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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霖怕新闻记者,而新闻记者偏偏找到了他。
此人是中立的“京华日报”记者,名叫林华宝,他的采访手腕很高;从电报局中得到线索,廖衡发出十二通密电,收报的人都是国会议员;因而到六国饭店去访廖衡。不道扑了个空。
向同业打听,据廖衡刚到京时,在铁路饭店招待记者,有吴少霖在场招呼,所以一见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廖议员不在六国饭店;在那里?吴先生一定知道,请你告诉我。”
吴少霖明知廖衡高卧在花君老二香闺中,但决不会透露:“对不起,”他说:“我也不知道他在那里?”
“你今天会跟廖议员见面不会?”
“还不知道。”吴少霖答说。
“我跟廖议员是世交,他到京以后。我不过尽晚辈之礼招呼而已。他有事才会找我。”
这个记者不得要领,怏怏而去;但京华日报的社长黄云鹏,得到确实消息,廖衡确是由吴少霖负责接待,因而亲自出马来采访。
北京的报纸有三十多家,背景不同,规模不一,这家京华日报标榜中立,发行量虽不算大,但在政学两家有相当地位。
而黄云鹏又是社长的身分;吴少霖不能不买他的帐“黄社长,我替你找找看。”他说:
“这里人多,讲话不便;你请坐一坐,我找个清静的地方去打电话。”
吴少霖找到另一个办公室,电话打到花君老二班子里,说廖衡刚走;再打到六国饭店,说廖衡刚到。即一时接上了头。
廖衡很爽快地说。“你马上陪他来好了;我在餐厅等他。”
吴少霖搁下电话,故意跟同事聊了一会闲天,才回到自己办公室“黄社长,”他说:。”找是找到了,廖议员先不肯接受访问,我劝了好半天,说贵报是很有地位的报纸,而况是黄社长亲自采访,一定要尊重。廖议员答应了,他在六国饭店餐厅,请你午餐,聊表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扰他一杯咖啡好了。”
“那就请吧!”
于是坐上黄云鹏的汽车,直驶六国饭店,在餐厅中经由吴少霖的介绍,彼此作了一番寒暄,喝着咖啡,渐渐谈入正题。
“黄社长有甚么话要问我,尽管说。不必客气。”
“好!廖议员既说不必客气,那末,我措词方面,如有不恭之处,要请你多多包涵。”
“言重、言重!”廖衡答说:“无话不谈,不必顾忌。”
吴少霖听得他们这番交换的话。心里不免嘀咕,急忙向廖衡使个眼色;廖衡微微摆一樱手,仿佛示意放心;又似阻止他不用管这件事。
“廖议员,请问你这趟进京,是不是为了大选?”
“是的。”
“打算选曹巡阅使为大总统?”黄云鹏问:“外间风风雨雨,说票价多少多少,形同猪仔。请问廖议员对此说的看法如何?”
“我不会做猪仔。”
“喔,”黄云鹏很注意地“廖议员的意思是,此行与票价无关。”
“那又不然。这是两回事。”
“票价与选曹有密切关系,怎么说是两回事呢?”
“你是说,得了票价,就要算猪仔议员?”
“是的。”黄云鹏点点头“既得票价,能不做猪仔吗?”
“不错。”廖衡答说。
“我这次进京,确是为了五千元票价,这不必瞒大家,有些人盘踞要津,于了多年肥缺,宦囊甚丰,这是傥来之物,大家可用;不过没有机会,他们是一毛不拔的。”
黄云鹏大为诧异,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坦率,采访的兴趣也就更浓了“照廖议员看,”他问:
“这一次是个拔毛的机会?”
“是的。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你是掌握住了这个机会?”
“无所谓掌握,机会是本来就在那里的,只要愿意,自有人把机会送到你手里。”
“慢点,慢点,廖议员,”黄云鹏想了一下说:“请你谈一谈,何以得了票价,仍旧可以不算猪仔议员?”
“黄社长,”廖衡答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要谈一个逻辑,何谓猪仔议员?因为他甘于卖身;那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了是吗?”
