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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祖母终于开口说话。她说,明天叶纸涛要来英西镇。
明天,叶纸涛要来英西镇。
我一直记得祖母那时候的眼神。
她已多年没有开眼看我。
她带着曾经的暴戾和悲怆一直沉沉睡着,把天地都遗忘。我能知道的是她一定还记得那个叫叶纸涛的男人。
她等了他一辈子,等到头发花白,牙齿脱落,等到不得不像狗熊一样长眠来苟延残喘延续生命。
我每天看她活死人一样睡在大理石床上,我都有一种又怜惜又恼怒的情绪,而近年恼怒的部分随着我的长大与日俱增,快撑破我幼小冰冷的心,有时候我甚至想到拿一把刀从她的喉咙狠狠扎下去,对于她而言,也许死亡才是幸福的终点。
可是,傍晚暴风雪停的时候她醒来了。她跟我说明天叶纸涛会来。
我望着她,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以为她在看着我,在看她到现在还只有十五岁瘦小得像十来岁的孙女。
但没有,她的眼睛已经瞎了,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她那么用力睁着眼睛望着一个方向,她一辈子一直望着的那个方向,她干枯的脸上露出少女一样多情的表情。
我冷冷看着她的狰狞丑陋,从心底对她感到厌恶。
她耗费毕生精力等待的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她过一会又开口说话,声音变得像镇子上的妓女,粘得叫人心里发毛。她说:“茵茵,你去买点吃的,然后去镇子北面的中国杂货店找陈老板,给我买一个70年份的胭脂,一件70年份的桃红刺花旗袍。”
我几乎要骂出声来。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从我5岁开始就开始长眠,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照顾,现在她醒过来居然连一句简单的询寒问暖都没有,一开口还是为了那个叶纸涛。
我气得浑身颤抖,往椅子上“咣铛”一坐,懒洋洋地说:“我没钱。”
然后,我的双肩就火灼一样的疼痛起来,痛得直不起身子。
她说话了,口气又突然恢复到我熟悉的那样。
她恶狠狠地说:“鬼丫头,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一辈子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地窖的第一排第八块瓷砖底下有钱,快点去!”
我疼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在地上直打滚“那你赶紧把你鬼巫术收回吧,我去还不行吗?!”
我的疼痛立刻消失了。
我走下地窖去拿钱,背后传来祖母的狂笑。
我的祖母很有钱。镇子上的人全知道,我甚至还知道他们一直在等待祖母的死去好可以肆意地抢夺她留下的财宝。我经常会想到那可怕的场面,他们会像野兽一样涌进各个角落,刨墙卸瓦掘地三尺寻找一切值钱的东西,他们甚至把祖母的尸体撕开,一寸一寸用锤子敲碎,然后滴上油烧成灰烬,祖母跟他们之间是对立的,仇视的,不可调和的。但我更多的还是会想到我自己,他们会毫不怜惜地杀了我,像对待我祖母一样,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流着这个大陆上最残暴最强大女巫的血液
我从4岁的某一天发现这个可怕的事实之后就一直在谋划逃出这个镇子,那时候我祖母已到暮年,经常咳出大片的鲜血,她长长地叹气,眼睛望着东面望到太阳落山,望到星星隐没,她整个夜里坐在长椅上不能睡去,低低唤叶纸涛的名字,再不关心这世界上的任何其它事情。这种状态持续了半年,之后的某一天她从中心城市肯特律买来许多名贵药材,然后她对我说她要沉睡百年,或者更长,为了等待不死的叶纸涛。她还说要我一直待在镇子里,替她守望,叶纸涛来的那天把她唤醒,她说我到18岁必须跟镇子上的一个男人结婚,若是我的有生之年叶纸涛还是不来,那我的子子孙孙就要世世代代守望下去。她给我施了可怕的诅咒,然后沉入一场大梦之中。
