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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嫂,”李彦青接口“你可得盯住你们老爷了。”
“我会。”
小阿凤倒是说到做到,王克敏打西风,她一翻不要,拆西风对盯住下家,湘云老四深表满意“三太太大义灭亲,”她说:“我输了也值。”
“三太太扣三爷,你如果也打得紧,三爷迟早会自摸,牌更大了。”李彦青向上家说:“来!弄张好的来吃。”
“我看看,你要甚么牌?”说着,湘云将他的手拉开,看地上吃了一副索子,一副万子,不是甚么大牌,便说一声:“六爷给你一张尖张吃!”接着打出一张七万。
李彦青沉吟了一会说:“好!吃。”
下家的小阿凤,看他先抽一张六万,隔两张牌,再抽一张八万,吃成一副嵌七万,随手打出一张一筒;心里雪亮,知道他听的甚么?
“瞧六爷的造化吧!”她取摸牌以后,另两张牌,用手掌罩着,乱转了几下,然后随手翻出一张牌,是二筒。
“碰!”李彦青喊得这一声,却不摊牌,探身过去说道:“我看看你是甚么牌?”
小阿凤示以另一张牌,是三筒;里面还有一张四筒;原来她已经料准了,李彦青原来的七张牌是,是“大肚子”的六七八万,另外有一对麻将头,吃五八万听六九万;吃六九万听五八的平和。如今从中间抽牌吃嵌七万,打出一张一筒,不言可知不是听边三筒,便是嵌二筒;所以她把整副牌拆开,但打二筒还是三筒,只好“凭天断”了。
“真是大义灭亲。”李彦青笑着说:“多谢,多谢!”他把牌摊了开来“无字无花,两翻平和。”
“你们看我这副牌!”王克敏将牌摊了下来,大家一看咋舌,是一坎七筒,一坎九筒,带一张八筒;和六七八九筒四张牌,他伸手将原该他摸的张那牌抓了起来“叭哒”一声翻开,是张七筒。如果小阿凤不打那张二筒,便是他自摸边七筒,除原有的三翻以外,另加凑一色,三坎,一副大满贯的牌。
“六爷要走运了。”湘云说道:“连我们也沾六爷的光。”
“那是三太太的成全,”李彦青精神抖擞地抓起骰子“该我的庄了。看看能不能联庄?”说着,一撒手将骰子扔了出去。
不过使的劲大了些,一粒骰子三蹦两跳,掉落在地;屋子里恰好丫头不在,四个人便都低头去找。
“有了,有了!”李彦青说“就在我脚底下。”说着弯腰去捡骰子。
听得这一说,其余三个人自然都把头抬了起来;李彦青看小阿凤的那双着了肉色丝袜,踩着白缎绣花拖鞋的脚,骨肉停匀,实在可爱,忍不住便伸手过去,捏了一把。捡了骰子起来,看小阿凤的脸色,平静异常,浑似不觉;心里不免痒痒地,又多看了一眼。
“太太,”丫头来请示:“甚么时候开饭?”
“打完这四圈就吃饭吧!”小阿凤以征询的语气说:“饭后再打四圈?”
“好!”李彦青接口“饭后再打四圈,时候就差不多了;”
小阿凤点点头,交代丫头:“只有三把牌了,去预备吧!”
等丫头一出门,李彦青忽然发觉右面膝头上搁上来一条腿;心里顿时一阵狂跳,送上门来的艳福,岂不可享?随即伸手下去,拿小阿凤的小腿又摸又捏,打的甚么牌,自己都不知道了。
“碰!”湘云笑得合不拢嘴“六爷,多谢,多谢!”
李彦青茫然不知所答“六爷,”小阿凤说:“你吃包子了。”
原来湘云是一副索子清一色,已经三副下地,而李彦青魂不守舍,竟打了一张五索,让湘云和了个清一色平和。
“六爷,”小阿凤把腿抽了回去,故意逗他“三副下地,你都不知不觉;你心里在想甚么?是想六奶奶不是?”
李彦青笑笑不答;打完牌吃饭,饭后湘云与小阿凤要去修饰一番,王克敏便趁这片刻,将李彦青拉到一边,谈他辞职的事。
“大总统是怎么个意思?”
“他很为难。”李彦青答说:“昨天王总长、颜总长、顾总长约齐了来见大总统,说应该挽留孙总理。”
“理由是甚么呢?”
“那还用说吗?”
这话很含蓄,对峙的局面,非杨即墨,主张挽留孙宝琦,即是表示反对王克敏;他又问说:“那末大总统怎么回答他们呢?”
“大总统说:我还在给他们劝和。最好大家都不辞。”
“这意思是,要不准都不准;要准都准?”
“似乎有这么一点意思。”
“我是无所谓。”王克敏说:“只要政策不变,谁来当财政总长都行。”
所谓“政策”即指金佛郎案;李彦青想了一下问道。“这个案子办成了,有些甚么好处?”
“好处太多了。”王克敏:“第一、军费可以不欠;第二、‘灾官’都会说大总统好;第三、中法复业,不但好些实力分子会更加拥护大总统,而且多个银行在手里,对付关外,调度也方便得多;第四、中法合办教育事业,大总统在武功以外,再落个提倡文教的美名,于他将来联任,很有关系。”
“有这么多好处?”
