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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秋天，我父亲去世了，那年我8岁。还记得那天是学校举行运动会的日子，当老师把作为冠军奖品的一副跳棋递到我手上的时候，爸爸厂里的同事慌慌张张地跑来对我说：你爸车间的仓库爆炸，他被炸了。我哭哭啼啼地丢掉跳棋就跟着那人往医院跑，赶到医院时，爸已经抢救无效。我扑在妈怀里伤心地哭，那时我才8岁啊，爸的去世让我觉得世界从此都变得一片昏暗。
1990年的春节刚过完没多久，一个男人忽然来到我们家。妈见到那个男人后很慌张，急忙将我撵进里间，那男人却一直盯着我看。那天不知道妈和他都说了些什么，临他走的时候妈将我从里间唤出来，让我叫那男人一声叔。
后来那男人又来过我们家几次，每次来总会带些吃的用的给我们娘俩，那时因为爸不在了，家里经济很拮据，妈就没拒绝男人的东西。伴随着男人登门次数的增多，流言蜚语也一并随之而来。我终于开始讨厌起这个男人，毕竟爸死了才没多久，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妈的相好。我开始不再管他叫叔，他到家里来，我也是冷着脸，他带来的东西我再也不碰，我天真地以为妈看出我不喜欢他就会和他断了来往，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妈居然要和他结婚了。我开始和妈大哭大闹，妈也哭，妈说你咋那么不懂事。我看着妈日益消瘦的身躯，我什么也不说了。
1991年过完五一，妈带我搬到男人家。这时我知道了男人叫王海东。妈小声跟我商量，让我管王海东叫爸，我说我不叫。王海东对我很好，但我始终认为他是继父，再加上爸死了没多久妈就跟他好了，一想到这我就心里堵得慌。我从不叫他爸，有外人在时我叫他一声叔，平时我几乎从不跟他说话，他对我却依然很好。
我小学毕业时，王海东忽然对妈说想再要个孩子，妈怕我不愿意，说咱都有莎莎了就别要了，但王海东坚持再要一个，妈就同意了。我当时恨极了王海东，我知道他是想要一个亲生的孩子，从此我对这个家更加地绝望。
94年冬天，妈和王海东的孩子出生了，因为是在冬天，我妹妹取名王雪。我虽然很恨王海东，但妹妹毕竟和我同一个母亲，我并没有把自己的怨气撒在妹妹头上，我像其他的姐姐那样呵护照顾着自己的小妹妹。我原以为有了妹妹，王海东会冷落我，可是我错了，家里买回来给孩子的东西从来都是我和妹妹一人一份，有了好吃的，王海东总会多给我一些，妹妹撅着小嘴抗议，他就说姐姐大就要多分点。一次妈上晚班，正赶上外面下大雨，王海东将妹妹一个人留在家里冒雨去接我，回到家里，可怜的妹妹早已又饿又困地蜷缩在沙发里睡着了。凭良心说，王海东对我的好一点也不比亲生的差，可我就是不领情，我始终认为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再多的好也是虚伪的。
我上高三那年，忽发奇想地想当电影演员，于是我决定报考艺术类院校，做了这个决定后我就开始放松起自己的学习，整天像生了根一样地坐在电视机前，天真地以为考艺术院校嘛，只要一点点文化分就好了，我要多看电视，从电视中揣摩表演技巧！王海东很快发现我的异常，加之成绩的迅速下滑，他终于找我谈话，他说：“莎莎，你看电视我不应该管你，但现在你是高三，这是你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段时间，你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我很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的事你管不着。”王海东不说话了，晚上妈就问了和王海东一样的问题，其实从妈有了妹妹后，我明显地疏远了她，我感觉他们才是完整的一家，而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冷冷地对妈说，我要考电影学院。妈说，你是那块料吗？莎莎你就好好念书让妈省点心行不？我冲妈咆哮：“我怎么就不是那块料！我比别人差哪儿了？我不就没有爸爸吗？”妈愣了，继而转头抹脸上的泪，我看见王海东站在门边，眼睛红红的，我摔门离去，我跑到学校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
高考志愿表发下来后，我固执地填了电影学院，王海东问我填了哪，我说你管不着，王海东说你别填电影学院，人家是要面试的，都面试完了，你都没去面试肯定不行的。我傻眼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面试啊！我固执地就是不改志愿。王海东偷偷跑到学校找到老师改了我的志愿，第一志愿填了北方一所不算出名的大学。当我知道后，回家和王海东大吵一架，我恨死他了，我想起爸死了不久妈就嫁给了他，我想起他固执地非得要一个亲生的孩子，我想起他一意孤行地改了我的志愿，毁了我的梦想，我真的恨死他了，我冲他吼道：“你凭什么改我志愿？你凭什么填了那么远的学校？你就想早点把我撵出这个家是不是！我知道我多余，我走了你们一家三口就正好了！我走！我走得远远的！”王海东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落泪了，我看见他浑浊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哀怨，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决定报复他，我要让他为我的痛苦付出代价。接下来的日子，我平平静静地复习，准备迎接高考。王海东还是像从前那样每天晚上给我熬补品，我依然不同他说话。我如行尸走肉般的在这个家中终于盼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正是那所北方的大学。我把通知书扔在他们面前，心里冷冷地想这下你们可以如愿了，把我撵得远远的了。王海东见到我的通知书，高兴得像个孩子般呵呵傻乐着，妈也跟着开心，他们请了几个朋友到家里庆祝，看着他们推杯换盏地高兴模样，我心里恨恨地说：“如愿了吧？开心了吧？等着吧，我的报复就要拉开帷幕了。”
