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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上风云变幻,暗流涌动,然而这一切却未曾传递到琉璃心里半分。她从海皇祭后就乖乖的待在了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成了十足的乖乖女。
她一直在看着那个水里的鲛人。
在海水里沉睡了那么久,他的伤势逐渐有了明显的好转,有时候会动上一动,或者把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线,隔着水看着前方,然而眼神涣散而遥远,不知道似在看着哪里,一瞬不瞬,嘴唇歙合着,似乎微弱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有一次琉璃实在忍不住,便将头凑到了他的位置上,从那个视角顺着看了过去,顿时霍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人一直在看的,是挂在侧面壁上的那把辟天剑。
有时候,她似乎在房间里听到细细的歌声,每次歌声响起的时候他就会有苏醒的反应,然而等吃惊地转头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旋律无比熟悉,激起了她脑海中的隐约的回忆碎片那是仲夏之雪的旋律,她故乡也有的歌谣。
然而,谁在那里唱歌呢?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琉璃叹了口气,回过头去敲了敲梳妆台:“金鳞,出来!”
一道细细的金线从她的袖子里探出来,正是她饲养的宠物蛇。琉璃没好气地道:“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牙。”那条蛇仿佛听得懂主人的话,立刻乖乖地爬上了梳妆台,把身体盘成一团,上半身高高昂起,对着琉璃张开了嘴巴。
“真是笨,都不知道你是在哪里弄丢了你的牙,”琉璃弯下腰去,细心地看着蛇张开的嘴,金鳞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红色的小眼滴溜溜地转。
“算了,你和比翼鸟都是姑姑出山前交给我的东西,如果弄坏了,回去我没办法交代啊。”琉璃叹了口气,检查着。两颗剧毒的蛇牙明显有折断过的痕迹,短了一小截。这个大大咧咧的少女指尖触摸着剧毒的蛇牙,气定神凝,仿佛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金鳞张大着嘴巴,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琉璃伸出手指尖,轻轻敲了敲蛇牙,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将全身的灵力都凝聚到了手指上,唇中吐出一种奇特的歌咏——奇迹在一瞬间出现了,她的指尖上忽然冒出了一种光,在手上缓缓凝聚。那种光,居然是青碧色的。
绿色的光从她体内凝结而出,刹那间消融在蛇口。光华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断裂的蛇牙在一种奇特的力量下重新生长,就如嫩笋抽尖,缓缓恢复。
琉璃轻抚着脖子上的古玉,叹了口气——被这个东西束缚着,自己的力量果然减弱了。否则修复那一点蛇牙,还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够牢不?”等牙齿长得差不多,琉璃敲击了一下蛇牙。她敲得重了一点,牙齿显然还没有完全长好,金鳞吃痛,却又不敢闭上嘴咬到自己主人,只能摇晃着身体,把尾巴剧烈地来回甩,嘴里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好啦,没问题了。”琉璃检查完了牙齿,看了一眼旁边水里沉睡的鲛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淡绿色的光,透明晶莹如朝露。她伸过手,将手指悬在鲛人的头顶上,然而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指尖的光芒渐渐收敛。
不她还是宁可就这样看着他,也不希望他在醒来后立刻离开自己远去。
她正准备把金鳞重新塞回袖子里,忽然那条小蛇闪电般地一动,上半截身体呈现出水平前倾的攻击姿势,对着她的身后某处虎视眈眈,嘶嘶吐着信子。
“怎么?”琉璃惊诧地问,忽然间耳边又听到了缥缈细微的歌声——这一次她听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清丽凄婉,正在唱着那一首仲夏之雪!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悉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涕泣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种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谁?”她顺着金鳞的目光转过了视线。然而,背后空无一人,壁间只悬挂着那一把黑色的长剑——那个歌声,居然是从辟天剑里传出来的!
“咦?”琉璃倒吸了一品冷气“见鬼了!”
她站起身来,小心地走到墙壁前,仰头看着那把挂着的剑——那把上古神兵被她从海底带回来后,就一直悬挂在壁间,漆黑的剑鞘封印着纸世的利剑,剑柄上镶着一颗淡紫色的珠子,发出柔和和淡然的光。
当她靠近的时候,那个歌声忽然中断了。
琉璃怔在了那里,半晌喃喃:“会唱歌的剑?”
忽然间,听到背后传来微微一声动静。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里探出,摸索着,抓住了水缸的边缘。哗啦一声,水波涌动,那个昏迷的人居然从水底坐了起来!
“啊?”她惊喜地回身“你醒了么?”