“是的。”
“这就口答你的问题了,票价照收,投票不投,那就是不卖身;不卖身就不是猪仔。”
他这番说法,颇为新奇,虽是歪理,却不易驳倒。
但吴少霖却大为着急,心想他这番话明天见了报,不但票价不能再谈,而且议院的饭碗都有影响,所以连连投以眼色,想拦阻他别再荒腔走板,乱说一通。
但即令廖衡想煞车,黄云鹏那里肯放过“廖议员,”他问:
“阁下的高论,实在佩服。不过我要请问,别人不是傻瓜,肯白给票价吗?”
“我也不是傻瓜。”廖衡答说:“美国造横贯大陆的铁路,招聘华工;有人经手买猪仔,工人事先当然答应了的,但中途脱逃是另一回事。”
“原来廖议员的打算是,先答应投票,票价到手就不投了。”
“正是如此。”
“这不成了骗人了吗?”
“取之于盗,不为伤廉。”
“坏了,坏了!”吴少霖心想,拿了人家的钱,还骂人为“盗”;上头一定震怒,看来自己的饭碗,已快着地了。
“廖议员,”黄云鹏紧追不放“那么你是如何中途脱逃呢?”
“这,对不起,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我如果把方法告诉你。戏法就变不成了。”
“是不是想脱身南下?”黄云鹏善意地说:“据我所知,火车站布满了密探。”
“我知道,我知道。”
“那末,廖议贝是如何脱身呢?”
“对不起,”廖衡笑道:“这就无可奉告了。”
出现了外交词令,料知再问亦无用;好在收获已丰,所以黄云鹏很满意地道谢:“谢谢廖议员;真是快人快语。”
等他一走,吴少霖埋怨廖衡“平老,”他说:“你这些话实在不应该说的;明天一见了报,我怎么交代?”
“喔,”廖衡不慌不忙地问道:“向谁交代?”
“第一个是我们议长吴大头;第二是津保派的钜头。如今前途多艰,事情很难说了。”
“很好说。”廖衡神色从容地:“老弟,你别忘了‘借干铺’的理论。”
吴少霖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是!”他笑逐颜开地说:
“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照约定而行;不过,平老,你不能再出花样了。”
“老弟不能怪我,报馆里的人,是你领来的。”
“是,是!我不是怪平老,不过提醒而已。”
“你看!”吴景濂将一张京华日报,揉成一团,使劲摔在吴少霖面前:
“这叫甚么话,简直是神经病!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有把握让他就范,结果弄来一条疯狗。”
吴少霖知道他为甚么大发雷霆;而且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很沉着地答说:
“疯狗是疯狗,见了钱就不疯了。议长,他是装疯卖呆。”
“那末,他说那些话是甚么意思呢?”
“无非‘黄熟梅子卖青’而已。他自己作了一个譬仿,好比南班子里的客人‘借干铺’。”
“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
等吴少霖将廖衡自我作践的譬喻说明白了;吴景濂的气也消了。
这些出卖风云雷雨的勾当,他也是老手;心知廖衡所言不虚,吴少霖也还是有功劳的。
“原来他说钱照拿,票不投;也就是姑娘推托‘身上来’的意思。”
“一点不错。”
“那,”吴景濂坐了下来,指着大办公桌前面的椅子说:
“你坐下来谈。”
“是。”吴少霖拿出廖衡写给他的条子说:“议长,请你先看这个。”
吴景濂一看便皱眉“要支交际费?”他问:“他有多少人?”
“他自称‘十三太保’。”
“真有十三个?”吴景濂问。
“名单,他不肯交出来。这是无怪其然的;他怕我们这面自己个别去接头、不过,我相信不假。”
“何以见得?”
“他已经发电报出去了。京华日报的记者,就是从电报局得到了消息,才去访问他的。”吴少霖又说:“反正到领票的时候,总要露面的。”
“这样说,电报局有他发电的名单?你拿我的名片去看吴总长,请他交代电报局,抄一份名单来。”
“是、是!”吴少霖趁机奉承:“议长心细如发,我倒没有想到,可以跟电报局要名单。”
“交际费你先替他领了去;旅费等人到了,点人头照支。你跟他说清楚,如果不到十个人,交际费照扣。”
“请问议长,怎么扣法?”
