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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梅雨时节似乎一切都潮湿了。发霉了。
天一放晴又感暑热难当，确是进入到了六月，想晾晒一下心情时，毕业的日子又临近了。
滔滔水东流，依依河边柳，折枝长相诉，天涯共携手。
无以言状的莫名的离别愁恨，汹涌之势如长江翻波涌浪，多少痴情男女情洒乌江，一如天边那抹云彩，只把自己那分美丽留给赏她的人，之后便也随风而逝。
来自各地的带着不同心情的男女同学，三年过得是那么漫长，却又似那么短暂。漫长的是枯燥的生活，与当初理想的差距与现实的不吻合，心灵失落着，意志消沉着，便烦躁着想早日离开这埋没自己理想的地方；短暂的是三年来结下深情厚谊将会随着离别、时间的久长和环境的变化会淡化，最后音信杳无；所以，情感的纠葛便有了生发的土壤，虽然在这温床里培育的情感经不起风雨，但我们却不能忽视它所体现出来的那种美，一种纯洁、天真。
二
我站在寝室的窗前，眺望远方，山与水相接处，新的楼房正在兴建，这个城市正在不断地更新和延伸。乌江与长江交汇处，正是这个城市的起源，破旧的码头与窄巷，将在这新兴的建设里渐渐远去，被人们遗忘，亦如我们今天的离去，在这个校园里留下的一切已会随着流逝的时间而湮没在人们的淡忘里。或许在几年或是几十年后，我们便再也找不到今天的我们了，我心里如此想，虽不曾有遗憾之感，怅惘却是有的。乌江水在这里不再喧嚣与翻腾了，只是静静的与长江水相依相溶，不激烈亦不静默。泛着绿波，清澈里透着蓝天白云，娴静得像一位款款而至的少女，温柔得像微风拂过脸庞，似要给我留下一段梦一般一故事和回忆。我沿着她想留给我的记忆一直望下去，见到了她与长江水亲密接触，在默默里把自己献给了长江，让我明白着人生。曾经清澈、纯真、朴实的我们，终于离开了围墙封地，墙外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呢？我们就会像乌江水那样被社会浊流吞噬或淹没吗？
我没能往下想，因为我还不能找到答案，那就把它交给时间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吧。
三
晚饭的时候，我碰到了萍儿，她说她将于两天后离校，我问她：“是回家吗？”她向我笑笑，眼睛里有一种调皮的感觉，笑且斜着眼说：“我不告诉你。”我说：“到时要我送你吗？”她轻声说：“你会伤心的。”我便不再说只在心里问自己：我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不过，她到底要去那里，倒是让我不知，按我常规思维，认为一个女孩子，是不能逃出家里父母所织的爱那张网的，因而除了回家，她会别无去处了。我也不再问她，对于她我想现在我问也不会得出结果的，最后我对她说：“我会知道的。”
吃过饭，我一如既往地去到图书馆阅览室。阅览室里静静的。在这里谁的到来与离去都不会让这个空间里的空气产生多大的波动。这个空间与外界是一种不协调的关系，但在这里却可以享受到外界无法得到地宁静——个人的宁静。因而任何人如果想在这个空间里找到外界的繁华与热闹，那他注定会失败。我选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翻看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渐渐地便沉浸在了书中的世界，直到“小不点”坐到我对面向我小声打招呼，我才又回到现实里来。
小不点是我们班上年龄最小，个头最小的女生，她的聪明、天真、纯朴和“小气”都是我们这些大家伙认为她可爱的优点。她与萍儿很要好。
四
“萍儿过两天就要走了。”小不点悄声告诉我，在阅览室里是不大声讲话的，否则会引起公愤。“说去哪里了吗？”“她说是去西藏。她没告诉你？”“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你去送她吗？”“怎么说呢？她不告诉我时间、地点，或许是不想让我知道了。”“你们那么好，她怕是不想让你伤心的。”“离别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怕我伤心呢？”“她去西藏是因为她的男朋友在那边，是上一届的，毕业后先去了那边。”“哦，看来她比我们都准备得早。”“你不打算留她下来吗？”“我倒是没有留她的理由。”“看你们平时那种形影不离似的，现在却说出‘没有理由’来。”“你与我的关系不是那样的吗？”