然而那个人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也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她,虽然睁开了眼睛,然而眼神还是茫然而涣散的。仿佛听到了什么召唤,他用尽全力从水里挣扎坐起,直直地看着四周,似乎在看着虚无中的某个幻影,嘴唇微微翕动。
“紫紫烟。”她听到他失血的唇中吐出微弱的呼吸。
那一瞬,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紫烟,别走”那个人对着那把剑伸出手,喃喃“我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我马上就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用力抓着水缸的边缘,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刚一起身,身上那个贯穿的伤口顿时裂开,血如箭一样喷出,整个人往后倒去。
“喂!”琉璃大吃一惊,连忙扶住他。
他倒在她的臂弯里,重新陷入了昏迷,整个人冷得如同一块冰。她就这样抱着这个人,半俯在水面上,心里吃惊莫名。
他伤成了这样,还在惦记着离开?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沉思中,她看到了那个人身上的伤口却在不断地加速痊愈——肌肉生长的速度是如此惊人,以至于肉眼可见。琉璃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手指:他的周身还是那样的冰冷,仿佛置身于冰窟,只有伤口附近却灼热一片。
她心里微微一惊:照这样的速度,根本用不了原先预料的一年半载,最多不过一个月,他就会恢复如初了吧?等他好了,到时候,还有什么可以拦阻他的离开?
少女明亮的眼眸里露出了一丝忧虑,犹豫了一下,她轻轻咬了咬嘴角,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探入水下,按在那个鲛人伤口上——她的手指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在指尖所到之处,伤口附近的温度急速下降,愈合的速度也随之缓慢。
水下昏迷的人忽然动了一动,琉璃吃了一惊,仿佛做贼被抓住一样,立刻从水下收回了手,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看了一下左右——幸亏,没有任何人看到。
“神啊,饶了我这一次吧。”琉璃合起手,低声。
不知道九天上的神明有没有听见,然而房间里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叹息。
“谁?”琉璃吓得一跳而起,回头看去。
在她身后,居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女子。在这个密闭的室内,那个女子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穿着一袭紫衣,幽灵般轻飘飘地站那里,淡紫色的眸子里露出急切而悲伤的表情,看着她,摇着头,欲言又止。
“是是你?”琉璃认出了是谁,失声“你怎么又出来了?”
——这个女子,就是那天在海底指引她找到这个鲛人的!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紫烟?你不是人吧?”
那个女子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古玉,又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忽然间,有一句微弱而急切的话,不知从何而来,居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她的心底——
“求你”琉璃大吃一惊——她她在和她说话?!这个幽灵,居然有能力突破了姑姑设下的古玉结界,将语音送到了她的心底!那需要多强的念力啊!
“求你了”那个虚无的紫衣女子看着她,努力地将声音传过来:“快快要来不及了破军要出世了!”
“破军?”琉璃莫名地反问。
话语在不停地传来,微弱而急切:“命轮的旋转已经减慢了平衡被打破星图开始乱了,乱了”那个紫衣女子用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喃喃“魔的力量在增长月蚀即将来临,星主、星主或许已经无法控制整个局面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细微不可闻。
“命轮?星主?”琉璃不解“好好说话行么?”
“抱歉。我的力量有限要在您面前显形已经不容易,罔论,罔论”紫衣的女子对她合起手掌“龙身负重大使命,万万不能耽误请请您早日放了他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按着眉心的手忽然松开了。
那一瞬,唰的一声,一道血箭从她额上的那一点血痣处喷涌而出!
“啊!”琉璃失声惊呼,一个箭步上前想拉住她。
就在短短的瞬间,那个紫衣女子的脸从眉心开始裂为两半,身体随即四分开裂,化成一阵风消失然而在她消失前,最后一句话被送了出来,在琉璃的心底回响——
“请您让龙早日回到云荒吧!”
“啪”的一声,琉璃身子猛然一震,手里的金鳞跌落在地上。
这个紫衣女子,到底是谁?她她和那个鲛人是什么关系?琉璃眼神复杂的变幻着,托着腮,低头望着脖子上那一块双翼古玉,脸色完全不再像是一个天真的少女。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抬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鲛人的伤口上——这一次,她手心里缓缓凝结出了绿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体里,鲛人身上的温度迅速下降,伤口附近的愈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坏事果然不能做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么的想醒来,那么的急着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如果为了私心留住他在身边,等他醒来后一定很厌恶自己吧?更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紫烟在一边盯着,将来自己这些小动作一定瞒不过她的眼睛。
琉璃讷讷地想着,耳边却忽然又听到了一句呓语:“殷殷夜来”
她悚然一惊,从漫无边际的猜想里惊醒。
殷夜来?这几天来,她一直守在他身边,然而出现在这个人口中的却只有两个女人的名字:紫烟以及,殷夜来。第一个名字是听他念起过无数次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眷念,初次听见时还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个名字,却是让她大出意外。
殷夜来?这个鲛人的心里,居然惦记着殷夜来!
