桃红色的波澜,那茶、那风、那轩堂阔室在这一瞬间都是桃红色的。

    段行洲如沐春风,凑近了些,不过他最为激赏的,正是饭后口渴时,茶水就这样带着桃红的色泽自己飘到了面前。至于在这蓝衣女子手中饮茶时弥漫在身周的淡淡馨香,也要退而居其次了。

    “这位是”

    “这是二姐姐柯黛。”苏漪也从堂下走上来,她换了条百褶彩裙,绾髻簪花,添了些贵妇的斯文,眼帘在段行洲的目光下低垂,美目看来愈发浓丽。而段行洲最擅牛嚼牡丹,竟只扫了她一眼,便又盯着蓝衣女子的面容看了看。

    果然举止和神情中与方白帝有些仿佛,原来是方白帝的姊妹。

    “不敢当。”蓝衣女子放下茶碗,福了福,笑道“都是庄主姬妾,分什么长幼?”

    “啊?”段行洲不料自己竟猜错了,一瞬的错愕后,更仔细看了看柯黛的面容——的确与方白帝无甚相似之处,连眼睛都带着些不同寻常的幽蓝。

    方白帝忙笑道:“这是贱内柯黛。”

    从京城出来之前,周用便说得清楚,水色山庄的事务从不见方白帝出面打理,都由他身边一个美姬周旋,事事办得妥帖,今日一见,原来竟是如此人物。这等才貌,海内无双,然以刑部的通天眼线,之前却闻所未闻,这女子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横空出世。这一潭青池不知藏了多少蛟龙,也难怪朝廷对水色山庄顾忌颇深。

    柯黛又上前挽住铁还三的手,笑道:“我家庄主也不知念叨了多少回三姑娘,刚才见姑娘身法绝伦,定是受过高人指点,想来是段先生点拨。我孤陋寡闻,从未见过真正的高人,一时兴起,想与三姑娘攀个交情,冒冒失失出来,先生莫怪我无理。”

    此番周用强命铁还三扮做女子进入水色山庄,其中最要紧的差事便是与方白帝的姬妾周旋,探出方白帝的底细,更加之此时柯黛柔荑似水,美目流盼,铁还三自然也乐得让她牵着手,笑道:“柯黛姐姐抬举我家小主人了,他没有半点真才实学,不提也罢。姐姐貌美,我好生仰慕”

    “那就多住些时日。”柯黛眉尖一轩,望着方白帝笑道“这里姐妹也多,三姑娘不愁没伴。”

    铁还三按周用所授欲擒故纵之计,应道:“小主人不肯的,他还指望今夜就要过督州呢。不如明年我舍了他,住在庄上,任他一个人坐船出海也罢。”

    方白帝闻言蹙眉道:“怎么,段兄今日就离去么?我道段兄会在舍下盘桓数日”

    段行洲道:“不敢打扰。这次拜访庄主一来赴庄主之邀,二来也体会一下中原人情,好回去说给众人听。每年在中原匆匆过往,少与中原人打交道,不通中原世故,实在怕人见怪,还是早点回去好。”

    方白帝有个要紧理由须得留段行洲在庄中,忙道:“所谓人情世故,最要紧的是知己相交。与段兄虽匆匆一见,却是相见恨晚,请段兄务必赏光多住几日。”

    段行洲见方白帝果然如周用所说执意挽留,更是有恃无恐,只是摇头晃脑谦辞。方白帝又道:“小弟记得段兄东去时乘坐的是一条白舟,现今纵马西归,一路上穷山恶水,更是辛苦,不如我庄上为段兄备下轻舟,调齐纤夫,只怕比段兄陆上辗转更快些。”

    铁还三见火候差不多了,刚想作势劝他留下,不料段行洲执拗地摇着头,就是不允。

    苏漪忽道:“三姑娘,咱们不理他。我看你在庄前总是盯着我的马看,定是喜欢,咱们出去骑马去。你若住长了,和那马儿混得熟了,我就将它送给你。”

    铁还三爱马如命,这句话不由令他喜不自抑,他脸上一露喜色,苏漪便拉住他向外走,道:“咱们也不与他们老爷们儿搀和,三姑娘跟我玩儿去吧。”

    柯黛也是紧随其后,笑道:“段先生放心,我们陪着三姑娘就是。”

    他们簇拥着铁还三一走,段行洲不免大惊失色,他记性不好,凡事都由铁还三挡在前头,眼下自己忽然孤单一个人面对方白帝盈盈笑意,更是急得额上青筋乱跳,只得搬出世外高人的嘴脸来,勉强对付。