她沉睡了之后我渐渐懂得自己照顾自己,祖母留给我三大箱子的金币,我用极少的部分买些生活必需品,大部分其实都分给了镇子上可怜的穷人。我常年穿黑色的衣服,头发越来越长,瞳孔越来越有光,慢慢变得像个真正的女巫。实际上我6岁开始真的是在研究巫术,我对自己的预言和被祖母强加在身上的诅咒感到莫名的惶恐,我怕死,我想得到永恒的生命。我躲在祖母的巨大书房里,日夜在这里寻找一种可以拯救自己的方法。祖母的书房呈圆形结构,被四座门分成东南西北四个部分,北面是历史书籍,各个大陆的详尽历史都有完整记载;西面是宗教书,据说祖父是个虔诚的神学家;而南面则是各个大陆每个时期不同版本的魔法书、巫术书。我从上面学了一些很简单的巫术,渐渐发现我所会的巫术跟祖母的有本质性的区别,比如我能让一个南瓜变成豪华的马车,可是它只能在一定的时限内实现,只是迷惑人神经的幻觉。祖母确不同,我亲眼看见她在一个猥琐男人身上开出苦花,一下怒放耗干那男人的血液,血液成为花朵的养料,那男人就那样死了。祖母也给我下了同样恶毒的诅咒,她在镇子的四角拉出结界,我一会镇子就会迅速衰老然后死亡,我曾经有过小心的尝试,我把一根手指头小心地伸了出去,一阵巨痛之后血肉迅速流失,皱成一团紧紧贴着骨头,然后感觉顿失,到后来连血液都停止流动,我大惊失色赶紧缩手回来,几分钟后恢复原状才缓缓出了口气。那次之后我就更拼命研究那些古籍,好几年都是一无所获,却不想在又过几个月后,翻看东面的书架竟有意外的收获。东面的书架是四个书架中最大的一个,说是书架上面却堆的不全是书,这是祖母耗尽心思收集来的关于叶纸涛的一切,这些资料从叶纸涛得到永恒生命开始,到今年已经是第一千个年头,光是笔记本就整整记了四十五本,其它的诸如剪报、年鉴、纪念品、官方的人事档案、甚至还有三十五盘录音带,有些因为年代久远只剩下滋滋的响声,这些资料堆满整个书架,是我祖母这一生最大的收藏。
我在第七本笔记本的第312页发现了关于地图的事情。上面记载着叶纸涛跟神达成了协议,得到了永恒的生命,而神则要叶纸涛在一千年内找到自己当初遗失的六份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更是一种力量的图腾,集齐了全部的六份就会知晓通往极乐的道路,更能得到巨大的力量。叶纸涛到完成约定的823年之前已经陆续从各个大陆上得到了其中的5份,接下来的将近200年却再无进展,踏遍了整个星球也寻不到第六份地图,最后的100年里,他一直呆在西大陆最靠近神的神圣之城苏麦尔,再也没有踏出过城一步,而最近金羊毛报金苹果报用大幅登出雷克斯再次踏上旅途的头版消息,他带着另外五份地图要来英西镇。
其实我比祖母更早知道叶纸涛要来的消息,我原先的打算是趁着祖母熟睡,独自去找叶纸涛,我要得到他身上的五份地图,这是我长久以来对逃出镇子的渴望,这是我对力量的渴望。而叶纸涛要来的前一天,祖母竟自然醒了,她强大的预感再次让我感到惊恐,总之我原先策划巧妙夺取地图的计划被完全破坏,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第六份地图了,我心里一团乱,坐在街口的台阶上眉头紧皱。
我在台阶上坐了一会,便打算先去把祖母要的东西买了,我站在中国杂货店的门口(中国人买东西都喜欢站在门口),对戴着圆桶眼镜的陈老板说:“我说我要一件70年份的中号桃红刺花旗袍,还要一个胭脂。”
陈老板是个中年秃顶的瘦高男人,他站在柜台后面正在品茶,听见我说话,望了我一眼,说:“缺货。”便又继续喝茶去了。他们对我从来都是这么冷漠。
我也不想理他,我抬了抬眼,我说:“修妮卡醒了,这是她要的东西。”然后我看着陈老板变了脸色,茶杯掉在地上,跑到后面的房间找了半天然后把东西放在礼盒里递给我,我一言不发付给他两个金币,然后没有表情地离开了中国杂货店。
这时候我看到猫酒从我面前的长巷子的另一头跑过来,他今天看上去有点晦气,没梳头,下巴上全是胡渣,他看到我,停住,然后气喘吁吁地说:“茵,你祖母醒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阴沉着脸说:“我已经知道了。”然后我停了一下“谁准许你叫我名字的?”