他们双双在风浪中跌落船头,她获救了,他却独沉海底。然而,令人吃惊的是:他胸口的伤却显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谁伤了他?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佩有辟天剑?作为一个鲛人,为什么他会来到海皇祭上扮演海皇?那个叶城的花魁和这个鲛人之间,又会有什么样的牵连?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而来。
琉璃怔怔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个鲛人虽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却笼罩着诸多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令他仿佛置身于彼岸的苍茫雾气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来?”她喃喃,站起了身“看来我得去一趟星海云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寻找着同一个人的,还有叶城的城主。
只不过和她直扑非花阁不同,慕容隽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阴天,偶有小雨,满城都有些落寞萧瑟,和昨日在海皇祭狂欢气息迥异。时近中午,当慕容隽带着人赶到魁元馆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
那间面馆门口挤满了老食客,那些贫苦的中州人在清晨来的时候发现这家老店开着门,里面的灶台却一片灰冷,根本没有生火开饭的迹象。他们喊了几声,没人回答,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安大娘今日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来还发现店里没有一个人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惊诧起来。
“怎么回事?昨天还在好好的开着呢,怎么一夕之间就不见人了?”
“这店生意火爆,没道理忽然间扔下来就不要了呀——莫非外头欠债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娃儿,又没花钱的地方,哪里会欠债?”
“那为什么忽然间一家子说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么横祸,被灭门了?!”
“胡说!这一家孤儿寡妇的,怎么会惹来灭门?”
慕容隽穿着便服杂在人群里,听着那些苦力们的议论,眉头紧紧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带着殷夜来来过了里里一趟,第二天这家店的一家人就立刻离开了。
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关联吧?
他默然想着,走进门去在内外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州贫民的家,里头的东西都是低格低廉的旧货,箱笼都开站着,却没有抢掠挣扎的痕迹,显然是一家人仓促之间自行连夜离开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准备离开。
在一转身的刹那,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间他在窗前站住身,转过头看着灶头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观世音菩萨像,被供奉在灶上一个凹进去的小龛里,下面贴着一张红纸,因为常年被烟熏,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这是中州贫民家里常见的景象,然而他却蓦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烟灰,凑了过去细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叶城城主嘴里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如遇雷击,身体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东方清惊呼了一声,连忙上前“怎么了?”
慕容隽长久地沉默,眼睛从那张红纸上移开,低声:“没什么,走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小店,转身离开,再不停留。
在他离开后,店门口还是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们,灶台灰冷,冬日的冷风从窗户间隙吹入,拂龛上贴着的红纸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簌簌地响,上面被抹过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迹——
“祈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携长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长子安康谨立。”
长女安堇然!那五个字,如同烈火一样灼烧了他的视线。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报。慕容隽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觉得胸口似有一块大石压上来,令他透不出气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十年来,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远离,而是一直隐姓埋名地居住在这个叶城里!可是。为何他当年上天入地的搜寻,也杳无踪影?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这天下,也只有那个人才有这般的能耐!
这十几年的交锋里,自己似乎处处都落了下风吧?
慕容隽在街上疾走,脸色苍白,眼里隐约有闪电一样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已经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然而,今天下午,在这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到“安堇然”三个字的时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开来。
多少的不甘、愤怒和憎恨在胸臆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让本以为已经心沉如水的他止不住地想对天大叫出声来——白墨宸白墨宸!当年你乘人之危从我手里夺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间将她的家人全数带走,你,到底又想怎样?
那一瞬,仿佛有极其不详的直觉涌上心头,让他脸色忽然死去一样苍白。
“快,去星海云庭非花阁!”他翻身上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则,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星海云庭也是一片慌乱,所有的清倌人、红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拥在非花阁的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非花阁:房里的一切都不见了:字画、琴棋、珠宝、衣衫,甚至连架子上的白鹦鹉雪衣和那一张沉香木的大床,全都一夜之间消失了。
整个房间仿佛成了一个空洞雪白的纸盒子,一无所有。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隽推开人群走上楼来,只看得一眼,只觉得当胸受了一拳,几乎透不过气来——毕竟还是晚了一步么?他才刚刚发觉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个男人就已经把她连夜带走了,带去了自己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们毕生再也不能相见?
胸臆间忽然涌上了无穷无尽的烦躁和绝望,平日安详克制的叶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了墙壁上,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怒吼。“城主?”东方清看得他惨白的脸色,心里担忧“怎么了?”
“我”手上流出血来,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隽这才换过一口气来,喃喃“我没事。”他转身看着星海云庭里的莺莺燕燕,声音不知不觉地严厉了起来:“殷仙子人呢?去了哪里!”