“可不是。”
“好!”李彦青一拍大腿“我来跟大总统说。”他又问道:“三爷,说成了,你怎么谢我?”
“你说呢?”
“请三嫂亲手做几个菜请我。”
“小事!你说那一天?”讲到这里恰好小阿凤出现;王克敏便看着她说:“六爷要你亲手做几个菜请他。”
“行!”小阿凤答说:“林秘书明儿从南京日来;一定有鲥鱼。六爷明儿晚上来吃饭。”
“我也不过这么一句话,那里真的就要劳动你了?”
“不!我原有事要托六爷;顺便可以谈谈。”
“甚么事?二嫂现在就说好了。”
“一时说不清楚。”小阿凤转脸问王克敏:“你明儿要上天津?”
“是啊!”“那怎么办?”小阿凤面现踌躇“鲥鱼经不起搁;等你回来再请六爷,只怕——。”
“何必要等我?你就明天请六爷吃鲥鱼好了。”
“也好!”小阿凤说:“六爷,咱们就这么定规了;明儿清早点过来。”
“好,好!我下午五点钟来。”
说定了复又上桌,李彦青手风大转,一直联庄;不巧的是公府杨副官来了电话,请李彦青回去。
“你告诉杨副官,”李彦青关照王家的丫头“还有两圈牌,打完了就走。”
不道牌局颇有波澜,小阿凤跟湘云都联庄;打到九点钟还无法结束,公府的电话又来了。
“你告诉他,快完了。”
“不!杨副官一定要请六爷讲话。”
“好吧!”他将牌扣倒,去听电话。
“处长!”杨副官在电话中说:“你老快请回来吧!大总统要洗脚,快要发脾气了。”
电话中声音很大;李彦青不由得脸一红,说一声:“知道了。”回到牌桌上,拉住王家的丫头说:“你替我打。”
“算了,算了!”王克敏虽未听见杨副官的话,也猜到是这么一回事了“打完这一把结帐吧!”话刚完,自摸和牌;结了帐,李彦青匆匆回到延庆楼。
“你怎么在王家打牌这么久?”曹锟的火气犹在,说话是责备的语气。
“我跟王叔鲁是谈正事。”
“甚么正事?”
“事情很多。我先伺候你洗了脚再谈。”
洗完脚,捏脚、扦脚,李彦青使出看家本领,将曹锟伺候得通体舒泰,栩栩欲仙。李彦青叫进人来,收拾残局;然后将孙宝琦的辞呈找了出来,取枝毛笔蘸了墨,一起送到曹锟手中。
“干甚么?”
“写两个字:照准。”
“这,”曹锟摇摇头:“你别胡闹!”
“不是胡闹!”李彦青说。“大总统不想想,跟王叔鲁是多少年的朋友?”
王克敏在满清当直隶总督陈夔龙的交涉使时,地位比一介武夫的曹锟高得多;王克敏折节下交,曹锟对这一点是很看重的。但孙宝倚在北洋,因为当过武备学堂的总办,大家都叫他“孙老师”朋友的交情虽深,老师的地位也不能不尊重,所以踌躇着不肯下笔。
“王叔鲁这个人有一项长处,大总统应该很清楚,他的公私最清楚不过。大总统维持他的地位,他决不会把大总统的钱,摆到他自己口袋里。”李彦青又说:“大总统不信,换个人试试;不过,那时候可别后悔。”
这句话说动了曹锟,心里想到,如果金佛郎案能成事实,王克敏决不会以军费、政费、尚有不敷,将他应得的一份,靳而不与。因此,下了决心“好!”他接过笔来,在孙宝琦的辞呈后面批了“照准”二字。
“王叔鲁的辞呈呢?”李彦青说:“你老索性再批一个‘慰留’”
“那不大好,人家会批评我偏心。你把他的辞呈退给他,作为他根本没有辞,我对孙老师就比较好交代了。”
“那也好。”李彦青又说:“总理呢?是不是让王叔鲁代理。”
“不!那一来更不合适了。”曹锟想了一下说:“你给我打个电话给顾少川,请他明天一早来一趟。”
顾少川便是外交总长顾维钧,他是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的东床快婿。唐绍仪亦字少川,翁婿同号,传为佳话。第二天一早,顾维钧奉召晋见,曹锟当面委任他代理国务总理,说金佛郎牵涉到外交问题,所以请他出任艰钜,希望他不要推辞。顾维钧慨然应诺。
其时王克敏已得到顾维钧奉召入公府的消息,便打电话给李彦青,探问详情;“不错,”李彦青答说:“孙总理的辞呈已经批了;由顾总长代总理。”
“那末,我的呢?”
王克敏的辞呈,本应由孙宝琦来批;孙宝琦因为自己既已请辞,不便接受阁员的辞职,所以将原呈转到公府。如今孙宝琦的辞呈虽已批准,却并不代表曹锟以他挽留。如果他的辞呈也来个“照准”变成两败俱伤,徒然失和,就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急于也要问个下落。
李彦青为他的语气所提醒了;顿时想到小阿凤那条圆润柔腻的小腿,灵机一动,这样答说:“大总统还没有批;不知道怎么个意思。”他略停一下又问:“三爷今天决定上天津?”
