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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毡房的军须靡一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解忧一眼,一进毡房就放开她的手,径自坐在上首铺垫在毛毡之上的位置。
解忧站在门与火塘之间的空地上,打量着她的“新家”
这座毡房比她在夏都住的还要大,色彩鲜艳、有走兽飞禽图案的毛毡,将四壁装点得五彩斑烂;火塘四周没有毛毡,却铺设了光洁的石板,和供人坐卧的柔软皮革;其他地方则都铺着厚厚的毛皮毡子。
可惜由于日暮,头顶敞开的穹庐无法提供足够的光线,她看不清床上的布置,只看到垂挂的帐幔,是十分华丽的锦缎。
正当她东张西望时,忽见军须靡双掌一击,门帘立刻掀启,两个衣着鲜丽的女子走进来,点亮了放置在毡房两侧的灯火。
“公主路上可还平顺?”等两个奴婢离开后,乌孙王以乌孙语问。
见他终于开口,解忧心头暗喜,虽然他的声音冷淡而平直,但并无戾气。
“谢大王关怀,臣妾受吾皇恩泽,有贵国迎亲使照顾,一路无事。”她答道。
听到她说乌孙语,军须靡紧蹙的眉微微松开,似乎很满意。“公主聪慧敏达,本王深感欣慰。”
他的赞美毫无热情,但解忧仍行了一个谢礼,谦恭地说:“谢大王夸奖,吾皇使我出塞前,已有多番教诲,臣妾自离乡之日起,便不敢或忘。日学语言,夜习方俗,只求能与大王及乌孙子民和融相处,共谋两国长久之和平。”
注视着她刚毅明亮的目光,和温婉可人的笑容,乌孙王冷漠的脸色稍有改变,眼中也有了些许温度。“公主该是大汉最聪明伶俐的女子吧?”
“不,大汉女子多的是聪明伶俐之人,臣妾并非佼佼者。”
乌孙王定定地看着她,少顷,拍拍身边的毛毡。“过来,坐到本王身边来。”
这仿佛是从冰块里发出的邀请,解忧想,只要可以,她愿意熔解那块冰。
可就在她举步向前时,身后响起脆生生的笑声。“吾王今天迎接汉公主,怎么不给臣妾送个信呢?差点儿让臣妾错过这好日子!”
一个身材丰满,宽额大眼的漂亮女人走进来,直奔乌孙王身边坐下,双臂还抱着他的胳膊妩媚地笑着;而她所坐的位置,正是乌孙王刚刚要解忧坐的地方。
“桓宁,你回来了?”乌孙王搂住了她。
很显然,这个女人正是左夫人——乌孙王喜欢的甸奴公主。
看到刚才还死气沉沉的大王,此刻竟双眼发亮,脸上出现笑容,解忧很吃惊。
有过与翁归靡的爱恋,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惊讶自己并不嫉妒。
“再不回来,只怕大王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女人贴大王身上撒娇。
解忧讶异她的大胆,而她说话的语速和语调,都比一般人快而高亢。
乌孙王没说话,可一双充满喜悦和激情的黑眸,已给了她答案。
这时的乌孙王,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解忧思忖着,并为自己被他们迅速遗忘而感到尴尬,犹豫着她是否可以不经大王许可就离开,还是该找个地方坐下,等他们亲热完了,想起她还在?
正想着,忽听桓宁问:“她就是没用的大汉公主吗?”
她语气里毫不掩饰的不屑与轻视,令解忧浑身一紧,可随即又想,草原人言行直率,也许她并不晓得自己听得懂乌孙语,才会说出这种侮辱人的话来。
然而,她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粉碎了。
“公主听得懂,不许乱说话!”乌孙王提醒她。
对方下巴一扬,斜眼瞅着解忧,轻蔑地说:“我知道她听得懂,草原上人人都在夸她,还叫她天鹅公主;可我看来,她和其他汉女一样弱不禁风!”
喔,原来这女人是故意羞辱她,羞辱她的族人的!