“不知道,昨晚就没见她,一早起来整个房间就搬空了。”旁边有艳妓嘀咕了一声“真吓人就是洗劫也不会没声没息啊!”“是啊,”丫鬟指了指旁边一个捧着锦盒的乌衣小厮“这位是玲珑阁来的小师傅,殷仙子在那儿订做了一支簪子,本说好了是今天结款的,结果东西送来人却不见了!”
“簪子?”慕容隽从那个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盒子里放着一支金步摇,华美精致,钗头凤眼点着红宝石,凤嘴里衔站起一串流苏,是用上好的红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红欲滴,和金钗相映生辉,设计巧妙、线条简洁流畅,的确是殷夜来的风格。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这就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纪念么?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时瞬间从人世间蒸发一样,今日之后,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会不会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当她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会是几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身份和姓名?他们,此生还有相见的机会么?
慕容隽拿着这支簪子沉吟,心乱如麻,灰冷绝望。耳边却听老鸨从楼下赶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来了?快坐快坐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没好好的招待城主!”
“没事,”慕容隽将那支簪子收入盒内“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里?”
老鸨一拍大腿,诉苦:“哎,正要去和您禀告呢!殷仙子昨天夜里忽然离开的了,至今下落不明——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慕容隽冷笑一声,心底忍不住一阵怒意涌起“人是在你们星海云庭里丢的,你却来问我怎么办?按十二律,青楼里的乐籍女子是不能随便离开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见,整个房子却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说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弹她一根手指头啊!”老鸨哭天抢地起来,拍着桌子“人家后台硬着呢,就是要拆了这个星海云庭,我也不敢说什么呀!”
慕容隽听得她话里有话,冷然问:“这么说来,你是知道的了?”
老鸨抹了抹眼泪,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轻重,迟疑着点了点头,低声:“昨天昨天白帅来了楼里,带了夜来出去,回来后二话不说,使命人将夜来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打包带走了——我也不敢说什么人家伸一根小指头也能碾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神里掠过雪亮的杀意。
好,不管你把堇然带去了哪里,如今既然你身在帝都、入了我布下的杀局,于公于私,我都要让你横尸帝都,有去无回!
他忍住了怒意,低声问:“她的贴身侍女呢?一起走了么?”
“春菀也不见了,”老鸨摇了摇头“秋蝉倒没走不过那个丫头什么都不知道。”
慕容隽沉吟不语:既然白墨宸没有将这个丫头一起带走,那么证明她是个无关重要的局外人而已,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要不要叫来问一下?”东方清在旁边低声问。
慕容隽点了点头,东方清正准备出去叫人找秋蝉,却听老鸨在一边怯怯道:“禀城主秋蝉在中午时,已经被缇骑的老爷带走了。”
“缇骑?”慕容隽脸色微微一变“缇骑来过?”
“是的呀!”老鸨又是畏惧又是伤心,擦着眼泪“今儿中午不到,还没开门迎客呢,缇骑老爷就闯了进来,非要带夜来走,拦都拦不住!”
慕容隽听着,心在慢慢往下沉。
怪不得方才往群玉坊这边走的时候,沿途看到那么多朱衣的带刀缇骑,引得路人都纷纷注目——殷夜来名声虽盛,却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她失踪不过一夕,本不该牵动那么多的人。然而在她离开后不到半日,缇骑便已经兴帅动众的找上门来,显然事情非同小可。
“缇骑找殷仙子什么事?”他蹙眉。
“谁知道谁敢问呀!”老鸨一甩手,又作势号啕起来“天啊!我家供着一个殷仙子,可比供了一尊活菩萨还费心!——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呀今年这么不顺!一个宝露是这样了,两个也是这样!”
慕容隽只听得心烦,拂袖转身,便要开门出去。然而在推开门的瞬间,忽然听到了楼下传来一片惊呼,似是无数的女子纷纷后退奔逃,中间夹着断续的哀吟。
“怎么回事?”他打开门,厉声“谁在这里打人?”
话音未落,却和疾步上楼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愣了一下。
“城主?”
“大统领?”
慕容隽和都铎在楼梯口面面相觑,都没有料到在这里会遇到彼此。不过毕竟都是久经官场的人,双方立刻回过神来,相互抱拳问好,场面上的寒暄做得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片刻前两人曾经暗地里秘密分帐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有着不可告人的紧密联系。
“今天是什么风,竟把城主吹到这里来了?”都铎笑道。
“哪里哪里,在下是青楼常客,倒是大统领今日竟亲自来星海云庭,甚为少见啊。”慕容隽笑着看了一眼楼梯口,眼神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变:都铎后面带着一行如狼似虎的缇骑,当先两个人押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女,正准备拖上楼来。
慕容隽认得那是殷夜来的侍女秋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喔,让城主见笑了,”都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冷笑了一声“这个贱婢死活不肯招出殷仙子的去处,只能将她拖回此处辨认一遍,再找几个人回去继续查问。”
慕容隽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忍不住出言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殷仙子的下落。”
“做侍女的会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去处?”都铎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些吓得变了脸色的青楼女子和老鸨,冷笑“既然这个丫头说不出什么,没奈何,只能将这些人都全部带回去——拷问了!不问出来不罢休。”
周围的女子尖叫起来,纷纷往外逃,却被门口的缇骑拦了回来。
“大统领何须动怒?”慕容隽叹了口气,侧过身附耳道“我想殷仙子八成是被‘那个人’带走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为难下人?”