“你知道吗？她给你写毕业留言时都哭了。”“给你写时也会哭的。”“我问她怎么哭，她不说，不准我给你说。”“你却是给我说了。”“我背叛她了”“这不能说是背叛”
我们都静了下来。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在沉默里我突然想起这三年来我似乎走得太匆促，忘了在我的眼前身边有着许多美艳的景致，而我只是沉浸在另一个虽然绝美但却过于理想的世界里。听了“小不点”的话，我的心里一股暖流涌向我情感的末梢，似乎一场大风刚刚刮过，剩下一片断茎的青荷飘在湖面，涟漪已然随风而逝，留下的只是一丝平静。
我抬眼看看眼前的小不点，偌大的阅览室空间几乎不在存在，满眼里全是一股清纯，如家乡的花红（果子），在这六月天里渐渐变得成熟，酸涩里涌动着甜美的红晕。原来她已变得成熟，只是我不曾见证这个过程。或许在这个时候，我家乡的花红正在阳光下变成诱人的果子，让孩子们美美的望上一眼也觉是享受；或许在这个时候，南方的石榴正挺了滚圆的肚子在风中摇曳，而晶莹剔透的珍珠果粒在大肚子里装满遥远的梦想；或许在这个时候，池塘里那朵欲开的莲花正等待着蜻蜓旋舞然后我就明白了，有些事情，我常常忽略了它们的到来与离去，也忽略了它们存在的美艳与辉煌，我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我笑了。
我看着小不点笑了。
我坦然，欣然，也释然。
“我突然觉得你很美，”我说“跟萍儿一样”
小不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旁边还带上一个酒窝，嘴上又递补一句话来，还经过了那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的规范，把后面万千内容截断：“你怎么把话转移到我”
“因为你小，所以我们便没有你的故事，其实你的故事应更为精彩才对，只是我们忘了。唉，已经要毕业了，再不能看出你的故事来，不过，我想今后我要讲点你的故事了。”
“讲给谁呢？”
“你不认识的人。”
“讲我的坏话吧？”
“哪能呢？我要讲你小鬼精灵的故事，呵呵。”
“如果讲我的坏话，我知道了我就会骂你的。”
“我不想让你骂，所以我当老实人。”
毕业的时间在悄然褪去满怀的期待，离别的感伤在每个人的心里丢失了重量，随着血液流窜到全身，面色依旧红润的我们各自扶持着心里那道栏杆，三三两两地在校园里熟悉的地方聚聚，随后又回到教室奋战最后的毕业考试，间歇里相互写写留言，把这三年并不精彩的日子马虎地算算然后揉合成几百或几十个方块符号，在不吝啬的情况下贴上一张自己稍满意的照片，最后就把人生最后的日子定格在同学递过来的那张纸上。这样，我们就完成了人生的又一个阶段，这一段也永远定格而不在流动，更不能倒转。
五
我陆续地把一些同学的留言写好了，考试已结束。
六
“萍儿明天就要去西藏了，今天晚上八点的船先上重庆，”中午小不点在食堂碰见我说“你去送她吗？”
“我要去。她东西多吗？”我问。
“不多。”小不点说“还有，下午去教室，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你给我？”我问。
“不是我的，是萍儿要我转交给你的。”小不点有些神秘的笑着说。
我有点茫然。
下午六点钟我才去到教室，除了那对海誓山盟的丰都情侣外，教室里有些空荡荡的。我便又去教学楼外那块林子里去，坐在水池边上，看那些在荷叶下游来游去的小红鲤鱼，一朵荷花开在池中央，花瓣尖上那点粉红在似乎透明的白色里，略显羞赧，但却是那样的大方，和谐得让我有些把持不住忆起初中时学得周敦颐的爱莲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来，那上面好似端坐着宝相庄严的观世音。我突然明白了：无欲无求，无色无相不正是佛家追求的人生吗？莲花不也正好恰是这样的风骨吗？因而佛与莲连在一起，是如此的自然。那么周敦颐之爱莲说成名篇佳作，也该为莲之风骨吧，只是以花喻人，花便又多了一分人的灵性了。
小不点来了。我对她笑了笑，以示招呼。她便说：“我们上教室吧。”我们便一同走向教室，小不点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用纸裹了的，我猜那便了萍儿要她交给我的东西吧，但我没有问。我们来到教室，那对丰都情侣看见我们，我们相互打了招呼，他们各又去说自己的话了，小不点走向她自己的座位，拿了样东西然后对我说：“去外面吧”我们来办公室前的阳台上，太阳还未落山，但一半被长江边上的山遮蔽了，远处那些仍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发出刺眼的光芒，近处乌江水显得那样蓝，给人一种宁静、清幽的感觉，我的心便一瞬间回到了我的故乡，想着隔两天我就会乘这绿水回去了。
