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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后——
邬雪歌穿着一套崭新中衣坐在客房长榻上,看着那名身为大小姐的女子忙碌地捣腾一小箱子成药,荧荧烛光将她认真的眉眸镶出柔软朦胧,有什么落进他胸间,画开涟漪,一圈圈向外扩了去,又一圈圈回响入了心。
其实肤上的烫伤真没半点事,之所以泛开异红全是以内力催逼出来的。
他不是不能斗,是懒得为谁费心思,交手几回也已知晓,伍家大小姐完全是遇强则强、越危急越镇定的脾性,而遇上弱的、残的、伤的,她还真就没辙,全然不见底线,把自个儿折进去也肯。
莫怪手足多年,她会被伍紫菀那臭丫头粘得死紧还看不通透。
不过那臭丫头今晚倒被他激得够呛。
当伍寒芝沉着脸问她为何如此无礼,那臭丫头八成被姊姊冷凝玉颜惊着,竟非常神来一笔地指着他哭嚷——
“谁让他生得那鬼模样,蓝眼睛红头发,我讨厌他,丑八怪丑八怪,看着就讨厌!我不要他进伍家堂,不要不要——”
当下他沉默以对。
当伍寒芝将眸光移过来时,他很受不住般地撇开脸,并任由长发覆额、掩颊,想把一双湛蓝目瞳掩藏了似。
这招“无声胜有声”杀人于无形,立时将臭丫头“杀”得节节败退。
伍大小姐由他一人独得。哼!
整箱成药都是西海大庄甚得口碑、卖得颇好的熟品,伍寒芝之前已为他在伤处敷过一层降温的冷脂霜,担心他浴洗后把脂霜冲掉,遂又调制专门对付烫伤的薄荷凝肌班。
“对不起”
在他肩颈和胸前抹药时,她眸眶突然红了,虽忍着没掉泪,但紫葡萄般的眼睛浸在水气里,让邬雪歌一时间有些慌了手脚。
“我没事,真的。我皮粗肉厚,煮都煮不烂,一壶热茶真不算什么,真没事。”他直接坦白,但效果不怎么好,姑娘家眼里水光更盛,忍得红唇微颤。
“菀儿那边我会多开导,她说的那些,你莫要放心上。”她抬眸凝望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还有,我觉得你生得真美,是真的很美的。”
她说的是心底话,不是敷衍,更无欺骗,他知道。
瞅着他时,她眸心会突然发亮,她看其他人时不会这样,只有对着他时才会。
他哪里长得好了?乱糟糟的、怎么梳都梳不直的发,蓝到层层分深浅的兽瞳,面庞轮廓如刀刻斧劈般凌峻。反观她,什么都温润润,那样秀气清美,偏偏裁出一双细长墨眉,眉一挑,挑出俊俏神气。
她才是生得真美的那个。
他低哑道“哪有你说的那样好?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话一出,他两耳发红,她也被闹了个脸红过腮。
伍寒芝才要收回帮他涂药的手,那只柔荑蓦地被他扣住。
他大掌整个包裹住她,那小手微颤,软绵绵一团儿,握太重都怕掐坏她。
“就这样吧。”他表情郑重。
“什么?”
“如我这般的人,你若不嫌弃,便走在一道吧。”
不管是想安西海大庄众人的心,抑或为她一己私心,她既要他,他愿给。这是走出那片浑沌后,他寻到的真心本音。
见她双眸眨了眨,像不确定听到什么,才一会儿,瞳心窜亮,整张鹅蛋脸都亮起来。
她的欢喜如此明显,当真很开心很开心似,他心脏狂跳,清清喉咙道——
“只是流浪成癖,不知这瘾头何时会再发动,若到那时——”
“到得那时,你告诉我一声,我便明白的。”
她温驯答道,螓首轻点,邬雪歌却微微一凛。
她便明白什么?他对自己都不甚明白了。
突然,他记起她求亲时说的——
就是男的、女的在一块儿而已,不会有谁拘着你。
我不想错过,总得问问才好。
我只希望邬爷能亲口知会我,不要不告而别、不要一走了之
所以只要那样就好吗?