都铎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慕容隽:“哦?城主倒是怜香惜玉之人。”
“倒不是怜香惜玉,”慕容隽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除非是帝君下令,否则还不能动‘那个人’身边的女人——”
“呵,”都铎笑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放心,是时候了——这正是帝君的意思。”
“什么?”慕容隽猛然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时候了?难道那个“时候”已经猝不及防的到了?!
“你以为我吃饱凶撑的啊?会跑到这地方来为难一群女人?”都铎苦笑,摊开手来“没奈何,早上帝君下了死命令是,让缇骑无论如何要邀请到殷仙子入宫献舞——否则,别让这些贱婢了,连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隽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声音“好端端的,帝君怎么会忽然邀请殷仙子入宫献舞?莫非是”
“还是城主自己布的局呢?怎么忘了?”都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凑到他耳畔,低声“白帅今早一入宫,立刻被帝君软禁起来了。两人一直谈不拢,气氛很紧张。时机正好,城主安排下的杀局若要发动,也就在这两天了!”
“啪,”慕容隽手一震,竟然将玉扇跌落在桌上。
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权谋,不是争斗,而只有一个猛然醒悟过来的念头。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越来越响——原来那个人早已察觉自己即将陷入绝境,他之所以送走了堇然,竟是为了保护她!
一种不知道是刺痛还是欣慰的复杂情绪忽然涌上心头,让他听不见都铎后面的话。
“放心,在这件事上宰辅也会出力,挑起他们君臣不睦,借刀杀了白帅!不过,就算宰辅他没成功,还有我呢”都铎在压低声音对他表决心,拍着胸口“我们既然收了城主的重礼,就绝对不会辜负城主的嘱托。”
“哦”他渐渐回过神来,喃喃“那就拜托两位了。”
都铎压低了声音“如今箭在弦上,只怕随时都要命中目标了,城主怎么还有空来这里为这些女人说话?”说到这里,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提高了声音:“来人!把这里的人统统给我带回去!从挂牌的清倌人,从丫鬟到小厮,一个都不留!”
“是!”缇骑一声应答,立刻动手。一时间星海云庭里只听得一片哭喊之声,响彻了整个群玉坊内外,令路人纷纷驻足。老鸨也被拉了下去,知道这番真的是大难临头,号哭着扯住他的衣襟“城主!城主!救命啊您也是这里的常客,帮忙说一句啊”慕容隽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无话可说。
是的。如都铎所说,这是他自己安排的局,怎生会忘了呢?他既然不惜一切代价来扳倒白墨宸,自然应该想得到这肯定会牵连到殷夜来。今日星海云庭这番劫数,其实是他一手促成的,又何必在里假惺惺?这些身为下贱的风尘女,是注定要成为权谋斗争的炮灰了。
他硬下心肠转过头去,根本不理会老鸨的苦苦哀求。
“怎么了?”门口却传来一声急促的问话“这里怎么了?”转头看去,只见一位朱衣丽人走了过来,站在被封锁的门口满脸焦急地往里看:“夜来她呢?”
“傅寿姑娘!”老鸨认得那是红袖楼的头牌、殷夜来的手帕交,仿佛捞着一根稻草般伸出手来“傅寿姑娘你快来帮讲讲道理!夜来她听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啊天啊!这些老爷居然要查抄我们星海云庭!”
傅寿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秋蝉,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却听得都铎一声冷笑,从楼梯上走下来,上下打量着她:“原来是傅寿姑娘?来得正好——左右,给我一并拿下!她是殷仙子的密友,定然知道仙子的下落。”
傅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路却立刻被缇骑截断。
她握紧了手,手心里是一块通透的碧玉。前日那个冤家九爷忽然来了红袖楼一趟,盘桓了半夜,也没说什么,却从怀里掏出一大笔钱放在桌上,说是不枉多年相好一场,这些够她下半生用的了。然后又把这一块玉也放到了桌上,说这是他随身多年物件,也送给她了。她吃惊不小,然而待得要问,那个九爷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穿窗而去,消失在夜里。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越觉得清光华这翻欢这番的言行不寻常,心里按捺不住,便来星海云庭想找殷夜来问个究竟——不料一到门口,便遇到了这样的祸事。
“请姑娘和我们回朱衣局一趟。”缇骑冷冷道,抖出了一副镣铐。傅寿脸色苍白,然而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之态来,只是昂然道:“不用铐,我自己会走!”
