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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车到了镇上,就停了下来。外边飘着毛毛细雨,地面积了很深的泥浆,黑呼呼的。店铺大都打烊了,街上没有路灯,几个旅馆空荡荡地敞开,里面的灯光照出外边一小块地。有几个上了浓妆的女子,看上去很漂亮,她们依在柜台后面,悠闲地吐着烟圈。我掂着脚走到那白地里,撩起衣角擦眼镜。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到我肩上,操一口外地女子的口音:“先生要住店吗?新洗的被单,有暖壶给暖身子!”我很友好地告诉她们:“不用了,我是这里人,从外边回来的。”

    旧街还是老样子,阴森森的胡同,空地里浓黑高大的树影,鬼魂般在空中摇曳。许多临时搭设的货摊,摊前立根竹竿,上面挑着不知从何处拉来的电灯,摊主都黑沉着面孔,人走近了不叫卖,一双眼睛瞅得人心里发毛。人们都低着头,多半不举雨伞,急冲冲地四处奔窜,每人的脸上都写着焦灼与疲惫。这就是我多年未见的旧街。

    有拖拉机,懒洋洋地驶过,人们慌忙躲避,怕泥水溅到身上。我从雾蒙蒙地镜片后面,焦急地打量是否有认识的车主。站在那块空地里,我没有碰到一个熟人,周围人好奇地看我一眼,又急忙扭过头去。有小孩问母亲:“这个人这么大了,怎么是个光头?”那一身黑衣的女人,就狠扯一下他的手,说:“小孩子问这个做什么,看好地下的路,看,又踏到水里了!”我心里很愁闷,也很痛。我就要回家了,家里是个什么样呢,老母亲怎么样了,多病的父亲是不是已经去了?

    我正在被忧闷缠身,一辆三轮慢慢游,朝我开过来。

    “上车吧!这里面就一个人,三块钱送到家,你要去哪里?”

    我不免惊喜,把油布门拉开,坐了上去:“送到石头庄!不是很远,三四里路!”

    车上坐着个十八九的女孩,怀里抱个红色的书包,脖子上围个厚厚的白围巾,但脸还是冻得嫣红。女孩见我坐进去了,屁股往一边移,这车就两个座位。

    我坐好了,关上油布门,心里感觉到些许踏实。

    我说:“可以走了!”但车主愣着看我,深陷的眼窝里一双灰眼睛,闪烁着惊疑地光芒。“你去石头庄,你是你不就是毛哥?”我很奇怪他的反应,把眼镜往鼻梁上按了按,嘿!这不是少林吗?!我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又狠狠拍他的肩膀。“毛哥!你回来啦?”他说。我有点不好意思回答,因为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她也在微笑着看着我,显然她也被这种喜悦感染了。“嘿,我是出来了!你开车吧!我想回去看看!”少林就把车发动了,留给我一个黑色的背脊。这哥们看起来比我还老气,头发蓬乱地卷曲着,衣服好久没有洗了。他能认出我,并且对一个囚犯,都能这么亲热地招呼,我很感动。

    我不时撩开油布,去看看外边黑夜里的灯火,看看那片冬冻着的水田。虽然很有冷风灌进来,但心里热呼呼的,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还是那么安详宁静。

    “大哥,很冷,关上吧!”女孩怯生生地说话了。

    我很抱歉地把油布拉上,想对她说什么,少林又回过头来,对我说:“知道不?她是周老师的女儿,小玲!”“小玲?”我挪动着身子,想向她伸过手去,又无声缩回来,我不想我肮脏的手玷污她洁白的小手。“小玲,周老师还好吗?”小玲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眼里有眼泪在逗留。少林也不说话,大家陷入了一片沉默,我很尴尬。

    “他死了两年了!”她终于低声说出来:“喝醉酒后淹死的!”