“不是一直这么叫的么。你今天怎么了?”他伸出手来要接过我捧着的东西,说:“我帮你拎着吧。”
我把身子往后一缩,他没接住,尴尬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了,我说:“明天,叶纸涛就要来了。”
猫酒一下字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猫酒一直认为我祖母等到了叶纸涛那天我身上的诅咒就会自动解除,而我祖母身上其实也是存在着跟我一样类似的诅咒,这是关于我祖母甚至说我们这个女巫家族世世代代与叶纸涛渊源另一个说法,猫酒说是他那个长寿的曾祖父告诉他的,只是后来我们一同去询问的时候,走到半路他那个活了138岁的曾祖父已经安详地死在自家的阳台上。我对这个说法持很大的怀疑,我祖母年轻时候是出过镇子的,为很多王国做过宫廷女巫,她的暴戾和残酷在五块大陆上一度让人谈之色变,历史上有很多次种族大屠杀都是因为她的怂恿下才得已促成,就仅仅从她的性格而言,也不会在最后对我心软,而且整个事件还有太多的谜团,谁也无法预料到底会有怎么样的一个结局。
我靠到旁边的围墙上,无力地垂下脑袋,猫酒这个没出息的男孩子还在哭,我望着手中握着的礼盒,红色的盒面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那光突然吸引了猫酒,他脸上挂着泪泡,问我:“你手中的是什么?”
我不耐烦地扔给他,他一句话没说竟然把礼盒拆开,那件桃红色的刺花旗袍在猫酒手中飘扬开来,像一面旗帜一样绵延过我的眼睛,我呆了大约两三秒,然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拉着还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猫酒往我们的基地跑去。
猫酒说我疯了,他拿了一把小锤子叮叮当当敲木墙版上突出来的钉子,一面敲一面说疯了疯了,我穿着祖母要的那件桃红刺花旗袍靠在沙发上冷眼望着他。我心里还在盘算关于我新计划的细节,猫酒的呢喃我一点不想听不进去。他钉了一会说,而我已经把计划盘算好,我对他说,我说你别敲了,不会有事的,现在你赶紧去镇子中心买一张整羊皮。猫酒一开始不乐意,我装做要用巫术诅咒他的样子他才答应去,我在他耳边吩咐了一番,给了他一些金币然后看他一溜烟跑开。
猫酒走后我才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隔壁的房间,那里有一面立地的大镜子,我站在房子中间,抬眼看镜中的自己,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它们笔直地垂在胸前,跟我的瞳孔一样是深邃的黑,我看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发育,像个年轻的女人一样,恰好穿出那件旗袍的曲线,我就这样看着我自己,这让我突然想起挂在祖母卧室的一张油画,头发高高绾起的一个美丽少女,她一片蓝色的鸢尾花丛中,跟我一样以同一种姿势站立,我脑子里一片空茫,不知道什么时候手心全是汗,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间是下午的6点37分,我的祖母还在家里等我回去。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只能听到祖母轻微的呼吸,她的眼睛已经瞎了,白天黑夜都没什么区别,她很快听到我弄出的声响,便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走到她的面前,把礼盒递给她,她好像已经等到了没有力气,只低低说了声怎么回来这么晚。我说怎么会啊,现在太阳还正烈呢,现在才下午四点多。她哦了一声,然后心里算计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那还有14个小时。然后她低下头去,打开那个纸盒子,用手轻轻摩挲着,在黑暗里再也不说话了。
我站在那里突然觉得有点难受,我于是对她说,我说我准备点吃的去,明天叶纸涛来的话总要吃点东西。我见他半天没有说话,便转身走了。