缇骑一把上来扯住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打断你的手?”
“你敢!”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在门外。
所有人一起回头,目光瞥处,只见一鞭子凌空抽来,啪的一声把那个缇骑的手打了开去,虎口顿时碎裂。门外一个少女在星海云庭门外翻身落下马背,也不等站稳,一声怒斥便抢身过来,护住了傅寿,双眼圆瞪逼视着众人。
“你们想干什么?一群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这里欺负青楼女人,丢脸不丢脸啊?”那个少女冷笑顾一声,然而一眼看到了一边慕容隽,却有些吃惊“啊?怎么你也在这里?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和这些人同流合污!”
缇骑捂着手,却敢怒不敢言。——因为来的,居然是广漠王的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隽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现在这里的局面已经够复杂,偏偏这个丫头居然还跳出来添乱——不得违逆帝君,不能得罪都铎,更不能得罪琉璃,还要尽量保住这里一群女人们的性命——任凭他多么八面玲珑,要逐一处理妥当这些方方面面,也不由得有些头疼。
“九公主误会了,”都铎却不像慕容隽那样对这个丫头留情面,公事公办地一抱拳“在下乃是奉帝君之命,前来这里调查殷仙子下落——这座楼里的人均逃不了干系,需要请回去协助询问,还请公主见谅。”
“协助询问?”琉璃指了指奄奄一息的秋蝉“这是询问,还是拷问?”
“缇骑只是奉命办事而已,九公主若有不满,可以上诉帝君。”都铎实在是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挥了挥手,吩咐下属“来人!把这里的人都带走——”
“站住!”琉璃柳眉倒竖,指着当前的缇骑“再走上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九公主!”慕容隽一看事情要闹僵,连忙上前打圆场“千万别任性,此事不是开玩笑。你不能和缇骑作对”
“你才是开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叶城城主,难道就这样看着别人在你地盘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风尘女子,也不该被人这样乱来吧?”
都铎实在是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厉声:“既然九公主执意阻挠帝君的命令,那么,就别怪缇骑冒犯了!来人,替我把九公主请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让,厉声:“谁敢!”
两个缇骑应声上前,硬着头皮想要去拉开这个千金小姐。慕容隽怕这个丫头吃亏,想要上前想个法子平息事态,耳边却忽听琉璃打了个呼哨:“金鳞!”
这个丫头,难道又在装神弄鬼的唬人?那条蛇前日不是明明断了牙齿么?慕容隽刚想到这儿,忽然听到两声惨叫,眼前金光一动,两个上前的缇骑已经捧着手应声而倒,手腕上一片黑气迅速扩大开来。
“蛇蛇!”缇骑惊呼着看着一道金光箭一般地窜来,纷纷拔刀后退。
然而身为南迦密林里最可怕的杀气,金鳞的速度岂是寻常刀剑可以抵挡得住的?只见满屋金光舞动,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缇骑胡乱挥舞着兵器,却根本挡不住那一条来去如电的蛇。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人倒了下去,个个手腕上都有一处黑痕。
“住手!”都铎大惊,拔剑大踏步朝着琉璃奔来,却又僵在那里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别闹了。”慕容隽这时才说得上话,连忙劝阻“杀缇骑的罪名,连广漠王都未必担得下,公主还请三思,万事好商量。”
“哼。”显然对方抬出父亲来有一定的作用,琉璃眉梢一动,犹豫了一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门外忽地传来了一个声音,轻轻咳嗽着:“青天白日的,谁在星海云庭说打打杀杀这种煞风景的事?”
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众人一起回头,只见门外明丽的日光里,一个女子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抬起手,抹掉了围着脸的长巾。
“夜来!”所有青楼姊妹齐声惊呼起来。
是的,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半夜里忽然消失的殷夜来!仿佛片刻前刚经过了长途跋涉,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没有平日的风姿,发髻散了下来,气息平甫,脸色苍白地捂着左肋,有些狼狈,然而却是语气平静地阻断了一触即发的势态——
“诸位贵客齐聚门前,莫非等的是夜来?”
都铎和慕容隽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直直地看着门外去而复返的女子,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她!她为什么会回来?难道不知这是自投罗网么?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么多缇骑往这里赶,原来是查抄星海云庭来了?”在慕容隽复杂的目光里,殷夜来从缇骑手里拉过傅寿,从地上扶起了秋蝉,冷冷地看了楼上两人一眼“两位都是大好男儿,居然来为难一群弱女子,不觉得丢脸么?”
她语声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缇骑竟然没敢反驳。
“我不是”慕容隽忍不住低声分辨了一句,殷夜来似乎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转过头去对都铎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经回来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们呢?”