    人世间有很多无奈,比如生死离别,它是如此叫人心情沉重,伤心欲绝。我是个罪人,没有权利奢谈什么人生,但我对我伤害过的人一直很负疚,对别人的痛苦,我也不是绝缘体,特别是我听到曾经对我有恩的老师,竟然比我早早地离去。

    我深深地叹气,沉浸在痛苦的迷雾里。

    小玲竟然哭出声来了,掏出手绢掩着脸,泪水还是滑下来,滴到我伸过去的手上。我想去安慰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泪水冰凉,晶莹发亮,我盯着这泪水,仿佛看到了我伤害过的母亲的眼泪,她现在怎么样呢?我痛苦地抱住头,嚎啕大哭起来。

    少林把车停住了,黑夜里仍然能看到他一脸茫然,惊慌失措。“嘿嘿,毛哥,你大男人哭什么。小玲”“没事,开车吧,少林哥,这位大哥急着要回家呢!”小玲停止住了哭声,央求似的仰起脸。

    显然,她还不知道我是谁,也许,她已经忘了曾经有个犯人,很多年前从她家门口被押上了囚车。那时她站在周老师身后,很惊恐地朝我看,而周老师,一脸厚重,看起来他很伤心。毕竟,我曾经是他预言一定会有出息的学生。

    少林叹了口气,又发动车子,两束白色的光,照亮前面黑色的路面。

    周围的村落,人声渐渐清晰起来,有小孩哇哇的哭声,有醉酒的人在扯着喉咙唱歌。几条黑色的狗,朝我们汪汪地叫,它们一路追赶着,跑近了停下,车开出一段后,又叫着追赶上来。

    我们都不说话。每人想着自己的心事,在沉寂的黑夜里忧伤着。

    (二)

    冬天来了,一连数日阴雨绵绵,北风打在脸上,如很不温柔的莽汉。

    校园里的枫叶,落了厚厚一地,法国梧桐宽大的叶片,也纷纷落下来。这是个凋零的季节,也是生命重生的季节。我的心空一片阴霾,又得离开这个温暖的地方,回到我那冰凉的家里去了。寝室里的姐妹,都由父母接走了,我背着沉重的书包,在学校里流连不去。

    到了下午,我才匆匆来到玉带桥,等开往家乡的汽车。资江里的水很深,很浑浊,没有了昔日的清澈明媚,但江面上依然有舟子滑过,头戴斗笠的渔公,在雨雾里身姿矫健。东塔失去了她的姐妹塔花塔,孤零零地屹立在江畔,有小鸟围着塔顶的树木,盘旋着飞翔。

    桥边摆了许多小摊,卤菜悠悠的香味,萦绕在周围,惹得我直咽口水。

    好久才等来我要等的车,坐到车上,感觉到一阵温暖,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一身朴素的农民,好不容易进次城,不免兴奋地说着话。只是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大约三十几岁,剃了个光头,他趴在车窗边,背影很高大,也很忧郁。

    车到了站,我就在找少林哥的车,他说好这一天会来接我的。外边还在飘着雨,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大了。地面很潮湿,车辆把泥地碾得稀烂,我都不知道把脚放到哪里去。正在犹豫着怎么下车,少林哥来了,他还是那么开朗,一见我就笑。他把三轮摩托停到车门口,我就可以直接爬上他的车了。等我坐好后,看到那个男人还站在一个旅馆前面,和一个口红抹得像吸了血的外地妹说话,他看起来漫不经心,但也没有反感,只顾擦他的眼镜,我估计他是从外地回来的大学生吧。

    少林哥见我撩开油布门,看着他不动眼珠,就问我:“你认识他?”

    我把油布放下,说:“没有,我不认识,只是觉得他很特别。”

    少林哥就朝那看了一眼,把车开了过去。他是个很热心的人,喜欢帮助别人。

    等他坐上来时,我发现他很腼腆,看都没有看我。他说他要去石头庄,那里和我家不远,我爸曾经在那里教过小学。少林哥显然很惊讶,他也是石头庄的人,他回过来看了一眼,惊喜地说:“你去石头庄,你是你不就是毛哥?”那人显然也很激动,他紧紧握住少林哥的手,嘴唇都在颤抖。他们爽朗地笑着,久别重逢才有的开心。我是个很容易被别人感染的人,我也为他们高兴。

    一路上,他一直把手插在两腿之间,闭着眼睛,神情很庄重,他穿件薄薄的黑夹克,两腿不时发抖。我想他是很冷。与一个很有男人味的人这么近挨着,其实我很激动,也很不安。我好像认识他,但又不能肯定,几次想跟他说话,但他脸上紧绷着,似乎很烦闷,我不敢去打扰他。车离家快近了,周围的田野,在雾气里一层一层,泛着白光。村落里的灯火,也开始亮起来了。这时,他不断的撩起油布门,去外边看,脸上写满兴奋,又不时跳动着忧愁。