“是的。马上就得走了。”
“甚么时候回来?”
“得两三天。”
“那就这样,三嫂不是要请我吃鲥鱼吗?下午我告诉三嫂,让三嫂打电话告诉你好了。”
“好!下午会有结果吗?”
“我想会有。”李彦青说:“我来催大总统批。”
这表示他有把握控制曹锟的行动;孙宝琦的辞呈搁置多日,昨夜一谈,便有结果,李彦青的力量已经显示如今自己的前程系在他手里,得想法子好好敷衍他一下。
于是,他说一声:“好了,回来见吧!下午请早点过来。”然后挂上电话,向小阿凤密密叮嘱了一番,方始出门上火车。
到得下午五点钟,李彦青兴匆匆地来了;刻意修饰过的小阿凤,满面喜气地将他迎入上房,有个年轻老妈子倒了茶来,李彦青顿觉眼前一亮。
“这是你新用的人?”
“从小就用的,一直在上海没有带来;昨天刚到。”小阿凤随又喊道。“阿宝,这位是曹大总统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李处长;你管他叫六爷好了。”
那阿宝年可二十四、鹅蛋脸、丹凤眼、长周入鬓、头发很黑,梳个新近流行的横爱司头;下着细白布褂,上穿一件宽大的玄色印度绸衫,但胸前仍隐隐顶起两团肉。其媚入骨,李彦青看得目不转睛。
“六爷,请用茶。”说的倒是一口京片子。
“谢谢,谢谢。”李彦青转脸又说:“强将手下无弱丘”
小阿凤笑一笑不答;然后问道:“六爷,要不要找人来打牌?”
“不必,不必!就这样清清静静聊天最好。”
“那末,早点喝酒吧!”
“天还没有黑,似乎太早了一点儿。”李彦青又说:“我这个人有个毛病,非要开了电灯,吃不下晚饭。”
“那还不好办?”
小阿凤把厚厚窗帘都拉上,然后开灯;时逢夏季,密不通风又嫌太热,便又搬来两架电扇,东西对吹,烦躁顿解。
“这还差不多。”李彦青说道:“三嫂,回头你给三爷打个电话,他的辞呈该怎么批,大总统说,今天晚上他会好好儿跟我商量。”
这是暗示,生杀于夺之权,操在他手里;小阿凤便抛过去一个媚眼“六爷,”她说:“你多帮忙。你跟三爷的交情,甚么都好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你也明白。”
“可不是!”小阿凤问说:“开饭吧?”
“好。”
饭就开在这间连接着卧室的起坐间中;四样精致的酒菜以后,头一道热菜,便是清蒸鲥鱼,小阿凤揭开外包的网油,挟起一大片鱼鳞搁在李彦青面前的小碟子里。
“你们南边人真懂得吃,吃鲥鱼讲究吃鳞片下面的脂膏,这在北方土财主,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么吃还不算讲究。”小阿凤说:“扬州盐商吃鲥鱼,讲究厨子挑行灶到江边,鱼一出水就宰好了上蒸笼;一直挑到家上桌。鲜味一点都不走。”
李彦青将咀嚼鱼鳞吐了出来。挟一块鱼肉说:“鲥鱼真好吃,就是刺多会卡喉咙。”
“会吃,就不会卡。”
“要怎么吃,才算会吃?有诀窍吗”
“没有甚么诀窍,第一不要怕,越怕越会卡;第二,慢慢儿吃,没有人跟你抢,何必慌慌张张地。”小阿凤突然又说:“六爷,我看看你那个钻戒。”
“你看吧!”
李彦青将左手摆在桌上小阿凤抓住他的手,细看无名指上的那枚方形钻戒。
“多重?有十克拉吧?”
“差一点儿。”
“翻头好,镶得也好,尤其是戴在六爷手上。”小阿凤将自己的手并列“六爷的手好白;而且也软。”她复又抓住他的手。捏了好几下。
李彦青血脉债张,无法自持了;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干燥的嗓子,然后说道:二嫂,你说会吃就不会卡,第一要胆大,是不是?”
“是啊!”“第二,这会儿没有人跟我抢,慢慢儿吃,是不是?”
“我不过是个比方,你吃鲥鱼谁来跟你抢?”
“也许是三爷呢?”
“他人在天津,想跟你抢也办不到。”
“三嫂!”李彦青霍地起立,随又双膝跪倒“三嫂,你行行好,救我一救。”
小阿凤匕囗不惊,只轻声说道:“别这样!让下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那末你说怎么办呢?”
“你先起来。等我想一想。”
李彦青站起身来,坐回原处,但双手支桌,头往前倾,等候发落。
“慢慢来!”小阿凤在他手背上轻拍了几下,是安抚,但也可认作许诺。
李彦青的冲动能够克制了,反正这天已获得曹锟的许可,不必再到延庆楼去伺候“洗脚”;而王克敏又在天津,花月良宵,正不妨慢慢享受。
这样转着念头,突然心中一动,王克敏到底是不是在天津!这得要求证明确实,万一是个圈套;纵或不致于成为“仙人跳”但在刚要入港之际,王克敏翩然而至,好事功败垂成,岂非大杀风景?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三爷到天津,住那儿?”