“哈哈,一场误会而已,缇骑怎么会为难仙子的姐妹们呢?”都铎连忙走下楼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白帝有命,久闻仙子歌舞艳绝世,想要邀请仙子入宫一舞——请即刻随在下启程。”
“是么?”殷夜来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铎脸色不变,又打了个哈哈:“仙子既然如此体恤姐妹,又怎么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况白帅也在宫中,希望能共赏仙子舞姿。”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淡淡:“那好。容我稍事梳妆,便和大统领启程。”
“好。”都铎松了一口气,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搁太久。”
殷夜来没有回答,只是从旁边吓呆了的玲珑阁小厮手里拿过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摇簪子,穿过满堂的人,走向楼上的非花阁。
在楼梯口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慕容隽看着她苍白面容,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为什么还要回来?白墨宸已经自身难保了,你知道么!”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往上走了几步到了二楼,回身淡淡对楼下的老鸨道:“嬷嬷,帮我准备一些衣衫首饰,我这身打扮去见帝君,是丢了星海云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衣拿出来,配上流光玉的首饰。”
“是是。”老鸨连忙去张罗,冷汗淋漓。
“我来帮你!”琉璃连忙道,也上楼挤进了门内。
华服珠宝送达后,门阖了起来,都铎带人守在楼梯口,望着楼上叹了口气——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沉得住气。
外面人声鼎沸,喧嚣而混乱。房间里却是一处寂静。
殷夜来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从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镜,熟练地将垂地的黑发挽起,用手指理了一下凤嘴里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后拿起胭脂点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忽然间,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激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时,手指间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天啊!”琉璃看着她,惊呼“你”“一贯如此,没什么的。”殷夜来笑了笑,放下了镜子。
“你不会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着她,忧心仲仲。
殷夜来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压低声音“我帮你。”
“不行。”殷夜来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会返回这里自投罗网——我的姐妹们被押在这里,我若不奉召,星海云庭岂有宁日?何况我的男人还在宫里,任凭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到他身边。”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惊“你是说白帅?”
殷夜来苍白的脸忽然微红了一红,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去,在镜子里继续细心地描画着自己的容颜,用朱砂和胭脂掩盖着因为伤病而极度憔悴的容颜——没有人知道,所谓的“殷妆”那些轻红敷粉,胭脂点翠,甚至贴鹅黄妆梅花,其实都只是为了掩饰她近来年越来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荡荡的非花阁里,她对着镜子,用胭脂轻粉一寸一寸地覆盖住苍白的肌肤,用胭脂点上失去血色的嘴唇——这一次进京,她一定要将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
因为,那可能已经是最后一面。
“不会吧?怎么是白帅!”琉璃却惊讶看着她,脱口而出“我还以为是慕容呢!你难道不喜欢慕容么?他也很好啊!”听到她提起慕容隽,殷夜来的手猛然一颤,回头看着琉璃,想知道她这样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没有丝毫试探或者责问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我和他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来身为卑贱的风尘女子,绝不会再有什么痴心妄想——九公主和镇国公才是天生的一对璧人,配得起那一对传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贯清冷孤高,甚少这样低声下气委婉地和人说话。然而琉璃却只是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她她在说什么?她居然说自己和慕容隽才是一对?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刚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叩,是缇骑在门外敲门:“九公主?”
“还没好呢!”琉璃没好气“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赐一下解药吧!”缇骑的声音却在发颤,低声下气地哀求“楼下被蛇咬了兄弟们都快”
“啊!”琉璃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完蛋,我居然把这回事忘了!”她二话不说地拉开门,急速冲了出去:“不会已经有人死了吧?”
这个少女风风火火地出去后,殷夜来凝视了她的背影片刻,轻声叹了口气,忽然对着半开的窗户低声道:“窗外的贵客,等久了吧?”
声音落处,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外面的屋脊暗处,居然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个人!那些人并不是楼下那些缇骑,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殷夜来却没有吃惊,只是淡淡道:“你们是穆先生派来的,对么?”
那两个人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穆先生果然神机妙算。”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道“但我不会跟你们走。”
那两个人脸上有为难之色,低声:“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来冷笑一声“他想让我秘密潜入帝都禁宫去保护白帅,对么?——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没想到帝君下手也这般迅速,已经找到星海云庭来了吧?”