知会她一声,没谁拘着他,要来要去,全由他。
“好。”就那样。他点点头,表情较方才更郑重三分,然后发现自己得到一抹很美丽的笑。
姑娘家朝他绽开如花笑颜,他下意识想去亲近,不由自主一拉,伍寒芝遂倒坐在长榻上,身子轻撞他的身侧。
她很快坐好,没有退开,两人肩并肩、腿挨着腿端坐。
邬雪歌的宽肩自然高过她的肩头许多,腿更是长了好几寸,而她的一只手仍在他五指掌握中她竟觉自己很娇小,明明她较寻常姑娘家还高,手长脚长的,这时却可以小鸟依人。
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将她拉近了,那她她也能主动些的,是吧
她依偎过去,贴靠在他单边的肩背上。
感觉他身躯先是紧绷,而后缓缓放松,任她依靠。
她闭起双眸静静品味这一刻,唇上笑花一直都在。
当家大小姐的婚事一定下,整个西海大庄可说是薄海欢腾、喜气洋洋。
大庄的人最是护短,有理要护,没理更要维护,这招赘进来的女婿是要当自家人来护的,只要跟大伙儿是一条心,待大小姐好,什么阿猫阿狗之流的角色他们都宝贝得下去,但大小姐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两下轻易请君入瓮,随手一招就是个武力高强、战斗力冲天的小丈夫。
听说小了当家大小姐一岁呢,大丈夫模样的小丈夫,甚好甚好啊,听姊妻的话才能大富大贵,这上门女婿也是个有福的。
至于伍家堂里的三位主子反应各有不同——
即将成亲的伍寒芝在大伙儿面前仍一贯淡然定静,大庄百余户人家轮流上来恭喜个没完没了,她就是笑,浅浅含笑道谢,没太多表情,可眉眸间是瞧得出欢喜颜色,喜上眉梢得颇含蓄。
身为长辈的伍夫人就激昂许多,哭了就笑,笑了又哭,感动得不得了,听说当日未进门的女婿正式以晚辈礼拜见长辈时,伍夫人哭湿了好几条帕子,把珍藏的几件玉饰硬塞进未来女婿怀里不说,还亲自帮对方丈量身长腰围等等尺寸,打算把未来女婿的衣物鞋袜全包办了。
而伍二小姐紫菀的态度可耐人寻味了。
当夜她怒砸热茶兼骂人的事没闹大,连伍夫人亦瞒住了,伍寒芝后来要她亲自向邬雪歌道歉,她也乖乖照办,认了不对。
低了头、十二万分知错自省的模样惹得人心疼不已,伍寒芝当晚还到她房里睡,两姊妹相拥着说了好多体己话。
翌日一早恰与邬雪歌在回廊上狭路相逢,她笑得可谓春风得意,表示对于霸占姊姊一整晚的活儿她可是专精中的专精,闲杂人等滚边去。
邬雪歌仅淡淡打回一耙,道——
“你说往后你姊招了我,我还能让她去你房里过夜吗?即便她有心想去,怕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撂下话后立刻走人。
结果伍二小姐又被惹哭,是真哭,没装的,气得暗暗咬破不少条巾子。
然后她就有些懂了,明白“蛰伏以待”、“待他病,要他命”的精髓何在。
她乖了,她能等。
等那家伙自己闹出事来,她再跳出来帮他把坟墓挖深些。
伍家堂上上下下一片和乐,婚事准备得甚是顺利。
到了成亲这一天,鞭炮声不绝于耳。
除了远行在外办事的人不及赶回,大庄内百余户几乎都来了人。
厨艺上佳的老婶子、大娘、年轻媳妇子全来帮忙整菜肴、打下手;有几把力气的汉子则负责扛桌摆椅、搬酒坛子,宴席一桌桌加开,里边场子不够开敞,干脆摆到伍家堂门外的石板大街上。
这亲结得实在热闹,比过年过节还火热好几倍。
这个亲,当真结成了。
华月爬上中天后,缓缓往另一端移落,前头宴席已散,醉倒不少号称酒胆比天大、酒量比海深的大小汉子。
新郎官被百余户的众家好汉轮着灌酒,然要他醉倒太难,轻轻催动内劲,酒气能从指尖逼出,神不知鬼不觉。
此一时际,丫鬟与喜娘们早都退出新房,带松香的红榻眠床边上,一双新人已都净过脸面手脚、散下发丝,却端坐不动。
真成亲了!
伍寒芝藏在袖中的指头交互绞着。
今晚也喝了点酒,她净掉香粉和胭脂的嫩颊红扑扑,酒气微醺,染得唇瓣像熟透的樱桃,欲滴般的鲜红。
竟成亲了!
邬雪歌咽下唾沫,搁在膝上的手悄悄收握成拳,不很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新房里织染着一股香息,是松脂揉过不知名的层层药香,清流一般涤荡过心,是很好闻的,但柔软得令人不知所措。
突然,软软的姑娘家偎靠过来,将他一只臂膀揽在胸怀,半身贴靠他肩背。
“谢谢你”她带笑叹息。
他好半晌才闷声问道:“谢什么?”
她笑音若清铃。“谢你撑持到如今,真的与我拜堂成亲,没有逃走。”
她知道的,光娘亲一个就够他对付,何况满满一大庄的人。
那些婆婆、婶子、大娘、大妈一见他就笑,嘘寒问暖一遍又一遍还算轻的了,上下其手探探他体格结不结实、摸他腰臀劲不劲力的大有人在。
他咬牙顶下,她岂能不谢?
弄明白她道谢的意思,邬雪歌俊脸窜红,咬牙切齿了——
“这大庄就没个好人,尤其是母的,没个良善的。”
被他话中的委屈惹笑,她拍了他健臂一下,嗔道:“不许你说她们坏话。”
他恰恰侧目一瞥,女儿家如此这般不经意一嗔,丹凤眸明媚如春天飞花,颊艳若霞,竟美得他险些屏息断气。
莫名其妙发醋,真真是莫名其妙,冲着她维护的大庄女人们发醋。
他身体行动快过一切,想也未想,长臂已然一勾,将她捞来压落在身底下。
伏在柔若无骨的娇躯上,幻化无数种蓝色的眼近近对入她瞠圆的眸心里。
他在她眼中看到自己,染遍欲念、非常意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