吴景濂想了一下说:“旅费就不发了;由他的交际费中,自己去付。”
吴少霖心想,扣旅费就是扣他的钱。假如说来了九个人,每人四百,扣而不发,就少了三千六百元,非同小可。
于是他说:“议长,我看戋戋之数,不必太认真。再说,旅费扣发,他就不肯打条子;会到处办报销,也是个麻烦。”
“好吧?我刚才的话取消。”吴景濂提起笔来,在廖衡的条子上批了“照发”二字,交了给吴少霖。
在会计处领到了支票,吴少霖随即又赶到甘石桥一百四十号,国会议员俱乐部,但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吴少霖向空中使劲唤了两下,鸦片烟的香味,比前两天浓重得多,他知道曹锟的美梦,快要做成了。
“少霖,少霖!”有个议院的同事,拉住他说:“大家都在找你。廖议员怎么闹这么一个笑话?”
所谓“大家”当然是指筹备大选的钜头们;吴少霖笑笑答说:
“别耽心,笑话免不了;大事误不了。”
说完,他直奔上楼,到得东西第一间,排闼直入,王承斌、王毓芝、边守靖、熊炳琦、吴毓麟都在座。
“报告诸公,”吴少霖将手中的支票一扬“廖议员十三票。吴议长先发了他一万元的交际费。”
这句话先声夺人,大家对于廖衡与吴少霖的不满,立即消失了一半“宗兄,”吴毓麟摆摆手说:
“坐下来谈。”
这一坐下来,少不得又要将廖衡自虐的譬喻说一遍;最后谈到票价,也就是吴少霖来看“大家”的目的。
“到了投票那一天,由廖议员约在一起吃饭;饭后坐汽车上议院,在车子里发支票,每人一张,见人付票。
“你说他有十三票?”王承斌问。
“是的。”
“名单呢?”
“名单在电报局。”“怎么?”下辖路、航、邮、电四大司的交通吴毓麟,诧异地问:
“名单怎么会在电报局?”
“只耍吴总长交代一句,名单马上可以取到。”
吴少霖将廖衡发电召议员的原委,扼要说了一遍。
“好!我马上派人去要名单。”
“不忙、不忙!有这口事就行了。”王承斌问:
“盘口怎么样?”
“廖议员狮子大开口,每票一万二,他本人加倍。”吴少霖说一
“我从下午六点磨到半夜两点,才磨掉四分之一。不过,我打算走一条内线,大概还可以打掉一点。”
“磨掉四分之一,就是九千;就算再打掉一千,也还要‘桂花数’。”边守靖说:
“老廖个人双倍倒无所谓,其余的似乎高了一点。”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吴毓麟转脸说道:
“宗兄,你请到餐厅去喝杯饮料;回头派人来请你。”
等吴少霖一走,五个人都围到会议桌前,去看那张长长的国会议员名单,有把握画圈;正在接头画个三角;有问题的就打个问号。
另外有张统计表,注明画圈的只有两百六十多;但正在接头的,却有四百开外,至于已接过头而有问题,也有五百多人。
“法定票数五百八十五票,在接头跟有问题的,算它能拉到一半,大概两百三十票,加上没有问题的。勉强可望破五百大关,还差八九十票。”王承斌停了一下说:
三这十三票是生力军,我看一定要拉。”
“拉是一定要拉,”边守靖仍旧持着他原来的看法:
“就是盘口太高。”
“他的所谓‘一条内线’,不知是指甚么?”吴毓麟问:
“另外是不是要付酬劳。”
“那还不是窑子里的姑娘,要付酬劳也有限。”王承斌说:
“各位看,是给吴少霖数目,授权他去谈呢?还是让他先去谈了再说?”
“我看授权吧!”一直不曾开口的熊炳琦说:
“事不宜迟,以早早定局为妙。”
“好!”王承斌问:
“数目呢?”
有说八千、有说七千;最后折衷定了七千五。另送吴少霖五千,包括内线的酬劳在内。
于是,吴毓麟亲自走来,找了僻静的一角,招招手将吴少霖找了来,将盘口都告诉了他。
吴少霖自是喜出望外,他原来以为对方只会出一个“乞巧数”不想加了五百;另外还有五千酬劳,算一算是一万交际费,七千四的旅费跟出席费,再加上这五千的酬劳,光是经手这一票买卖,就落了两万多,油水不为不厚;而况还有额外的五百可以动脑筋。
“吴总长,”他拍着胸脯说:“我去走一条内线,一定要把它办成功。”
“好!五千元酬劳,你先到会计处去领;我会打电话交代他们。”吴毓麟笑道:“宗兄,你那条内线是什么?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听?”