    铁还三被苏漪拉着,过了三四重院落,其间树木茂盛,隐约更是飞檐重重,再看林间似乎岔道密布,曲折幽静,方知水色山庄之隐秘深远。柯黛与苏漪领着铁还三,一路说说笑笑,询问铁还三家住何方,武功跟谁学的等等。铁还三只说讲明了身世来历,便有说不清的麻烦,搪塞过去。说话间来到后院马厩,只见那匹黑色骏马与另一匹红毛黑鬃的马儿并辔而立,阳光照着,幽然两片沉沉的光芒,似乎美人的眼波。

    “你喜欢我那匹马,你就骑它。”苏漪挽过黑马的缰绳,交给铁还三。

    铁还三喜不自已,按着鞍子一跃而上,姿势漂亮洒脱,苏漪娇笑着喝了声彩。铁还三正待抚摸黑马的鬃毛,那马儿却尥起后蹄,嘶叫不止,接着暴躁跳起,企图把铁还三掀下马背。苏漪笑得更欢了,叫道:“它可认生得很。”

    铁还三先吃了一惊,听苏漪这么说,心中不免暗骂一声,夹紧了马腹,紧收缰绳,想按捺住那马。那马儿神骏非常,以铁还三的手段,居然丝毫无用,那马儿只管活蹦乱跳,没有半点收敛,撒开四蹄向马厩院外奔去。苏漪拍手大笑,却见铁还三甩开镫子,立身飘摇在鞍上,犹如仙子飘飞在一朵乌云之上,顿时咂舌不已。那马儿转了个弯便不见了,苏漪笑得前仰后合,对旁边服侍的马倌儿道:“你们看小黑可会将那三姑娘整惨了?”她跨上红马,正要前去寻找铁还三,不料马蹄滚雷般接近,铁还三提马纵入,缰绳一勒,那黑马俯首帖耳立定,只见铁还三玉树临风,清俊非凡。

    柯黛鼓掌喝彩,笑道:“小黑俯首称臣,待明日便只听三姑娘的话啦。”

    三人也未带随从,自后山城门而出,越过一座吊桥,方至郊野密林。铁还三回头观望,见身后又是一条深涧,原来白帝城就筑在两峡绝壁之间,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适才所见城中岔道繁多,院落重叠,就算官兵一时破城,这水色山庄的首脑也难搜获。临行之时,周用说明了不少水色山庄的情形,从未言及这座城中之城,可见刑部派来的坐探中,大概只有段行洲与铁还三走得如此深远了。

    他们沿溪水跑了一会儿,便收马歇息,铁还三得机问道:“上元节那晚,我看水色山庄船上女眷甚多,今日只见到了柯黛与苏家姐姐,也是有些憾然。”

    苏漪扑哧笑道:“那些都是柯黛姐姐的手帕交,都是督州各大门派的小姐太太,不是水色山庄的女眷。我们姐妹四个,庄主都管不住,娶得再多,只怕后院要打起来了。”

    “那两位姐姐现在何处?”

    苏漪道:“她们思念高堂,回去省亲侍奉汤药,不在此间。”

    “是么?”铁还三不由想到,若今日苏漪听了父亲的话,回了娘家,那么方白帝身边岂不只剩下柯黛一人,因此趁柯黛走得远了些,抽空对苏漪道:“柯黛姊姊甚是美貌啊。只是面貌与中原人有异,别有一番风韵,想来方庄主爱如珍宝。”

    苏漪道:“柯黛很早就侍奉庄主,那还早在水色山庄之前了。我姐妹应庄主之命,稍谙庄内事务,只柯黛因庄主总在运河工地,从前代为处理庄上事务,所以现在还在堂上行走。”

    这便是说柯黛的出身来历连同是水色山庄姬妾的苏漪也不清楚。而苏漪便在此时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晶亮的细齿闪着微光,给她稚嫩美艳的面貌平添了些决断的厉色。

    铁还三饶有兴趣地望着,忽听柯黛在深涧边上道:“那不是你说的那种兰花吗?果然很香啊。”

    “可不是。”苏漪立时笑得委婉“将它移至姐姐院中才好。”她从鞍囊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铁锹和一个小小的花盆,将衣摆掖入腰带中,紧了紧靴带,站在崖边望着那花,暗自寻思下去的路线,深涧里一股烈风飞卷,忽地扑在她脸上,让她不禁退了半步。

    铁还三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拿过花盆铁锹,飞身而下。旋风击打他的衣袂,令他觉得倒似乘风直上,轻点几处凸起的岩石,他已离那兰花不远,原本幽幽的馨香,现在更是沁人肺腑,铁还三以双足勾住左右的山藤,身子如同一根树枝般平平支出,腾出双手小心翼翼将那株兰花移入花盆中。

    他捧着花盆,一时不急着上去,趁此机会打量这深涧,见其中最狭处也有三四丈,其下水势汹涌,比之白帝城正门前的那条河水有过之而无不及。忽觉眼光扫过之处白色衣衫飘飞,仿佛看见方白帝若有所思的笑脸,他一惊之际,铁锹竟从手中滑落“叮”的击在岩石上,随即一朵雪花似的落在河水中,倏然不见。他扭头过去,阴暗的深谷中翠绿覆盖,没有半个人影儿。