    快到家了,我也很激动,毕竟,我也有两三个月没回家了,在外面的人,即使过的再不好,即使家里面再不好,总是会有种神秘的力量,促使他们加快脚步,要赶回来过年,重温自己熟悉的环境和生活的。家乡的土地与山水,能给人补充能量。过了八角亭,远远望见那座古庙,我的心真不是滋味。那庙后的山里葬着我的父亲,而我母亲呢,这个受苦受难的女人,把自己的命运一切看做宿命,皈依了佛门,现在也不知道在云山庵堂里,过得怎么样。我想起了可怜的弟弟,他那么小,才十六岁,却已经南下打工去了,一年多来都没有音信,他能在外边做什么呢?他那么瘦小,能扛得动麻袋,挑得了砖石?想着,想着,我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我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的痛苦,而身边这个忧郁的男人,并没有给我安慰,相反,他的忧郁也加深了我对生活的怀疑。

    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对他说:“大哥,很冷,关上吧!”

    他显然很负疚,想对我道歉这么时少林哥突然回过头来,说:“知道不?她是周老师的女儿,小玲!”我一听到他提起我父亲,心里一紧,他以前很少提起我父亲的,因为他怕我难过。这个男人显然也很激动,大概他也是我父亲的学生吧。他真的很激动,问我父亲怎么样了,眼睛里竟然闪动着泪花。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身体剧烈地抖动,我仿佛埋藏了很久的泪水,找到了突破口,要尽情地宣泄。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把手伸过来要替我擦眼泪,但又把手缩回去,抱了头,失声痛哭起来。少林哥把车子停下来,周围的黑夜,把我们包围起来,我在这黑暗的角落里,彻心彻肺地哭泣。少林哥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们,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嘿嘿,毛哥,你大男人哭什么。小玲”我不想让少林哥也掺和到我们的伤心来,他是个孤儿,跟一个孤零零的老人长大,小时候受很多人欺侮,但他很乐观,总是笑着和人说话,我父亲去世后,他就来照顾我们。他真的很好,安慰我,给我讲笑话。如果没有他,我可能现在就跟很多农村女孩一样,到了这个年龄,要么就到广东打工,要么就是出嫁了,但是他鼓励我读书,他说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说我很有智慧,将来读完大学后回来教庄里的娃娃。我真的很感激他,每次从他手里接过钱,我都要躲起来哭一场,他要养老母亲,自己这么大了都还没对象,但他却来帮助我一个陌生人,我想,等我毕业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他的。我伪装成一脸轻松,对他说:“没事,开车吧,少林哥,这位大哥急着要回家呢!”

    (三)

    过奈何桥时,我没有喝孟婆汤,因为我不能忘怀,人世间那一壶夺了我命,却给我无限麻醉的快乐的酒。阎王罚我来人间做狗,我觉得很好,狗可以沾别人喜气,在别人的酒席下钻来钻去,人们互相斗狠喝酒,大多数人却撒赖地悄悄往地上泼,那时我就可以享受一番了。酒已经成了我的血液了,没有它,我还真的不行。自古不得志者,都喝酒,李白的月下独酌与行路难,曾无数次暗合我的心境。

    我生前是个有二十余年教龄的民办教师,和我一起工作的,飞黄腾达的很多了,我的学生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但我依然守着这破屋,听女人那烦死人的木鱼声,听子女的抱怨。我以前并不喝酒的,但不知道是哪一次,一喝就迷上了,酒还真是好东西,喝了它就可以抛却一切,把这世界和世界的附属品,视为无物。我可以在这辽阔的天地间,俯仰生姿,歌舞翱翔。世界无穷大,世界无穷小,人在这中间,可以说是无穷小,可以说是无穷大,但何必还在这人与人之间,分个你高他矮,你强他弱?且醉了过去,莫想太多。

    当别人捞到我的尸体,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我的灵魂盘旋在半空,冲他们诡秘地笑,人的肉身是多余的,正是因为它,禁锢着我的灵魂,像座镇邪的石塔,镇着我的灵魂,使我无法超脱,无法飞翔到人身所不能及的所在。只是我的死态实在不敢恭维,那么浅的小溪,连小腿都淹不了,我的脸浸在水里,让别人误解我是干渴了,在贪婪地喝水。他们怎么能这么想呢,他们没有看到那干涸的酒壶?我明明是把月亮看成了玉碗,把这连绵不断的琼浆喝往肚里去,然后醉死的。怎么是他们说的淹死呢?笑话!我还是屁大的孩子时,就能在大江里游里游去,踩了水过江,举着衣服,到了另一岸,衣服是半点未湿的。