“每一回都是利顺德。”
“那——劳驾给我挂个电话,我跟他谈谈辞呈的事。”作女主人的如言照办,接通了天津利顺德饭店的电话;总机答说:“王总长住四一六号;不过不在房间里。”
听小阿凤告知情况以后,李彦青说:“我跟柜上讲。”
电话接到柜台上,所得到的答复非常具体,王克敏应友之约,在厚德福吃饭;有什么事,柜上可以转告。
“我姓李,在王总长府上打电话。请你找王总长,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人确是在天津,李彦青放心了;回到座位上,一面喝酒,一面盘算。不久,电话铃响;小阿凤说一声:“来了!”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王克敏的声音。
“刚才是李汉卿找我?”
“是啊!他要跟你谈辞呈的事。”
“好!”王克敏又问:“交代你的事,办妥了没有?”
“办妥了。”
“你要小心。”
“你放心啦!”说完,将话筒交了给李彦青。
“三爷,”李彦青开门见山地“你的事,不会有问题;我想请上头批个‘慰留。’上头怕这么办,太刺激人家;打算把你的原呈退回。”
“好,好!退回的好,退回的好。”
“你既然同意,这件事就算定规了。”李彦青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好!明天见了面,我把辞呈当面退给你。”
“是,是,好!请你代为向上头道谢。”王克敏又说:“这回全仗大力;我心里知道。”
“全仗不敢当;不过出的力气,说实话,真的不小,只要你心里知道就好了。”
这话是说给小阿凤听的,意思是不要过河拔桥;小阿凤胸有成竹,等他放下电话,回到座位上时,轻声说道:“回头你先洗个澡。”
“好啊!”李彦青心花怒放“久已听说,府上的洗澡房,是法国王宫里式样;今儿我得见识,见识。”
“那末,酒够了没有?酒够了,就吃饭,有蒸饺、鸭粥,不过是素饺子。”
“素的好,素的好。”
于是小阿凤将阿宝找了来,交代两件事,一是拿蒸饺、鸭粥来;二是生锅烧热水。
饭罢休息时,李彦青已听得水声汤汤;等他喝够了茶,抽完了一枝烟,阿空来报:“六爷,水放好了。”
此时却不见小阿凤的影子。
客人入浴,无动问女主人踪迹之理;他只有站起身,让阿宝引导进入浴室。
浴室是由卧室延伸出来的,加盖的一间水泥墙的屋子,当然是向卧室开们;面积很大,中间是一座路易斯十四式的圆形大理石浴池,估计可容三人共浴;边沿宽约三尺,可坐可卧。洗面池、抽水马桶之外,还有一架藤床;一面大穿衣镜,藤床上已有两条鹅黄色的大毛巾一套干净的纺绸褂裤。
就在他刚跨进浴室时。小阿凤随后而至;李彦青回头一看,阿宝已经出了卧室,但门却未关。这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一转念间,他又一阵心跳。
小阿凤却毫无异样“六爷,”她含笑问道:“你看这间浴室怎么样?”
“只怕全北京要数第一了。”
“第一倒不见得。听说总税务司家的浴室,还要讲究。”小阿凤隔着门说:“六爷,你先洗澡吧!我叫人来给你擦背。”说着,顺手将浴室的门一带,隔绝形影。
李彦青颇感茫然,想想只好先解衣人浴;且观动静,再作道理。
跨入浴池,正在泡着水闭目养神时,听得门响;张眼一看,不由得惊心动魄,只见阿宝赤着脚穿一条白绸短裤,上身是一件对襟的小背心,胸前的扣子扣不上,露出雪白一块肉。
“六爷,请你坐起来,我好擦背。”
“好、好!”李彦青一手遮着下部;一手扶着池边,坐了起来。阿宝便在他背上、一面抹香皂;一面拿块海棉使劲地擦,动作利落而粗鲁,就像做母亲的,替顽皮的小儿子洗澡似地,推来转去,一点都不客气。
“六爷,你躺下来!”
这要受窘了!一躺下来“一柱擎天”形相不雅;想一想,只有拿浴巾盖住躺了下来。而就在此时,发现阿宝走了过去,将浴室门上司必灵锁上的按钮往下一拨,门是锁死了。
李彦青恍然大悟,等阿宝一走过来,伸手便去解她小背心上的钮扣。
“别心急!我自己来。”
“三嫂,”李彦青脸上微有窘色“你能不能割爱?”
“割爱?”小阿凤格格地笑道:“六爷,你可把我酸死了!有话痛痛快快说好了;掉什么文。”
“好吧!我就痛痛快快说吧,你能不能把阿宝送我?”
“喔,”小阿凤并不觉得太意外;看一看他的表情问道:“六爷跟她自己谈过没有?”
“谈过。我说我要给她买一幢房子;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她说要跟你谈。”
“是要我代表她跟你谈?”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个意思。”
“一定是的。因为她又不是她父母卖给我的;只是在她而已。”小阿凤紧接着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来嫁她好了。”
“不,不!”李彦青急忙说道:“我现在明白了,她是你雇用的人;如果给了我,当然要送她父母几两银子。二嫂,你说个数目,我马上开支票给你。”
“这倒不必、她父母那里,交给我来办。”小阿凤沉吟了一下说:“六爷,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成;不过,我先要问问她,明儿给你口话,行不行?”