把房间里所有的钟都调慢了3个小时之后,我便出门去跟猫酒汇合。我从家里带了一本世界地理,用复制放大咒语把其中的一页复制在猫酒带来的已经裁减好的羊皮上,然后再用火漆封好,系上绳子,这样就很容易伪造了第六份地图,我们收拾好一切,猫酒在基地等我引叶纸涛前来,在这之前我必须想办法困住祖母,我的整个计划就是,我要冒充我祖母去见叶纸涛。
再折回家里,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那件旗袍,她坐在梳妆台面前,面前放着那盒胭脂,她看不到镜子里的自己,茫然失措呆在那里。我走近一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
她坐在那里,沉默着,我第一次如此接近打量她,她的整个脸部已经腐朽,像一块被水泡过的松木,死去的皮肤纠结在一起,而她的身体竟然还柔软如少女,受臂和小腿上的皮肤圆润白皙,像剔透的中国玉,全然没有衰老的样子。这两者组合起来让我觉得是那么怪异和恐怖,我突然流下了眼泪,我好像是看到了我自己一样,控制不了要哭出来。
你过来,帮我化妆。我听到祖母开口说话,我走过去,就那样一面哭一面帮她化妆。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说她少女时代是如何千娇百媚,令男人神魂颠倒;她说她曾经错杀了多少无辜的妇女儿童;她说到年轻英俊的祖父是多么爱她最后却惨死在怀欧街头;她说她可能永远要离开我了,她说她一生都毁在地图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感觉她已经让叶纸涛的到来蒙蔽了心智。只是她不停地说我就不停地流眼泪,直到最后她再也说不出来而我流干眼泪。最后我说,化好了,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看过。她嘴角微微上扬,对我说谢谢,我想这句话她从小到大都说过几句,我说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了。
我有点忐忑,但最后还是狠下心来在祖母房间的四角订下结界楔子,这样她在上午八点之前将不能走出这间屋子,这时候祖母房间的灯还亮着,我在隔壁房间换上一件跟祖母那件一模一样的桃花刺青旗袍,然后坐在镇子东面入口的水井旁,等叶纸涛的到来,那时候的时间是早晨的4点35分。
大约早晨6点一个年轻的金发男人悄悄走进了英西镇。我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他,他穿着书上说的那件火麋鹿皮外套,就像是一团火从远处袭来,在他的背上有个巨大的行囊,我知道那里面有我要的地图。我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无比紧张,我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他越来越近显然也注意到我,他唤了一声:“修妮卡?”
我没回答他,我定定看着他,他有一张年轻英俊的脸,眉头和头发上都凝结着厚厚的霜冻,全身被包裹在厚厚的衣服下,任谁也不能相信他是个活了千年的人。
他以为我是个哑巴,于是开始打手势,他问我知道不知道镇子上的女巫在哪?
我说我就是。他诧异了一下,然后很美好地笑了,他说:“你好,我就是你一直在等的叶纸涛。”他想了想,又说:“你真像当年的哥林•修妮卡,当然,如果你把头发盘起来的话。”
我站起身来,想尽量装得从容,我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拿地图。
叶纸涛开始一言不发,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我的身体,盯得我浑身不自在。我只有走在他的前面,不敢回头看一眼。
半路我偷偷给猫酒发了讯息,让他做好一切准备。一路上我跟叶纸涛沉默地走着,太阳缓缓爬出了地平线。
很多年后我一直记得那天的太阳,我常常觉得接下来事情都跟那天的太阳有关,当然这很牵强,只是我一直不想探究事情的真相,又或者我已经不想再想起过去。
事情冲出框架是从叶纸涛进到我们基地开始,他一进基地,马上纠出躲在隔壁房间的猫酒,他把猫酒五花大绑了之后开始责问我,他坐在我经常坐的椅子上,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问我,女巫的房间怎么会有男人?你到底是谁?