    其实这年头,做条农村的狗,也很苦。狗在这里很贱,人们稍不顺心,就用脚来踢你,用棍子打你,用砖头砸你,特别是你吃了他的不该吃的东西后。但就算你瘸了腿,也得自己疗伤,叫着跳着,跑到田野里,碰到草就啃,那是因为痛呢,我就有次被别人打过,痛着伏在田埂上,还要慌乱地看是不是那人追上来了。你活着回去了,他们说:“狗是土心肺,命硬啊,我家的小孩出生后,也要能这么命大,能忍受各种苦!”于是,叫二狗,三狗的,就多了,城里写书的也乐于给作品人物,取这么个名字,因为城里谁家的孩子,取什么二狗,三狗的?这是富有地方特色!

    (四)

    这段时间生意不错,因为冬季来了,外地求学的打工的,都行色匆匆地赶回来。这一天来累得够呛,但想想小玲要回来了,又有使不完的劲。早早地,我就在镇上等她了。因为闲着,我帮孟铁匠抡了一回铁锤,火红的铁块从煤炉里拉出来,一锤一锤的,就变成菜刀,锄头来。周老师以前送我的钢铁是怎么炼成的,我没有仔细读,也许,钢铁是这么锤炼出来的吧!嘿嘿!孟师傅和我比较熟,喜欢开我的玩笑,他是个粗人,说的话也就比较卤莽。他说:“少林啊,是不是在接老婆啊?”他明明知道我和小玲的关系,最多也只能是兄妹的,但我还是喜欢听他这么开玩笑,毕竟小玲那么优秀,娶个这样的老婆我做牛做马也值,所以我也只是笑着提醒他,不要开玩笑过火了。

    小玲到了最后一班车才回来。见到她,我有千言万语,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这就叫做没有共同语言吧!她上了车,却没有叫我就走,而是撩开油布门,盯着一个男人看。我以为是他认识的,没有想到她也不认识,她说他很特别。他是个光头,套件黑夹克,却戴了眼镜。我一看他就知道不是好人。但小玲的眼神里,似乎在暗示我去帮他,想想也顺便帮他一下吧,这个时候应该没有车的了,也好敲他几块钱。

    他说他要去石头庄,我才回头注意他,没有想到,他是多年前被判了十来年刑的毛哈。这个人很怪,从小就沉默寡言的,像个幽灵一样,成绩却相当好,他是我们石头庄第一个考上省重点的。但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在初中时拿刀子砍伤别人,而且那被砍的人,还是副市长的儿子。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敬重他的。这个不怎么说话,性格内向孤僻的人,其实并不坏,他对孤寡老人,弱小的孩子,都很愿意帮忙,他帮我家里做了很多事,我被别人欺侮后,他总会打抱不平地替我出气。他还是老样子,不怎么说话,闷闷地坐在车上,想他的心事。后来我不小心提到了小玲是周老师的女儿,他知道了周老师已经去世后,伤心地哭了,我想他是真心流泪的,他这个人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

    到了小玲家门口,我执意要送他到家门,他说不用了,想去学校看看,我和小玲就目送他,走过那片柳树林,走过那座独木桥,融进万家灯火里。小玲问我,那是谁啊,我对她说:“是个好人!”

    (五)

    我从车上下来时,看到周老师的屋舍,竟然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破破烂烂的,心里就万分沉重。我突然想去学校看看。

    学校的大门上,挂了把特大号的锁,里面黑漆漆的,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了里面的树木,长高长大了。那门口的石头狮子,还是那么威严的矗立着,地上落满了枯叶,我真想翻过围墙去看看。学校门口的那棵桃树,不知道是枯死了,还是落光了叶子,其中一枝垂挂了下来,树上爬满了娥眉豆的枯藤。大概这树是随老师一起去了。这棵桃树曾经多少次温柔地出现在我梦里,那一地的落红,满树嗡嗡闹着的蜜蜂,老师站在树下赏花的样子,那么明媚,那么亲切。可是,它现在,瘦骨嶙峋的,垂垂老矣!

    面对死去的人,能让人痛切,但要去面对依然活着的父母,我的悲痛,却无法用情绪来衡量。他们到底怎么样呢,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