“你一定替我办成,我还有什么话说?明儿我把三爷的辞呈送回来。”
“对了!那时候一定有确实回话。”
“费心、费心!”李彦青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多谢你的鲥鱼。”
“鲥鱼不如‘黄鱼’好吃吧?”
像阿宝这种身分,扬州人谓之“黄鱼”;李彦青知道她是开玩笑,笑而不答,拱拱手告辞而去。
这阿宝是陕西巷冶春堂怡琴老二的娘姨,小阿凤跟怡琴老二是极熟的手帕交,为了李彦青想吃天鹅肉,跟怡琴老二商量,征得阿宝的同意,来作一次挡箭牌,代价是大洋五百,李彦青如有赏赐,当然亦归阿宝所得。但没有想到,李彦青竟想藏诸金屋,这就非将阿宝找来细谈不可了。
“你的本事很大,李六爷舍不得放手了,你倒说给我听听,你是怎么让他服贴了?”
阿宝笑一笑说:“李六爷一身细皮白肉;我就吃他的肉。”
“真绝!”小阿民笑道:“他是唐僧肉,吃了成仙得道。”笑停了正色说道:“现在他要你天天去吃他的肉,怎么办?”
“要问二小姐。”
“二小姐一定肯放的,要问你自己的意思。”
“我无所谓。”
“这就是说,你愿意跟他了?好,你要多少钱?还有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不过,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愿意跟他,就要守规矩,闹出事来,他们的手段辣得很。我同三爷,可没法子救你。”
小阿凤的神气很认真;阿宝听完,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我三个条件:第一、给我娘老子买一百亩田养老;第二、给我哥哥找个事;第三、我不同他大太太一起住”
“你娘老子住那里?”
“常熟。”
“到常熟去买回,谁去买?你干脆要多少钱好了。”
“总要一万。”
依阿宝的身价,一万是高了些,但不算过分。小阿凤点点头说:“好吧,我都依你;你回去跟二小姐说清楚了,马上给我一个电话。”
说完,小阿凤从抽斗中取出预备好的五百元新钞票,递给阿宝;她客气不收,但小阿凤非给不可,因为这是王克敏特为交代过的;他说:“你不给人家钱,就等于人家代你陪李六睡了一觉,我在精神上戴了一顶绿帽子了。”
这话不便跟阿宝明说,只是在她坚持不收时,说了句:“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阿宝总算收下了。
阿宝回去不久,怡琴老二便来了电话,为阿宝争取较好的条件。小阿凤答复她说,李彦青的家业,光是现款便有上百万之多;只要阿宝使出手段来,能将他的心抓住,将来不愁没有可观的私房钱,此时不必多争。同时叮嘱,阿宝应该搬到她家来住,不宜再抛头露面,否则为人发现真相,变成她对李彦青撒谎,大家面子上不好看。怡琴老二同意照办;第二天上午阿宝带着行李。搬到了王家。一
到得下午,李彦青满面春风地来了;一见面先递过来一个公府的大信封,内中装着王克敏辞财政总长的原呈。小阿凤道声:“六爷费心。”接下来谈了阿宝的三个条件,同时声明:第一个条件,不必履行,她已经付了阿宝一万大洋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一定要还三嫂。”
“六爷一定要计较,就见怪了。”小阿凤说:“六爷纳宠,我们就送贺礼,不也是应该的吗?”
“二嫂这么说,我倒不能再多说了。”李彦青掏出来一张开好了的支票,票面二万元。“拜托二嫂替她买点首饰,做几件衣服,打扮打扮她。”
“好!这交给我。”小阿凤问道:“六爷打算那天办喜事?住在那儿?”
“办喜事谈不到,”李彦青答道:“我在二龙坑有一处房子,叫人收拾好了,挑个日子让她搬进去。我想三五天工夫,就把这件事办了它。”
“总得热闹热闹吧?”