小不点把她手里东西递给我，并说：“你回去后打开。”我故意说：“现在不行吗？我就想打开看看。”小不点便显出很认真的样子来，说：“真的不能打开呀！等她走了你再打开吧。”看着小不点的认真样子，我心里有些想笑，但我没有笑出来，只淡淡地说道：“我们都要离别了，再有什么秘密，也不再有多少意义了。”小不点脸上充满笑意地说：“你就是太老实了。”我一时没明白她的话，自己心里却承认着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出自于那颗诚心，因而在大家心目中我都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这在他们给我的留言里提到的）。其实后来我才明白当时小不点说的那个“太老实”是在暗示我，我这一生失去很多留住芳心的机会了。但在那时那地，我还是那样坦然地告诉小不点：“诚实而快乐地活着，我就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和痛苦。”
七
我们和萍儿到了公交车终点站，去码头还有一段距离，大家步行着，一路上大家似乎都有些沉默了，原本爱说话的小宋也没了语言。我们穿行于城市高楼大厦间大街小巷里，匆忙里带着离别的感伤，钢筋混凝土浇筑起来的大大小小的楼群，在黄昏暮色的掩映下，释放出一丝丝不知名的混合气味，将我们的包周着，似乎要让我们从此窒息。终于我们离码头只有一条街的距离了，站在没有红绿灯，只有斑马线的路口，看着用四轮穿梭于城市经络的各式大小汽车，心里便又想起故乡来，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们从未见过这些城市的流行者，假如他们坐在那里面，而突然被加速，他们会惊心动魄于这前所未有的快感，然后就有一舒服泛起于胸间，然后便又回到现实——这些东西太过于危险，还是自己走的安全。我或许就是因循了长辈们的那种意识，在自己感觉外面世界快感与精彩时，却又固守着一份宁静的心——一个固定的工作等待着我们的归去，于是我不再找任何理由留在外面世界。所以，萍儿要远去西藏的举动也没能在我心里激荡起那股闯荡世间的狂澜。
穿过街道，拐进一条小巷，水泥地面涌起阵阵热浪，使整条小巷都被闷热笼罩，汗水浸湿了我们的衬衫。在看到小巷尽头不远处翻滚的江水时，小巷的天空突然变成墨色，一滴雨点打在我鼻尖，接着万千滴雨点一齐砸向我们及小巷里的一切，迅速地将小巷里的一切冲刷着，然后混浊的从小巷各处流来的积水带着各种漂浮物从我们身后向我们冲来。我湿透的衬衣裹挟着我的身体，汗水与雨水很快融合，汗味便在空气里和泥腥味混合，越了地显出这空气的沉闷。当我们冲小巷到得码头趸船上时，开船的哨声已响过一遍，船员已解缆完毕，我们来不及跟萍儿道别，便催她迅速地上了船。落汤鸡一样的我们站在趸船上隔着雨帘向萍儿挥手告别，雨帘里水滴从萍儿的脸上流下，也从我们的脸上流下，我不知道那里面是否有泪水，我感觉出心里生起一丝酸楚与怅惘，看那平时熟悉的脸时，就剩下模糊流动的雨帘里映出的轮廓来。我想伸手隔开雨帘，但只在挥手之中，那点轮廓已随渐行渐远的船只隐去。
我们离开趸船时，那片墨似的乌云已在主城的上空，混浊的雨水还不断地从小巷口淌下，而长江上空已显出蓝天，西边天空有飘着的云朵，已似洗净铅华。在这些云朵的边上，太阳的余辉为这些云朵镶上了各色花边，有些薄云甚至被完全染色了。江风吹在脸上，也不再是午后那般热气扑面，夕阳里有一种舒爽的情素滋长，和着那些云彩映在粼粼波纹里荡漾。
在我走进小巷的时候，我回过头望那江面，暮色里显得异常平静；看看天空，一抹云彩正渐渐褪去夕阳余辉，飘向那无尽的天边，于是我用心刻下了那抹云彩，将她定格在我记忆的深处。
八
小不点曾说她给我写了留言，并说写得泪流满面，我有些疑惑，于是我打开萍儿让小不点转交给我的礼物，那是一个笔记本，打开它，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许真的什么也没有。但我却从光亮处看那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有些印痕，那是钢笔从另一张上印下的，那另一张纸已经撕下了，不知去了何处。我突然忆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两句词来，我便收了这个笔记本，和天边那抹云彩一样，不留片言只语却胜千言万语，飘扬在我生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