“有何不可?”
吴少霖本想说花君老二,话到口边,觉得不妥;花君老二也常到俱乐部来出条子,倘或问起,底蕴尽泄,会出麻烦,所以很机警地换了个人。
“是东交民巷的一个白俄名叫凯萨琳;廖议员看上了。”
“他刚刚才到,已经去寻花问柳了,”吴毓麟笑着又说:“宗兄,我说句话,你别生气;大概是你拉的马吧?”
吴少霖脸一红,冷冷答说:“拉马只为拉票。”
看他脸色,吴毓麟急忙陪笑说道:“是,是,只为了拉票。宗兄的辛苦,我们都知道的。”
堂堂交通总长,用这种道歉的语气说话;吴少霖虽有点气,也立即消释了“都是为公。”他说:“我只希望大事办成,将来能有寸进。”
“没有问题。”吴毓麟说:“等这回大事办成,如果想到我交通部来,我很欢迎。”
“是。我先谢谢总长栽培。”
“好说,好说。”吴毓麟问:“什么时候能听口音?”
吴少霖身上从未有如此富裕过,两张支票一万五千元;先到花旗银行开立支票户头,行员用电话照过票,很客气地说:“吴先生、现在就可以领支票簿;你是想用中文签名,还是英文签名?”
吴少霖考虑下来,觉得中文签名一望而知,如果有人要查他的财务情况,较易着手,不如用英文签名。
“好,”行员取出来两张硬卡:
“请吴先生留下签名式。”
这时吴少霖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英文名字;心想最近运气不错,不如就取名“幸运”
于是,用他自己的康克今金笔,在硬卡上签名:luckywoo。
行员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一笑,这是洋人常用来为宠物命名的一个字,便顺口说了句:
“goodlucky!”
“谢谢你。”
吴少霖领了支票筹,随即转往“露妮西蓝”凯萨琳不在;坐在帐台中的,是她的表兄兼合伙人卡果可夫。招呼以后,吴少霖要了杯鸡尾酒,抽着烟静静地想心事。
他想的是“乞巧数”以外,另行争取到的五百元。
廖衡说过,他是凭本事吃饭,能多争到多少,都是他的好处;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这笔余额,以廖衡做事的“上路,也一定会同意。
问题是,每人一张七千五百元的支票,要他们各自退还五百元,这话在廖衡是说不出口的。
盘算了一会,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先将廖衡的事办好;放了他的交情,再作过情之请,他就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了。
打算停当,招招手将卡果可夫唤了来,放低声音,开门见山地说:
“有个廖议员很喜欢凯萨琳;你能不能想办法?”
“要问她自己。”
“如果她同意;廖议员要我送她三千元;我现在就可以开支票给你。”
说着,吴少霖取出支票簿,开好三千元一张,撕下来交了过去。
“吴先生,”卡果可夫说:“支票我暂时收下来,如果她不愿意,原物奉还。”
“不!”吴少霖很坚决地“一定要她愿意。”随即又将已收入口袋的支票簿再取出来,开了五百元一张说:
“喏,这是我送你的。”
卡果可夫稍为迟疑了一下,收了下来“今天不行,她有事。”他说:
“最好早一天接头。”
“行。”吴少霖问:
“是跟你接头,还是直接跟凯萨琳接头?”
“跟我接头好了。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到时候我送她去。”
“好!”吴少霖灵机一动“这样,为妥当起见,由我跟你接头。”
“那就更好了。”卡果可夫问:
“吴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招待。”
“等一下再说。”吴少霖问:
“你们今天有什么好东西?”