“不,不!千万不能声张,尤其不能让新闻记者知道。”
这一点,小阿凤充分理解,因为消息一走漏,必成花边新闻;如果新闻记者挖根究底一掀出来,于王克敏的官声亦大有妨碍,所以不再劝说。而且等李彦青一走,立即打电话给怡琴老二,郑重告诫,对李彦青金屋藏桥一事,必须严守秘密。
不过王克敏虽获挽留,金法郎案却毫无进展,因为顾维钧以外交见长,深知此案关系重大,办成功了他必成众矢之的,大损清誉,所以对于王克敏采取虚与委蛇的态度。这一番明争暗斗,表面胜利,实际上毫无所得;要说有什么收获,只是跟李彦青结成了“通家之好”此外,天津之行,意外邂逅了一个老朋友,也算是一桩快事。
一这个老朋友也是“通家之好”便是小阿凤称之为“干爹”的王揖唐。他是“安福俱乐部”的主持人,一手泡制了“安福新国会”让徐世昌坐享其成,当了大总统。不道直皖战争皖系失败,徐世昌竟恩将仇报,下令查报皖系祸首;王揖唐其时正任南北议和的北方总代表。逗留上海,虽不在徐树铮等“十祸首”之列,但徐世昌随后又补发一令,以“勾结土匪,希图扰乱”的罪名,下令通缉。王揖唐逃到杭州,在浙江督军卢永样那里躲了一段时间,化装逃往日本;一直到最近才回天津,恰好遇见王克敏,班荆道故,感慨万端。小阿凤与她的养母——王揖唐的“顾太太”感情很好,好几年不见,颇为想念;打电话到天津,约她来京相叙。顾太太欣然许诺;陪着她来的还有玉揖唐,住在财政部总务司出面代订的六国饭店。
顾太太这回来很风光,大总统曹锟亦下帖子请她赴宴;当然是请王揖唐同时“敬迓鱼轩”原来王揖唐曾为曹锟出过一番死力,那是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的民国七年九月,安福系推徐世昌上台的前后,正是段祺瑞大做武力统一迷梦之时,一前一年由徐树铮策划的天津督军会议,作成了讨伐西南的决定,以曹锟、张怀艺分任南征军第一、二路总司令。自段内阁财政总长曹汝霖接洽成功的日本西原大借款中,拨给大笔军饷,从湖北、江西两路,进攻湖南,还特派了一个前清当过道员,现任陆军军法裁判处处长的天津人段鸿寿,为“前敌总执法官”授予七狮军刀一柄,权当作“尚方宝剑”率领四十名刽子手,到达汉口;凡有自前线作战不力而逃回后方的,一律斩决。
两路人马南下后,两军总司令“曹仲帅”;“张志帅”也先后抵达汉口。张怀芝字子志,山东东阿人,北洋天津武备学堂出身;一庚子之乱,廿军董福样围攻使馆,久而不下,荣禄奉慈禧太后懿旨,召张怀芝的开花炮队入京助攻,列炮城上,瞄准了东交民巷的使馆区。但荣禄深知只要一开炮,便成不可收拾之局。摆炮不过恫吓?无奈慈禧天天催问:“怎么不开炮?怎么不开炮?”荣禄被逼不过,面召张怀芝下令开炮。
张怀芝福至心灵,当即回禀:“请大人下手谕;讨恩遵办。”
荣禄怎么肯下手谕?原意是闯出祸来,推到张怀芝头上,为他作替死鬼。那知张怀芝乖觉,不愿上当;荣禄无奈,只好暗示:“横竖只要宫里听得见炮声就是了。”
张怀芝恍然大悟,上城开了一夜的定炮;荣禄得以复旨塞责。对张怀芝亦从此另眼相看,不次拔擢官运亨通。
不过,张怀芝一生,亦只干了这么一桩漂亮差使,此外不按牌理出牌的笑话很多,民国五年从靳云鹏而为山东督军时,驱逐省长而自兼“文官武做”动辄要打省政府职官的军棍,有一回要打一个厅长,大家纷纷为他求情,张怀芝总算从宽免责,但要那个厅长写个“欠打军棍二百”的“借条”存档。
张怀芝与曹锟是拜把兄弟,但两人在“征南”中途,发生了隔阂,一原来当曹锟驻节汉口时,日本人在北京所办的顺天时报,登了一段消息,说他在青楼中选到一个姨太太。张怀芝一时冲动,以老把兄的资格,去电责备曹锟,不该“军中行乐”顺天时报造谣。曹锟正在气头上,一看张怀芝的电报,大为光火,表示要绝交。因此当段祺瑞到汉口召开军事会议时,张怀芝怕跟曹锟见面,托词不到;段祺瑞打听到实情以后,电召张怀芝立刻动身到汉口,亲自居间调解,结果是张怀芝向曹锟道歉,方始言归于好。
汉口军事会议以后,北军在吴佩孚指挥之下,占领了长沙,分三路向前推进,右翼由第二路军负责,占领了湘东的醴陵、攸县以后,遭遇了赵恒惕湘桂军的反攻,一举而克攸县、醴陵。张怀芝的大将施从滨,仓皇逃遁。张怀芝由萍乡退往樟树,转到汉口,宣称旧病复发,要回山东。
事实上是第一、打仗没有把握;第二是护理山东督军的第五师师长张树元,有取而代之的企图。他如果打了胜仗,段祺瑞当然会支持他,而且实力无损,自己亦可以对付张树元;但湘东大败,损兵折将,事情就很难说了,所以急于想回山东,保住地盘。
段祺瑞觉得这时候阵前易帅,很没有面子,同时也找不到替手,所以提出“鲁督决不易人”的保证,要张怀芝再干下去。
