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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方朔)
1985年9月19日,上午十时,当代最杰出作家之一的卡尔维诺,因为脑溢血而逝世,享年仅六十二岁。
卡尔维诺的逝世,使他成为近代文学的一则传奇。而他的传奇里最主要的乃是那些总是不断创造惊奇的脑细胞。将卡尔维诺的作品引进美国,并成为挚友的美国作家维达尔(gorevidal),后来在追念文章里如此写道:
“第一次脑内出血后,曾进行了一次长达好几个小时的手术,他从昏迷中醒来。当时,那位脑神经外科医师对他的病情十分乐观。他告诉新闻界,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脑内构造像卡尔维诺那么纤细复杂。他说他也是卡尔维诺的读者,还曾经为了他的书和子女们辩论。这一颗使他觉得扑朔迷离的头脑,就为了它的稀罕,他也必须让它继续活下来。”
卡尔维诺的头脑是近代文学最大的传奇,这或许正是他的文学生涯彷彿高峰连绵,永远看不见尽头的原因。他的文学风格很少在一个地方停驻,每次都带给人们不可思议的惊喜。他的文学跨越了写实和奇幻的传统边界,将小说拉高到了语言哲学、记号学和人类学的层次。而后期的看不见的城市,以及他活着时所出版的最后一本独白小说帕洛玛先生(mr。palomar),更将文学提到形上学并驾齐驱的高度。卡尔维诺的不可思议,乃是他几乎开创出直到如今的全部新叙述形式和话题。他的想像奔驰在大到宇宙生成,小到波浪及砂粒的观察之间。他的“烟雾”(s摸g)是文学探讨环境的最先驱作品;他以文学探讨记忆、欲望和感觉,也都是先河实验。当然更不能忘了他在诸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以及短篇作品“基督山伯爵”等里对后设小说所作的开创了。
卡尔维诺的脑细胞纤细复杂,不可揣度。他是近代文学最大的研究发展部,不断在为文学的知觉范围、文体的类型,甚至语言文字本身,进行着新边界的探索。而六十二岁即告逝世,无疑的是太早了一些,如果他继续活着,不知道他还会创造出多少的惊奇。但也正因他一直看着未来,因而疏忽了过去,当他猝逝,后来的人遂看不到一本差堪安慰的传记。我们只能在他的作品里想像,而不能藉着传记和他接近。
其实,卡尔维诺并非全无传记,多年以来,我就始终将帕洛玛先生视为他的心灵传记。这本独白式的小说,帕洛玛是卡尔维诺自己。它叙述他观察事务的方法,观察后的联想,最后则将这两者连结并拉高到理念的层次。心灵的独白和自我诘问,他留下了许多让人得以理解他的轨迹。但心灵传记终究还不是传记。
然而,这个缺憾却在卡尔维诺逝世之后逐渐补齐。他逝世之后,他那位高雅多才、娇小、满头红发的妻子齐姬娇塔(chichitacalvino)不断整理遗著,不但将尚未集辑的残篇先后出版,更将具有自传、传记、访谈性质的文章汇整。于是,遂有了圣乔凡尼之路和巴黎隐士这两本具有传记性质的专书。前者是卡尔维诺的早年回忆,而巴黎隐士则是他大半生的成长痕迹。尽管这些仍然不是自传或传记,但它毕竟已填补了那一片空白。由他的作品,以及这些有传记义涵的生命纪录,我们已经可以更加靠近卡尔维诺了。
巴黎隐士由19篇或长或短的文章辑成,题材有日记、回忆短文、访谈、短评等。尽管体例不统一,但毫无疑问的,乃是其中都充斥着卡尔维诺生命历程的内容。由卡尔维诺的妻子所写的前言,我们可以知道其中有12篇早在卡尔维诺生前就已存放在自己列为“自传”的档案里。对于这些留存的资料,他计划怎么处理,我们并无法知悉。他可能根据这些重写一本自传,也可能只是增补剪辑。但这样的工作在卡尔维诺逝世后已永不可能,我们只好自己跳进这些生命痕迹的海洋里与他共泳,并以他的作品来和这些资料参照,重编出我们自己心目中的他的自传。
巴黎隐士由三个主要阶段的文章组成。第一个阶段包括了他青少年时在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治下,经过参与地下抗德,加入义共,以迄后来退出的纪录与省思。第二阶段则是1959至60年间他首次访问美国时所写的信札式日记。第三阶段则是后来他多次被访问的纪录。这三个阶段的纪录对理解他的生平及文学都有极重要的参考价值。他早年参与政治的那些经验和反省,显示出他不受拘束以及非政治化的天性。他后来在帕洛玛先生里有这样的一段话,很可以拿来参证:
“在一个每个人都抢着发表意见和要做出判断的时代与国度,帕洛玛先生养成了一种习惯,每逢想要提出甚么主张时,就先咬舌头三次。当他咬过舌头后仍觉得对自己的主张能够信服,他才说出来。能够提出正确的见解,并不是甚么特别了不起的事。就统计上的意义而言,当各种疯狂、溷乱和庸俗的观念袭上心来,不可避免的也会伴随着某些精采、甚至还是天才的想法。但他会有这种情形,这种情况也同样发生在别人身上。”