解忧对这绝不宽容,当即还击。“左夫人所言,恰似窥豹一斑。天下人事物均有强弱之分,并非我汉女必弱;夫人该广增见识,以免贻笑大方。”
她容貌端庄,神态安详,语调也平静无波,可字字藏针,句句有力。
桓宁面色骤变,怒气冲冲地说:“你怎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可是匈奴公主!”
“那又如何?”解忧看着这个骄纵跋扈的女人,忽然想到含悲早逝的细君,一定也受过此女折磨,不由心生悲愤,但仍克制地说:“我乃大汉公主,受吾皇赐舆御服,领八百户,经风霜沙漠,历烈日戈壁,迢迢万里而来。此举世人皆知、有目共睹,夫人若以此为弱,那解忧不知何为强者,请夫人示下!”
桓宁僵住,她没想到瘦弱苍白的解忧,不仅能说乌孙话,还敢训斥自己。
她想发作,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仗着乌孙王的宠爱,摆出王后架势大嚷着:“我不跟你讲,你出去,这里是我与大王的寝宫,我不希望你站在这里!”
原来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解忧心一沉,提醒自己,虽然她和眼前这个女人同属一个男人,但她只不过是这个男人的政治“工具”因此,没有必要跟左夫人争宠。
她将目光转向半天没作声的军须靡,等待他的决定。
军须靡双目注视前方,闪亮的眸光和笑容都没了,脸上仿佛套上面具般。
“大王”桓宁抱住他,娇媚地抚摩他的肩。
“来人!”军须靡突然大吼一声。“送大汉公主去飞雁宫!”
门帘开启,刚才那两个乌孙女人走了进来,门口伫立着几名士兵。
解忧对他行了个礼,请求道:“请大王准我的侍女伴行。”
“准!”军须靡很干脆。
她也不纠缠,再行一礼。“谢大王。”
跟随两女走出毡房,解忧看到夜幕已降临。
草原上的篝火,仿佛星星般四处闪烁,歌声在各个篝火堆间传递。
“公主!”冯嫽从毡房附近跑来,后面跟着芷芙。
看见她们,解忧淡淡地说:“走吧,我们去祭拜细君。”
然而她并没能走开,因为等待着她和大王的酒宴正要开始。
一排形似匈奴高背鞍的木几,整齐地放置在草地上,已有不少人坐在那里,其中有她熟悉的贵族、长老和法师,也有相识的牧民,可是没有翁归靡。
他到哪里去了?解忧焦虑地捜寻他,却见满脸笑容的山南翕侯走过来,手捧马奶对她说:“祝右夫人健康平安!”
随即,所有人都手捧酒碗站起身,对她高喊:“祝右夫人!”
解忧发现自己笑了。是的,再也没有什么比受到这样的祝福,更値得她高兴。
她大步走过去,从送马奶的奴婢手中接过一碗马奶酒,高举过顶,用乌孙语大声说:“感谢上苍赐予我们群山、河流和草原,让我们的牛羊骏马茁壮成长;感谢你们赐予我珍贵的友谊和奶酒,让我的心不会孤独、让我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祈愿我们汉乌两国的子民,永世和平友好,永无战争!”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她按照乌孙人敬酒的习俗,一仰头,将整碗酒飮尽。
她喜欢马奶酒,微酸辛辣的酒液滑下喉咙,令人微醺,却浑身暖洋洋的,所有的失望和郁闷都能随之消散。因此第一碗之后,她犹嫌不够,一连飮了三碗,才被侍女以烤肉、面饼取代。
她的祝酒词和豪爽之举,令热情奔放的乌孙人十分欣赏,人们以独特的方式欢庆赞美、载歌载舞。
阿肯唱道,今夜的狂欢属于美丽的大汉公主,通宵的篝火只为她一人点燃。
解忧很诧异,直到看见有人将盛满美酒的皮囊,和装满肉食的托盘送入乌孙王的毡房时,她才明白,今夜她的夫君不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与左夫人狂欢的重要性,远胜过对她的相迎。
解忧与大家同欢,心却被痛苦和焦虑一点一滴侵蚀。
失去翁归靡,却换不来乌孙王的喜爱;失去乌孙王,则会危及汉乌联盟。
她该如何履行她的和亲使命?