在此期间“安福国会”已选出徐世昌为大总统,那知吴佩孚大唱反调,发表通电,指斥安福国会“卑劣不全,安能为全国民意代表。”最使段祺瑞震动的是,在湖南战场上南北军将领,联名发出“寝电,t请“冯代总统颁布停战部令,东海先生出任调人领袖”称徐世昌为“东海先生”即是表示不承认安福国会所选出的大总统。段祺瑞看到这个电报;就像袁世凯称帝以后,看到陈宦自四川所发的电报“自今日始、四川省与袁氏个人断绝关系”一样,气得几乎昏厥。
但吴佩孚羽毛已丰,段祺瑞拿他毫无办法;想来想去,只有拉拢曹锟,因为只有曹锟才能约束吴佩孚。在此以前,本有以名义为“四川、广东、湖南、江西四省经略使”曹锟为副总统之议,此时作了最后的决定,段祺瑞派京师警察总监吴炳湘到保定面见“曹经略使”即日进行副总统选举,以曹锟为唯一候选人;同时派国务院秘书长曾云霈,向正在天津的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疏通,请他支持曹锟为副总统,张作霖卖个交情同意了。
王揖唐与曹锟的交情,便建立在这件事上,他是众议院的议长,在安福系国会议员讨论副总统选举问题的茶会上,宣读了一封段祺瑞致参院议长梁士诒跟他的一封信,推荐曹锟,决定在徐世昌就职的前一天,选举副总统,这样,正副总统便可在双十节那天,同时就职。
得到这个决定,曹锟满怀高兴,准备专车进京,与徐世昌一起接受各国公使的觐贺。不道好事多磨,首先是安福系的议员表示。他们选徐世昌为大总统,已经尽了义务,这回不能“白当差”了。意思是选曹锟要有代价,但曹锟已经派曹锐到京配合行动,花过八十万了,不肯再出钱;他认为选徐时,一切活动费都在西原借款中开支,选他要他自己掏腰包,太不公平,而且政府还欠着他的经费,如果要钱,就由所欠军费中坐扣好了。
这一来只好由王揖唐出来奔走协调,最后决定由政府付给曹锟军费一百五十万元,以此作为选举活动费;每票二千元,在十月九日以前支付完毕。
不道到了那天上午。两院议员稀稀落落,距离法定人数甚远;秘书处到处打电话,十九不得要领。上午流会,下午续开;王揖唐建议,关闭议院大门,只许进,不许出。此言一出,在座的议员纷纷离座,夺门而出;情形比上午还糟。
原来安福国会中的各派系,对于推戴徐世昌愿意支持,到了选举副总统,却出现了分裂的现象,而且裂痕甚大,颇难弥补,其中主要的是旧交通系的首脑梁士诒,认为大总统出自北政府的北方人;副总统就应该选西南方面的人,这样不但南北统一有望,而且他这个广东人,对桑梓亦可有所交代。不过,他是参院议长,不便公然反对,所以指使旧交通系的大将。曾经当过交通总长及财政总长的山东人周自齐,出面拆台。
一这天上午流会,下午再开,则旧交通系的议员五十余人,已应周自齐之邀,参加了在三贝子花园举行的游园会。安福系向梁士诒大施压力,梁士诒迫不得已写了个条子,交给安福系的干部刘恩格等人;去请园游的议员回院投票;那些议员置之不理。最后王揖唐亲自出马,坐了汽车去“拉夫”死拉活拖,只弄来八个议员。下午的选举会,依旧开不成。
第二次选举会定在一星期以后的十月十六日星期二。那知十四日星期天,一百四十余议员应周自齐之约,到天津饮酒看花。周自齐以他的位于天津英租界球场附近的私邸,作为总招待。另在天津有名的四家大饭店包了一百多个房间;当天筵开十余桌;侯家后有名的窑姐儿,都到“周总长公馆”出条子,莺啼燕叱,飞觞醉月,好不热闹。当议员们带着看中的窑姐儿,目逆旅共度良宵以前,还开了一个会,准备联名提出促进南北和平,以及暂缓选举副总统的提议。
同时梁士诒也在北京表示,如果选举北方人为副总统,则南北和平,势必遥遥无期。看起来并非反对曹锟,只是对事不对人。
王揖唐当然不会死心,派出他的手下大将克希克图到天津去抓“逃兵”此人是蒙古人,先世在镇江驻防,留学日本学警察,练得一身极好的柔道;另外找了八名安福议员作帮手,亦都是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到了天津,会同王揖唐津寓的听差、打杂,连厨子都动员了,分赴四家大旅馆,却扑了个空;问起议员在何处?饭店中人事先已获指示,摇摇头答一句:“不知道。”克希克图再到周自齐家,依然不得要领。万般无奈,只好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乱闯乱碰。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英租界的福利公司,终于找到了一名姓朱的议员;原来所有的议员,都在窑子里作乐,这个议员有季常癖,虽在千里之外,不敢违犯阃令,一个人逛百货公司,不道为克希克图逮个正着。
“朱议员,大家在那里?”
朱议员不肯出卖同僚“什么大家?”他问:“是指谁啊?”
“你老别装糊涂了。议院唱了空城计,王议长这台戏唱不下去了。”
“他唱不下去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朱议员,你老就算可怜我,行不行?”