一个对政治事务会有这种看法的人,其实已是对政治最有洞识的人,而有了洞识,也就必然走到了政治的上方,而不可能继续在政治中淌流荡漾。卡尔维诺的这种态度不但显示在作品和评论里,也同样显示在许多次的访谈中。他是那种众生平等,端视万事万物,并能出入自得的人。也正因这样的廓然心境,他遂能很细致的去观察和解读,并赋予事务各种多角度的意义。他一九五九至六年间第一次到美国,行程上的所见所思,尽管信手拈来,但吉光片羽,多见犀利的锋芒,卡尔维诺的确是那么的不同,所以始能不同的站在当代作家群里而那么的头角峥嵘。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固然是一家之言,但他的各种文论与评论也都斐然可观。他早年的文学之用论文集,以及逝后结集的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都是例证。
不过,卡尔维诺是文学家,一切的讨论最后终究要落实到他的作品和创作世界中。在巴黎隐士里,他1978年接受义大利中生代杰出作家朱迪契的访问;1985年接受义大利文论家玛丽亚寇尔提的访问,这两篇访谈录都是一流的问话,一流的答覆。尤其是他答覆朱迪契的那篇最有文学上的参考价值。朱迪契(danieledelgiudice)今年五十岁,他小了卡尔维诺整整两个世代,已被认为是卡尔维诺的文学继承者,因而他的访问最能掌握住卡尔维诺文学作品的核心。其中有一段答覆很可以作为理解卡尔维诺的基本参考点:
“而追求和谐的欲望来自对内心挣扎的认知。不过偶然事件的和谐幻象是自欺欺人,所以要到其他层面寻找。就这样我走向了宇宙。但这个宇宙是不存在的,纵使就科学角度而言。那只是无关个人意识,超越所有人类本位主义排他性,期望达到非拟人观点的一个境域。
在这升空过程中,我既无惊惶失措的快感,也未曾冥思。反倒兴起一股对宇宙万物的使命感。我们是以亚原子或前银河系为比例的星系中的一环:我深信不移的是,承先启后是我们行动和思想的责任。我希望由那些片段的组合,亦即我的作品,感受到的是这个。”
对于卡尔维诺的文学,在看不见的城市(时报)的中译本导读里,我曾对它的分期和时代背景等因素作过扼要的论列。对于这一部分,在此不拟重复。不过,所有的分期都是一种为了记忆的方便而作的权宜设计,而在分期里,真实的卡尔维诺仍是那一个不变的实体,只是可能换上不同的衣服。
也正因此,尽管卡尔维诺的文学,从他蛛巢小径里那个在蜘蛛洞口张望的小孤儿开始,虽然历经寓言、法国新小说、波赫士的魔幻隐喻,一直到“后现代”与“后结构”它只有很少的时候有点玩兴过浓,但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那种表面轻盈的文学里,所承载的其实是另外一种更大的重量。他后期的文学早已与渲染式的叙述诀别,而成为一种文学低限主义表现型态下的自我诘问与辩难。那是一种“独我主义”(solipsism)式的重新开始,他要透过这样的质问,藉着否定和扬弃而寻找帕洛玛先生里不断出现的那个“合一”(theone)。他从早期开始,就有好多故事到最后都让主角去面对大海或草地。他们的背后是一片被解构掉的荒芜,而前面则是未可知的憧憬。这是一种强烈的对比和矛盾,而人在两者之间,很有一种天地悠悠,谓我何求的孤绝况味。
卡尔诺的文学有好多个不同层次的阅读,它的叙述方法彷彿万花筒般的瑰丽。它观察事务或意义,都会将它正读与反读并施,解开它的归属位置,而后重新放在一个与它相对立或相反的关系里,让虚假因此而被抛出,使意义从此而成为一种等待。卡尔维诺毕生的文学事业,即是在于不断的抛出,世界因而变得更加空圹,但空圹的虚,却又是好大的沉重。每当展读卡尔维诺的作品,在尝尽它智巧、锋利、通达、豁然的况味后,我最后总是会在恍惚的太息中掩卷,油然而生古今溷同的苍茫之感,并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那个静观万务的巴黎隐士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的著作里,我最喜欢的是那本仍未被译成中文的帕洛玛先生,一方面因为那是他的心灵独白与冥思,也是他活着时所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在他赠书给至交时题曰:“这是我对自然的最后思考。”这本薄薄的小书,封面是对比的两个人,一个是伽利略,另一人则是隔着屏风而沉睡或者在冥想的女士。封面的这种对比似乎很有暗指的意义,科学家根据观察而测度世界,而小说家则用想像来描述及捕捉真实。他把自己提到与伽利略等高的地位。而卡尔维诺也以他自己来证明了这种可能性。
因此,让我们来喜欢卡尔维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