我定定了神,脑子里马上有清晰的反应,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或许是小偷。”猫九早就被吓破了胆,缩在墙角一个劲点头,结果这傻瓜救了自己也救了我,叶纸涛最后还是把他给放了。
然后房间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站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在那里一直看着我,空气里迅速弥漫了一种怪异令人窒息的气息。我清楚地知道,眼前的男人虽然有一幅好看的皮囊,可本质上是个千年不死的怪物,我揣透不了他的心思他却一瞬间看穿我的心。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把房间的窗户全部关上,我这才发现他也是强大的巫师,他用遮挡巫术把玻璃都严严实实地挡住,然后他走到我面前,说:“把衣服脱了。”
嗯?我下意识地说。
“把衣服脱了。”他的眼睛里迸现一种光芒,但我以为那不是淫秽或者欲望。我看到他眉头上的霜雪越来越厚,甚至连衣服上也出现白色的雾气,我想了一下,还是解开旗袍的盘扣,缓缓褪下桃红色的旗袍,露出里面雪白的胸衣,我站在那儿,像之前在这里站在镜子面前一样,看着他,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说你转身,我于是转身。紧接着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像是骨头碎裂。然后我整个人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甩开,重重摔到一面墙上,懵了大约几十秒,我看见叶纸涛一下像是苍老了很多,整个脸部都被雪霜包围,他咬牙切齿地说:“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骗我!”
我被吓坏了,我手臂刚刚撞在墙上现在止不住地在流血,而叶纸涛的眼神则像一个困兽,我唯唯诺诺地说:“在隔壁里间,我去给你拿。”
他则像是更被激怒,声音开始变成咆哮。他说,你身体里虽然流着修妮卡那一系女巫的血,可是你不是我想找个那一个,这个镇子里的另外一个女巫在哪?我的地图在哪?!
我冷冷地说,我的祖母早就死了。镇子上再没有别的巫女。
他忽然从地上站起来,恢复之前的常态。然后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叫我穿好衣服,说,走吧,带我去见你的祖母。
我不肯穿衣服,我站在那里冷冷看着他,他说:“你身上的诅咒只有你的祖母能解开,而且就算你得到了我的地图,没有你祖母的第六块,仍然是白费。”他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喃喃地说:“这都是哥林•修妮卡的错,你们都是受害者。”
我被他一下说中了心事,再也强忍不住多年的委屈。我无力地扑到他的怀里,靠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他的怀抱像个温暖的冰窖,我的每滴眼泪都结成冰凌,落地有声,叶纸涛说,好孩子,乖,带我去见你的祖母。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家里走,走到一半叶纸涛突然眉心出汗,他说他有不好的预感,你的祖母准是出事了,然后抱起我往那个方向飞奔。
我一眼就看到祖母的房子被熊熊大火包围,周围站了一大群围观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救火,只听见火焰里猫酒在里面不停地叫着婆婆婆婆,只有这个傻子试图营救祖母。叶纸涛从行李拿出魔法枪,一根水柱从里面喷出,卷着已经昏迷的猫酒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想去救火,却突然停住,他说这个火焰是巫火,他控制不了。然后他大声叫修妮卡修妮卡,他喊到:“我是叶纸涛,我来找你了,你赶紧把诅咒全部解开,然后把地图给我!”
里面没有人回应,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知道祖母是永远不会出来了,我在房间的四角设置的是时间结界,即使她的法力再强大也破解不了,这场火不到8点一定会吞噬一切的,我想冲进去却被叶纸涛死死拦住,我将永远失去祖母和第六份地图。
叶纸涛说这场火是我祖母自己点燃的,她犯了一个初学魔法者的常识性错误。她以为物质魔法可以破坏精神结界,所以这是玩火自焚,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瘫倒在地上。
这时候听见猫酒的叫喊,他说婆婆没死,婆婆还没死,然后我看到叶纸涛从包囊里拿出一件东西,那传说中地图。
他把那缺了一块的地图放在地上,他说:“以伟大的神之遗失的名义,请赐予我神圣的力量。”
地面出现传说中的魔法阵,叶纸涛说要抓紧,魔法阵只能持续几分钟的时间,然后拉着我跟猫酒在魔法阵的保护下走进了火场。
我们见到祖母的时候她仍然非常镇定地坐在梳妆台前,眼神空洞望着前方。她被火焰包围着,已经挣扎到死了心。我说:“祖母,我把叶纸涛带来了。”