    铁还三攀上崖头,将花盆交给苏漪,道:“不小心将铁锹失落了。”

    柯黛忙道了声多谢:“三姑娘身手矫健,定是从段先生处学了不少高妙武功。”

    铁还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笑道:“我家小主人的武功也不见得济事。倒是方庄主,行动间飘然若仙,我小地方出来,孤陋寡闻,竟从未见过这等身法。”

    苏漪道:“那是当然,方哥哥的武功我是见识过的。上回见他轻飘飘一掌,便将对面的船推出一丈多远,身子都没有摇过一下。”她说得神往,眼光扫到柯黛时,眉宇间却不免落寞,又笑道“不是我不害臊,方哥哥确实堪称人中的豪杰,不知与段先生相比,哪个武功更高些。”

    他们说着闲话,徜徉林中,至傍晚才由人陪伴铁还三回到下榻的院中,见一群仆妇捧着食盒进屋,问起才知道,中午散席之后,段行洲便推说累了,一直沉睡至今,方白帝本打算夜宴段行洲,见状只能将席面送了来。铁还三骑了一整天马,腰酸背痛,听这么说,甚是恼怒,走进屋要唤醒段行洲,却见他双目睁着。

    “他们可走了?”段行洲悄声问,见铁还三点头,才坐起身来,叹道“我的记性不好,你不在我生怕说漏了嘴,只得打了几个马虎眼混过午饭。又装睡了一下午,直挺挺躺着腰酸背痛,好生辛苦。小三啊,端杯茶给我喝。”

    铁还三纹丝未动地坐在椅子上,道:“说起茶来,席上倒是好险。他们给你端上的那杯茶是西南地方上有名的罗汉春,人人饮之,驱除瘴气。若你不是久居西南之人,绝不知道这茶的来历,这正是他们试探你的法子。你一口饮下,便道曾经吃过,瞎猫碰上死耗子,竟被你蒙混过关了。”

    段行洲笑道:“我也算是刑部点名的捕快,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又道“方白帝已许诺,届时备下轻舟纤夫,送我们西行,比陆路还快些呢。我见你与他夫人热络,只得勉强答应了。”

    铁还三点头:“办得好。”便将下午所见所闻对段行洲讲了,道:“方白帝身涉险地,不住尾随窥探,他如此在意你我的武功路数,只怕绝非刑部所料只是招揽高手那么简单。”

    段行洲笑道:“这些江湖门派里,总是高手越多越好。”

    “方白帝武功之高,海内罕见。别说督州地界,就是翻遍左近青、洪诸州,也未必找得到一个挡得他三十招的人。这两年庄里更是高手云集,气候已成,他志在青池之外,也当知道时局绝非武夫所能左右,何苦轻易为了一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抛头露面。”铁还三蹙眉想了想,又道“以他的武功,我们在庄中即便查实不法之事,也难生擒,这个差事挺难办呢。”

    段行洲昂头挺胸道:“既做了朝廷的官差,吃朝廷的俸禄,当然抛头颅洒热血,真有那一天,豁出性命去,也要拿他归案。”

    铁还三在这种时候自然是狠狠往口中塞满米饭,鼓起腮帮子点头,省去接他话头的麻烦。

    段行洲又问:“自苏家那姑娘口中可曾探听到方白帝的来历么?”

    铁还三摇头道:“如今看来苏漪不但对方白帝一无所知,连柯黛的身份也是说不清楚。只是方白帝一直督理运河修筑,经年不在庄中,苏漪的婚事竟也是由柯黛代方白帝定下,迎娶之事也是柯黛一人打理。说起方白帝来,苏漪的口气虽然亲热,却难免带有幽怨之意。从前方白帝不露面时,这些姬妾都在庄中,而今方白帝招摇过市,另两个小妾却都回了娘家,要非苏漪执意留下,也回娘家去了。照我看竟只有柯黛一人专宠,方白帝的真面目也只有柯黛一人知道,连其他姬妾也要瞒着,这方白帝的身份也未免太过诡异了。”

    段行洲道:“这只有靠你与苏漪周旋,问个清楚了。尤其是那个柯、柯”

    “柯黛。”

    “对,这些姬妾中只有她知道方白帝底细,一定要和她多多亲近。”

    话音未落,院中有婆子笑着来了,捧着铁还三今日采撷的兰花,更捧着两堆脂粉裙钗,笑说是柯黛送来的礼物。

    “请三姑娘笑纳。”

    段行洲和铁还三都若有所思地望着柯黛送来的钗环首饰,铁还三更是幽然叹了口气,连段行洲听着也生出些不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