软哄继以硬逼,在旅馆里从黄昏磨到深夜一点钟;朱议员有一口大烟瘾,瘾虽不大,但几个钟头下来,也支持不住了。迫不得已,只好说了地方,都在侯家后。
等到侯家后的窑子里,已是清晨三点多钟,有的醉后好梦正酣;有的正待“横戈跃马”克希克图肝火很旺,不由分说,将议员都从床上拉起来,只说:“奉王议长之命来请各位上车,有话到北京再说。”议员们吼叫怒骂,乱成一片,无奈克希克国霸王硬上弓,一个个推上汽车,车上还在大吵,惊动了警察,喝令停车检查;好在押车的议员都带得有证件,缴验了方得放行。
当然也有些议员比较合作,但要求回旅馆取行李,克希克图一概不准。这一来合作的也不愿合作了,汽车到了老龙头火车站;专车已升火待发,但车站光线黯淡,趁此时机,有些议员跨过铁轨,落荒而逃;有些议员虽上了车,却躲在厕所中不出来。到得北京。有的回家,有的坐早班火车,仍回天津。以致于夭亮以后。王揖唐派出汽车多辆,分途去抓议员,所获依然不多;怎么样也凑不足法定人数。
安福系还想对梁士诒施加压力,但他的态度很强硬,这跟徐世昌的态度很有关系,曹锟在他看来“末弁”出身的一介武夫,有些羞与为伍。梁士诒有恃无恐,表示安福系不择手段,硬要选副总统,他只有出于辞职之一途。见此光景、王揖唐跟段祺瑞去商量;段祺瑞认为已尽了最大努力,问心无愧,既然不可强求,只好听其自然。
曹锟当然非常扫兴,不过王揖唐替他如此出力,他还是见情的,所以这一次特地发帖子宴请王揖唐叙旧。
这天请的是西餐,曹锟与当家的大姨太分坐长餐桌两端作主人;照西洋规矩,女主人两旁是男客,男主人两旁是女客,主客王揖唐、陪客王克敏与曹姨太没有什么可谈的,但男主人这面却很热闹,顾太太与小阿凤陪着曹锟谈笑风生。饭罢曹姨太将女客邀到前楼去喝茶;二王陪着曹锟闲谈。
“大总统,”王揖唐率直问道:“回想当年在小站的时候,料不到有今天吧?”
曹锟笑了“有一年,”他停了一下,回忆着说:“是甲午那年,年底下我过保定,境况很惨;在东门外茶棚子里坐下来歇腿,有个看相的上来一抱拳说:‘恭喜,恭喜!’我一愣,‘喜什么呀?’他说:‘足下五岳停匀、印堂发亮。要当县太爷。’我一听,火了;敢情是拿我开胃。那时候脾气很冲;顺手摔了他一个嘴巴,站起身就走。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觉得过意不去。”
“那,大总统后来得意了,倒没有去找这个算命的?”
“怎么没有?我驻札保定的时候,派人找过好几回,有的说已经死了;有的说到关外去了。唉!这个人,恭维我还挨了我一巴掌,可真冤。”
“有冤会报冤。”王揖唐说:“大总统得替他超度、超度。”
“对!”曹锟猛一拍大腿“这是个好办法。我倒不怕他报冤,想来我这颗印把子,总还镇得住邪魔外道。”
“是啊!”王克敏接口“大总统到这个地位,百神呵护。不过,既然当初无缘无故揍了他,替他念一坛经;烧点儿锡箔,也是应该的。”
“就是这话啰。”曹锟便将李彦青找了来,交代他替看相的做一场功德。
“那容易,到庙里去放一堂焰口好了。”李彦青问道:“这看相的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名字了。”
“那可难办了。没有姓名,就做功德也是白做。”
“不要紧。”王揖唐说:“疏头上就写‘保定东门无名大相士’好了。”
“对!就这么办。”
正谈到这儿;公府承宣官送进来一个电报,曹锟一看皱眉“叔鲁,你看!”他随手将电报递了给王克敏。
电报是吴佩孚打来的,说浙江的卢永祥与江苏的齐燮元,随时有开战的可能;卢永祥已派他的儿子卢小嘉出关去活动。如果齐卢发生正面冲突,奉张有进关的可能,请曹锟格外注意;
“大总统,”王克敏问道:“如果直奉二次开火,你看有几分胜算?”说着,将电报递了回去。
曹锟却又转手将电报递了给王揖唐,同时反问王克敏:“照你看呢?”
“我看总有七八分吧?”
“七八分不敢说,六成是有把握的。不过,也只能把奉军在山海关挡住面已;要想出关占张雨亭的地盘,是办不到的。”
“这样子说。只能人家打过来,这面不能打过去,天生就处于不利的地位了。”
“那是没法子的事。”曹锟停了一下又说:“有一回我跟张雨亭说,天下的饭,一个人吃不完的,你占关外,我占北方,西南让他们自成一个局面;咱们想法子拿东南几省调和调和,大家各守疆界,河水不犯井水,岂不大家都好?”
“中国这么大,怎么统一得了?段芝老总想武力统一,到现在弄得只有浙江一省的地盘,只怕还保不住。”曹锟转脸向王揖唐说:“你口天津劝段芝老,不要再听徐又挣的话了:尽给他惹祸。”
“大总统这么交代,我当然会转达段芝老。不过,我倒也有一句话想劝大总统,吴子玉不也想武力统一吗?我听说,他打算支持齐抚万压迫卢子嘉,这似乎也太过分了。”
“喔,我倒没有听说。如果真的有这回事,我会跟吴子玉说。”
王揖唐不知他是真是假;如果真的愿意劝阻吴佩孚,在齐燮元与卢永祥之间,采取中立的态度,亦可说是此番进京的一大收获。
转念到此,心中一动,很想在曹、段之间,重新拉拢,携手合作,说不定可以制造一个新的局面。
回到王家,他将这个想法跟王克敏去谈;王克敏劝他不必多事,因为吃力不讨好,明知吴佩孚不服段祺瑞;段祺瑞轻视吴佩孚,何必去干这种徒劳无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