“有黑海的鱼子酱;高加索来的羊排。”
“好!替我留两份、我请廖议员来吃饭。”
“平老,”吴少霖说:
“你要我送凯萨琳的三千元,我已经如言遵办。金风送爽,正是秋郊试‘马’的大好天气;不知道平老那天有兴?今天就来安排好。”
廖衡以为他原先只是讨好的话,未必当真;不道居然很快地办成了,不由得翘起姆指夸赞:
“老弟真是言而有信。”
“平老交代的话,我当然如奉纶音。”
“又把我当‘洪宪皇帝’看了。”廖衡笑道:
“等我闲一闲再说。”
“是。我随时听招呼。”吴少霖紧接着说:
“平老交代的事,都办妥当了。不知道各处的回电怎么样7”
“至少会来十个人。”
每人五百,十个就是五千;吴少霖不由得绽开了笑容“好极,好极!不过,”他说:
“平老,我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你说。”
“平老说过,能多争到的,都归我;我把这话跟吴总长说了,他看在同宗的分上,帮我的忙,一票多加五百元,其实这也是拜平老之赐;不过要请平老帮忙帮到底。”“好说、好说。你还要我怎么帮忙?”
“是这样的——吴总长说,票钱可加,不过要开在一起。”吴少霖说:
“我想,请大家退出五百元来;这话平老似乎不便说。为难者在此。”
“我懂你的意思了。”廖衡点点头,略一沉吟,开口又说:
“还是我来顶名。你跟他们说,五百是我的好处,请他们开一张总票;我收了再交给你。”
“是、是!这个法子妥当。不过,他们如果不相信,以为我从中出花样呢?”
“叫他们开‘抬头’,写上我的名字。”
“是。”吴少霖想了一下又问。
“倘或他们拿这笔数目,开在原该送平老的总数里面?”
“那就更简单了,我开一张支票给你好了。”
“是,是。”吴少霖满面笑容地说:“我先谢谢平老。”
“能帮朋友的忙,我亦很高兴。”廖衡问道:
“吴老头看到京华日报,一定大发雷霆吧?”
“那是一定的;他向来是草包脾气,等我一解释,也就没事了。”
“你怎么解释?”
吴少霖当然不便提那个“借干铺”的譬喻;只含含糊糊地说:
“我说,廖议员不过遮人耳目;他是很够朋友的人,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错。”廖衡点点头“我想他们亦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会,不会!”吴少霖问:
“平老晚上没有约会吧?”
“有是有两个饭局,一个让我回掉了;另外一个到不到都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平老不妨就在这里吃饭。这里的厨子,据说是帝俄的御厨;李鸿章当年访俄,都吃过他的菜。”
“呃,”廖衡问说:
“年纪很大了吧?”
“大概四十岁在右。”
“那就不对了。李鸿章访俄是三十年前的话,莫非此人十岁就当御厨了?”廖衡笑笑说道:
“老弟得着风,就是雨,别听他们乱吹。”
吴少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手艺确是不错。”
“手艺错不错,要试过才知道。”
吴少霖心想,廖衡似乎不大信他的话;干这种买空卖空的勾当,信用最要紧,否则事情会变卦。为了挽回信用,他特为跑到帐台上去关照卡果可夫:
“我替你们吹嘘了一番,今天的菜一定要好;否则,我面子丢不起。”
“你请放心,我们刚从哈尔滨请到了一位大司务;有些难得的材料,就是他带来的。”
“好!”吴少霖问:
“有什么好酒?”
“正宗的伏特加。”
“伏特加太凶。别的呢?”
“有很好的白酒;配白汁羊排正好。”
吴少霖满意地走回原处,向廖衡说道;
“有黑海鱼子酱,高加索羊排。”接着又说:
“我刚才问过了,当御厨的是这里大司务的叔叔。”
“那还差不多。”
“不过,此人今天不在;另外有个大司务是哈尔滨请来的,手艺也很不错,回头清平老品鉴一番。”
“我从没有想到你会说假话。老弟的忠实诚恳,我很欣赏。”
“多谢平老。”吴少霖问道:
“饭后想到那里去走走?”
廖衡很想当夜便能一亲异国芳泽,但又觉得过于急色,为吴少霖所轻,因而答说:
“我没有意见。”
“要不要到胡同里走走?回头住在花君老二那里。”
“不!”廖衡老实答说:
“我要‘保存实力’,留待后用。”
正在谈着,凯萨林回来了。一遭生、两遭熟,跟廖衡寒暄了一阵;由于华灯初上,客人络绎而至,忙着要去招待,不能多谈了。
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廖衡不免浮起怅然若失之感。不过美酒佳肴,填补了他的心灵的空虚。
果然,厨子的手艺很不坏,那客白汁羊排,让他赞不绝口。吴少霖相当得意,笑着说道:
“平老现在知道我说话不假吧?”