眼前仿佛有层迷雾,可她不甘心被迷雾困住!站起身,解忧对围在她身边的汉朝使者们大声说:“来吧,我的乐师一起来,让我们今夜尽情狂欢!”
说完,她拉起山南翕侯,跟随阿肯的歌声跳起了舞。
陪嫁的汉宫乐师们拨弦鼓瑟,与乌孙的角声、胡琴混合成美妙的乐曲,人们在激昂的乐声中飮酒狂欢、纵情歌舞。
当天边出现第一抹晨光时,激烈的赛马会开始了。
这次,解忧主动要求参加比赛,因为参赛者必须捕到一件猎物,因此她让芷芙取来常惠送给她的弓箭,准备好好过把瘾。
她的参与引来了更多参赛者,因为人人都想与天鹅公主并辔竞技,一展本领。
最终,解忧在“火焰”的助威下夺得第二名;如果不是因为她缺乏“叼羊”技巧,无法从马背上直接取猎物而必须下马,她定是第一名。
她精湛的骑射能力,令所有第一次见她骑马的人大开眼界。
最后是放鹰比赛,此时太阳早已升起,湛蓝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杂色云彩。乌孙人不仅善骑马,还擅长捕猎。
捕猎离不开猎鹰,所以驯鹰和放鹰,都是乌孙人的特殊技艺。
放鹰前,所有猎物被重新送回草原上,然后由放鹰者将刚刚驯服的猎鹰放出,让它们将猎物找回来,以此检验驯鹰的成果。
解忧没有放过鹰,很想试试,可当她打算伸手接鹰时,一只从身后探来的大手却挡住了她。“公主不可!”
“为什么?”她不满地问,猛然回头,望入翁归靡布满血丝的眼。
翁归靡指指其他人。“你看他们,每人都是放鹰高手,但仍需要做防护。”
解忧刚才只想到放鹰好玩,没注意细节,此刻经他指点,才看到其他人大多在手臂或手掌上绑了皮革套子,让猎鹰站在其上,再抓住鹰脚上的细绳。
“我想——”她刚要说话,放鹰开始了。
一个男人率先扯掉蒙住鹰眼的布,将手臂往上一举,被困多日的鹰,立刻伸颈缩胸,扑着巨大的翅膀飞了出去,转眼间就用锋利的脚爪,抓回一只黄羊。
“我也要放!”见放鹰过程迅速而刺激,鹰看起来也很听话,解忧急切地说。
有人想给她鹰,但翁归靡坚决反对。“不行,大鹰不是小鸟,鹰凶猛好斗又非常机敏,驯服它不容易,放飞它更难。为了让它捕猎,第一次放飞的鹰是饥饿的,因此它的脾气很暴戾,甚至会粗鲁地伤害放鹰人。”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似的,有两只被拆除眼罩的鹰不飞向天空,却转而攻击放鹰者;它们沉重的翅膀搧起一阵大风,愤怒的叫声也很可怕。
解忧心惊地看着拚命躲避的放鹰者双手抱头,却还是被鹰爪抓破了手臂、撕烂了帽子。
混乱中,翁归靡忽然跑过去,徒手抓住那愤怒的猎鹰,将它快速地“摔”向天空;而好斗的鹰一飞向蓝天,便自动展开了翅膀,凶猛地向猎物扑去。
翁归靡检视那个被鹰啄得皮破血流的放鹰人的手臂,取下他手中的绳头。
解忧顿时明白了,放出去的鹰,之所以会回到放鹰者手中,是因为它们脚上的细绳,有一头始终被放鹰者紧紧抓着。
看着翁归靡熟练地将放出去的鹰收回,解忧相信他定是驯鹰好手。
不久,翁归靡回到她身边,指着在天空盘旋的猎鹰说:“放鹰光有勇气不够,还需要技巧,否则猎鹰会啄瞎你的双眼、咬断你的手指。”
这次解忧没再坚持,因为她知道他是对的,她驾驭不了那狂猛的飞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