1999年8月中旬的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悄悄地躲在洗手间，没有锁门。我知道那天妈不在家，王海东在院子里修完三轮车已经浑身是汗，他赤裸着上身，穿着条大裤衩准备冲凉，他推开洗手间的门，猛然看见赤裸着上身背对着他的我，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迅速尖叫，快速拉过浴巾遮住身体，回头狠狠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冲出家门，我披着浴巾在大院里疯狂地喊：“流氓！混蛋！”大院里的人被我的喊叫声吸引出来，我哭喊着对他们说王海东趁我妈不在想欺负我。大家哄地一声炸开了，王海东在屋子里听见我对大家说的话，他没有出来，这就更验证了我话的真实性。邻居开始小声地骂他：“亏他还作出这种事，看他平时像个人似的” 看见王海东狼狈不堪的模样，听见邻居不绝于耳的唾骂，我心里舒坦极了，我等着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晚上妈回来，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我哭着说，我还是不是你女儿？你相信他还是相信我，妈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我说：“你说这世界上谁欺负你我都信，但他，打死我我也不信！”
王海东因为那天的事情从此在邻居面前再无脸面抬头，这种事传的快得很。王海东在我们那一代不久就臭名昭著，一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而我，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在那里将不会有人认识我，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没有爸爸的小女孩的所有故事
大学四年，我只有第一学年拿了家里4000块钱交学费，剩下3年我靠申请特困补助、勤工俭学，还有每年的奖学金就这样撑了过来。妈几次寄来的钱都被我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当然，这四年我没回过一次家。
大学毕业我自身南下打工，除了偶尔给妈打个电话，对于那个家我再无留恋。妈几次打电话叫我回去，都被我拒绝了。
今年春节不久，妈忽然打电话说，王海东死了，你回来一趟。我起先以为妈骗我，妈说他真的死了，脑溢血，夜里12点忽然发作，送到医院还没抢救就人就已经过去了。我说，妈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会养你和妹妹。妈在电话里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我慌了，妈说：你回来，我有话告诉你。
我回到家时，后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我对着王海东的遗像竟有一丝莫名地悲哀。妈打见到我时起就哭，末了抽噎着对我说：你叫他声爸。我冰冷地拒绝：我凭什么叫他爸。妈嗷嚎着说：他可不就是你亲爸啊！我怔住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一个他们隐瞒了我25年的秘密。
王海东原来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当年亲妈生了我就死了，王海东一个大小伙子守着个孩子实在没法活，就将我抱去送人了，收养我的人家就是我现在的妈妈和死去的爸爸。爸死后不久，王海东就打听到了消息，那时他的日子已经比过去好了很多，他想把我要回，妈不肯，他就经常上家里看我，总带着些吃的用的，后来次数多了，他见妈也是个贤惠女人，就说要不咱俩一块过吧，妈想想就答应了，好歹这是孩子亲爸啊！后来王海东说再要个孩子其实是想给妈留个血脉，当初收养我是因为爸不能有小孩，可是妈是个正常女人，这才要了我妹妹。后来，王海东将我志愿填报了东北，是因为他的老家就在那。妈说，王海东常常对她说，等将来莎莎念完大学留在北方工作，到时候有出息了把我们都接过去，我们就都回老家了啊！
我听着妈的叙述，眼泪在脸上无声地流淌，为什么，为什么要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一切！妈说，王海东一直认为我年纪还小，总觉得我还不能接受这些事实，怕我心灵受到伤害才瞒了我这么多年。而这一瞒，竟成了我永远隔世的痛。
我难道是今天才发现自己的面容跟遗像上的这个我恨了十几年的人这样地酷似吗？我想到了第一次见王海东时他看我的眼神，想到了他生平对我种种的好，想到了妈那么坚决地说：“你说这世界上谁欺负你我都信，但他，打死我我也不信！”想到了我临上大学之前恶意报复带给他的伤害，想到了他呢喃着对妈说等莎莎有出息了接我回老家的情景
“爸爸，为什么我今天才知道这一切！”我仿佛听见天地碎裂地声音，17年前我经历了一次失去父亲的痛苦，那仅仅是失去，17年后我又一次经历这种痛苦，而这次不仅仅是永远地失去，伴随着的还有我此生永远偿还不完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