“凯萨琳已经回来了,我让卡果可夫跟她谈。”吴少霖说:“希望在那一天?”
“不忙,不忙!”廖衡克制自己,装作无所谓似地。
“平老既不愿逛胡同,那就只有两样消遣的法子,一样是打牌;一样是听戏。”
“打牌没有搭子,还是听戏吧。”廖衡又说:
“我在上海听过苟慧生,很不错。报上说他已经回北京了,不知道搭班没有?”
“他跟杨小楼合作,在东珠市口开明戏院唱。我来看看,今天是什么戏?”
说着,吴少霖去找了一张报纸看;又打了个电话约杨仲海一起来听戏,打算将答应为他筹的款子,顺便交了给他。
“今天的戏很好。”吴少霖走回来报告:
“苟慧生的鸿鸾禧。大轴子更精彩,杨小楼、郝寿臣的连环套;王长林的朱光祖,难得一露。这出戏很名贵,平老不可不听。”
“好!吃完了就走。”
“倒不必那么急,开锣戏没有什么听头。”吴少霖又说:
“我刚才打电话约了仲海,等他来了一起走。”
不久,杨仲海赶到,他也是戏迷,听说廖衡想听苟慧生,随即摇摇头说:
“他‘回戏’了。”
已贴出戏码,临时撤消不演,谓之‘回戏’;吴少霖便问:
“怎么?他是病了?”
“大概是。”杨仲海突然双眉一扬“老伯想听戏,我倒想起来了,是个难得的机会,那王的老太太七十大寿,办了三天的堂会,有戏园子里听不到的好戏。”
廖衡是江苏选出来的议员,对北京的情形不太熟悉,便即问说:
“那王是谁啊?”
“就是那彦图——。”
“喔,就是他。”廖衡被提醒了。”
原来那彦图是蒙古镶黄旗人,世袭札萨克亲王,前清当过领侍卫御前大臣。入民国后,倡率蒙族,力赞共和,立场与肃亲王善耆及小恭王溥伟所领导的“宗社党”相反,因而成了袁世凯时代的红人;现在也还很活跃。
“这三天堂会,是由尚小云提调,所以格外精采。”
“怎么?”吴少霖久居京华,听得这话,未免诧异“内行怎么也当戏提调呢?他应该是被提调的人啊!”“这因为尚小云跟那王府有一重特殊的渊源,不妨谈谈。”
据说,尚小云是清初平南王尚可喜的后裔。“三藩之乱”以后,尚可喜一子名叫尚之杰,编入镶红旗,曾在内务大臣;但在尚小云出生以前,家业早已败落。
尚小云是个孤儿,靠他母亲捡破烂为生;十岁那年,典卖到那王府去做小书僮,做事很巴结,一天到晚,手脚不停;但嘴上也是哼哼唧唧地唱个不停。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
这种情形,让那彦图注意到了,又看他眉清目秀,觉得他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便将他母亲找了来,说要送尚小云会学戏,问她愿不愿意?
“王爷栽培,那有不愿意的道理?不过。”尚小云的母亲颇有见识:
“这孩子的身子太弱,最好学武生练练功,能把身子练壮了。”
尚小云应该学青衣,但戏班子因为那彦图的指定,便让他学武生;后来虽仍旧归入旦行,但在四大名旦中,尚小云的武工最札实。
尚小云感恩图报,每有新排的戏,总是在那王府的堂会中先露了以后,方在戏园中公演。
“这回就有一出新戏‘林四娘’。杨仲海又说:
“尚小云的琴师赵砚奎,是梨园公会的会长;那王府的堂会,由他帮着尚小云提调,内行都要捧场,自不必谈。”
“最难得的是,一天潢贵胄中的票友,像红豆馆主佩王爷;涛贝勒,他们的玩艺,内行都佩服的,但也只有在那王府的这种堂会中,才有机会看他们粉墨登场。”
听这一说,廖衡大感兴趣,但亦不免踌躇“可是,我跟主人家不认识。”他问:
“能贸然闯了进去吗?”