我看到祖母的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把头扭向我的声音的方向,说了一句像是来自千万年之前的话,她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我看到叶纸涛的眼神一开始是温柔的,但一会又变成诧异,他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说:“嗯,我来了。”
“可惜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等了你一辈子,可是最后连连你一眼都看不到。”
“先跟我一起出去再说,我带你去苏麦尔,那里有最好的巫医。”
“不,我已经走不了了。”祖母说:“地图已经毁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而我的心里也是一沉,我看到祖母站起身来,然后缓缓背转身子,脱掉身上的旗袍,她冷冷地说:“我二十岁那年曾随路巴克的国王参加过一次魔法会战,结果我中了敌方巫师长的烈炎魔法,失去了整个背部的皮肤。失去了刻在背上的整个地图。”
我呆在那里,祖母的整个背部已经没有皮肤,露出殷红的血管和肉,皮肤跟血肉交接的地方却是被灼烧的焦状,黑糊糊结成一块块丑陋的疤。在火光的照映,我从来没见到如此恐怖怪异的景象,我掩面失声,再也不敢去看。
叶纸涛长叹一口气,说:“是地图害了你,那火球应该不是袭向你的,但是地图的力量吸引了它,你做了错误的选择。”
我祖母声音却异常平淡:“我知道我应该按照我母亲的嘱咐一直在这里等,可是最后我还是出去了,我想变成强大的女巫来博取你的注意,我错了,你根本是不在乎我的,你在乎的只有地图,哈哈哈哈,现在它毁了,你将再不能永生!你将要和我一起下地狱!”
叶纸涛说:“错了,错了。”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悲痛:“一切都错了。你不是哥林•修妮卡。你仍然不是哥林•修妮卡。”
我祖母怒吼一声,说:“当然不是,哥林•修妮卡800年前就死了,一直在等待你的是我,是我的母亲,是我的祖母,是我的曾祖母!”
“你一直在等待我,那你为什么又不肯跟我走?”
“我也不知道。当地图被毁的之后几天,我痛不欲生甚至想到死,但后来心里有更强烈的欲望声音我,我应该回去等你我应该等待你,我于是离开了我最爱的男人,回到我祖先的家乡英西镇,开始我漫长的等待,我知道你为了地图最终回来。”祖母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说:“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你这么快就有自己的人生了。”
我察觉到叶纸涛手心流出的汗,我不知道他那时侯到底是怎样的想法,那时候我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我一个劲想从叶纸涛手里挣脱出去,嘴里不停叫着祖母祖母,我不顾一切想冲进火堆,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我祖母已经穿回衣服,重新坐在梳妆台前,低着头不再看我们。叶纸涛把我抱起来,说:“孩子们,我们走吧,这个人已经疯了。”
祖母大叫了一声:“站住!”
叶纸涛站住,扭过头看着祖母。
“我只是想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在等待呢?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
叶纸涛叹了口气,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听见他残忍地说了一句话:“那是因为你从出生开始就陷入哥林•修妮卡的诅咒。”我忽然间明白了一切,一阵晕眩,再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
我一睁开眼发现我穿着镇子上普通女孩子穿的白棉布裙子,叶纸涛在一旁的空地上收拾行李,一场大伙终于结束了我们家族漫长而又没有意义的等待,吞噬了我祖母和我祖母的一切,也吞噬了强加在我身上的诅咒,我望着不远处的女巫会所剩下来的一片灰烬,心里翻腾,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叶纸涛递给我一个苹果,说:“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就要离开这个镇子。”
我没有说话,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必须踏上旅程,寻找我的世界。我把那苹果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我说:“祖母,安息。”最后抬头问叶纸涛:“我想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是怎样的,你能不能解开我的疑惑?”
“那对你太过残酷了,等以后吧。”叶纸涛背起行囊,我跟着他默默在石板路上走着。我后来终于明白,这个眉头凝结霜冻的男人寻找地图原来是为了结束永生。
走出镇子的时候看到猫酒鬼鬼祟祟躲在巷子口,他高高举着一幅油画,那上面有一高高绾起头发的年轻女子,她穿了一件桃花刺青旗袍,用一种高傲的神态站在一片蓝色的鸢尾花丛中。
猫酒说我等你回来。
可是那将是多久以后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