“不要紧。”吴少霖说:
“凭平老国会议员的身分,那王一定欢迎的。或者备一份礼送去,就更周到了。”
“好,备一份礼。”
“是、是!”吴少霖说:“我来办。”
“堂会在那儿?”廖衡问说。
“在那家花园。”杨仲海紧接着解释:
“可不是那王府,是前清当过户部尚书的那桐的园子,俗名那家花园。”
“那就走吧!”
这顿西餐,事先说明白,由卡果可夫招待,所以不用结帐;吴少霖取了一张五元的钞票扔在桌上,作为小费,随即将廖衡的呢帽、手杖取了来,道声:
“请,”
一出贵宾室遇见凯萨琳“三位不再坐一会?”她问;同时很快地瞟了廖衡一眼。
“明天再来。”吴少霖答说;与廖衡目视而笑,彼此默喻,看凯萨琳的那种神情,可以猜想得到,卡果可夫已经将那张三千元支票交给她了。
等凯萨琳送到门口,道过“再见”;吴少霖领头往东面走,不远就是一家南纸店,廖衡便站住了脚。
“少霖,不必麻烦了,”他掏出皮夹子,取出四张十元的钞票“干脆送礼金好了;咱们三个人送四十元,不算寒蠢吧?”
“一点都不寒蠢。”吴少霖进南纸店,买了一个红封袋,借笔砚写好封套,然后三辆洋车,直驶东城金鱼胡同那家花园。
送了贺礼,吴少霖向“支宾”表明,是吃了饭来的,不入寿筵,领到大客厅去听戏。
“八百罗汉”来了不少,廖衡与吴少霖一面跟熟人招呼寒暄、一面往里挤,好不容易找到三个座位,及至坐定,已是一身大汗。
“这还是开席的时候。”杨仲海指着红宣纸印的戏单说:“这么好的堂会,回头席散了,会挤得想出去撒泡尿都不行”
“那,”手里正捏了一瓶“太阳啤酒”的廖衡,将瓶子放了下来“这啤酒还是不喝吧,省得瞥着尿受罪。”
“老伯,”杨仲海指着台上问:“你知道那是谁?”
“这是‘挑华车’吧?”
“是,‘挑华车’。去高宠的就是涛贝勒。”
“涛贝勒”名叫载涛,行七,是宣统皇帝的胞叔“票友能唱武生的倒少见。”廖衡兴味盎然地说:“而且是当把戏。”
“他的把子是钱金福教的;下一出戏就有他。”
下一出戏是余叔岩的“问樵闹府”饰“穷儒”范仲禹,一出场一甩脚,一只鞋不偏不倚地顶在头上,顿时采声如雷。王长林的儿子王福山的樵夫,与范仲禹对做“身段”铢钅两相称,呼应得严丝合缝;钱金福的煞神,光看他的脸谱,就能令人目不转睛。一廖衡看得心满意足,不免起了一种眷恋京华的心思。
再下来是出群戏,全本法门寺带大审。这是尚小云为了要捧刚红起来,正加入他的“玉华班”的马连良,特意所作的安排。
马连良自然饰赵廉,但众所瞩目的,却是小翠花的孙玉姣与萧长华的贾桂。小翠花在入富连成以前,本在梆子皮黄“两下锅”的鸣盛和科班习艺,所以蹻工数花旦中第一“拾王镯”当行出色,做工细腻无比。
正当全场聚精会神在看孙王姣“搓麻线”时,突然有人霍地起立,手中高举一个啤酒瓶,破口大骂:
“妈拉巴子!是那个忘八羔子,这么缺德!”
这一咆哮“场面”停了下来“知实”赶紧挤上前来探问究竟;等弄清楚发怒的原因,引发了哄堂大笑。
原来此人是张作霖派来祝寿的代表,也是个戏迷;从下午两点入座以后,就没有离过座位,连寿筵都顾不得享用。
但腹饥好忍,口渴难当,无意中发现座位旁边有大半瓶啤酒,毫不迟疑地拿了起来,嘴对嘴,猛灌一气,及至入喉,方始发觉异味,再嗅一嗅瓶子,才知是一泡尿——当然是挤在座位中间的宾客,内急而又无法离座,迫不得已,权且以空酒瓶当溺壶,才闹出这么一个破天荒的笑话。
于是“知实”一忍着笑,又慰劝,又道歉;台上锣鼓复起,好一会才能将局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