那两人再度鞠躬:“还请仙子跟我们走。”
“麻烦你们去告诉穆先生,我是不会这样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来扬起了眉:“其实都一样——我秘密潜入固然可以抢得先机,但堂而皇之地跟随缇骑奉召入宫,也一样可以见到白帅。我既然折返了,就绝不退缩,他不用命令我该如何做。”
女人的语气断然,窗外两人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返身退去。
房间内重新寂静起来,只听得见风吹窗纸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个深宫血夜,当一切杀戮停止后,站在满殿尸体里听到的簌簌风声。
她以为,从十年前开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进那种地方一步了。原来,这个绵延了半生的噩梦,对她而言远未曾结束。
殷夜来叹了口气,抬起手,最后将那支凤钗抽出,调整了一个方向,重新插入云鬓——那一串红珊瑚珠子从她额上直垂下来,在乌黑的发上摇晃,宛如血滴。
片刻后,盛装的女子拉开了门,出现在缇骑的视线里,一步步走下楼梯来。
“堇然!”慕容隽居然还在楼绨转角处的暗影里等着,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再也无法压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不能去!”
“哦?”她侧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如果城主敢驳回帝君的命令,让我留在叶城,夜来就不奉召入宫了——这样如何?”
他一震,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抓住夜来的手,就僵在那里。
“果然,你不敢。”殷夜来的视线从他脸上缓缓掠过,轻轻笑了一声:“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深深地划过他的心,语气却淡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游!所以你刚才才会问我为什么要回来这里——你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
那几句短短的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慕容隽脸色死去一样苍白。殷夜来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转身走下楼去,再不回头。他颤抖着双手,只觉得手指上那个微小的伤口重新疼痛起来,强烈而尖锐的痛楚感一直钻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请殷仙子启程!”都铎大喝一声,一顶精美的宫轿应声抬了过来。
殷夜来没有犹豫,一弯腰便坐了进去。
“等一下!”琉璃却忽然跳了出来,拦住了轿子。都铎吃了一惊,以为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又来闹事,却只见琉璃仿佛想起了什么,探头进轿,再度问:“差点忘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的!”
殷夜来点了点头:“九公主尽管问。”
琉璃看着她,低声:“那天的海皇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演海皇的鲛人,你认识他么?他是谁?”
“什么?”殷夜来却是一惊,反问“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鲛人?!”
她问得敏锐,琉璃哑然无语“我”
“要小心那个人。”殷夜来只来得及说那么一句,轿子就被抬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来在缇骑的护送下离开,许久才叹了口气。这口气,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样大为不合,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心事。
“我真为她担心,”她轻声道“皇帝可是个老色鬼啊。”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慕容隽:“你不担心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转身进了方才殷夜来梳妆过的那个房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四顾,忽地俯下身,捡起了一块丝绢——那块丝绢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迹。尚自温热。他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脸色苍白得可怕,另一只手从怀里又抽出了一块折叠得好好的丝绢——那块丝绢上也印满了暗红色的血迹,是前几日她秘密拜访梅轩时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间,她竟然已经两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欢殷仙子——不过没有办法,她喜欢的好像是白帅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絮絮叨叨“我刚才也劝她别去来着,白帝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可她说她的男人在那里,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回到他身边。”
一语未落“啪!”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慕容隽沉着脸,又一掌拍在墙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惊呼声里,他却似感觉不到彻骨的疼痛,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疾步走下楼去。
“城主!”东方清大吃一惊,追了上去——跟随了城主十几年,这个忠心耿耿的家臣还从未见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过。然而慕容隽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摆了一摆,阻止了下属们的跟随,脚下越走越快,旋即冲出了星海云庭。
“喂!你去哪里?”琉璃却跟了出去,在身后追着“等一等!”
慕容隽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话,只顾埋头疾走,面色苍白,嘴唇紧咬——他的眼神在闪电般地变幻着,似乎心里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将要爆发出来。
“你怎么啦?”琉璃有些不安,紧紧跟上。
“够了!别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条巷子的尽端,慕容隽忽然间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耐烦之极“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我耳边再啰啰嗦嗦说个不停——闭嘴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琉璃一时间被惊吓到了,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对她吼?居然要她滚?这个人,不是一直处处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欢心的么?——认识那么多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一直带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讨好她,也不再迁就她,仿佛只是一只被逼到了绝路的困兽。
他,原来也会生气,也会愤怒的么?
他生起气来,原来是这般模样!
“别这样啊我们一起想办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下来,反而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小声道“我也挺喜欢殷仙子的,和你一样。”
慕容隽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你不懂的。”
“什么?”琉璃不解。
慕容隽咬着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我爱她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可这十年来,我却不得不看着她被别的男人奔走,辗转于权势之手,却完全没有办法——这种感觉,你一个小丫头能明白个屁!”
琉璃张大了嘴,第一次面对着慕容隽这样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他居然说了粗口,居然骂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种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愤怒,黑暗而狰狞,就像是大地忽然裂开,熔岩带着可以毁灭一切的气势喷涌而出。
许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现在你是在为她落到帝君手里担心呢?还是在为她‘自愿’入宫而生气?”
仿佛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隽脸色苍白,霍地转过头去。
“喂喂!你要去哪里?”琉璃小跑着紧跟在后面——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追着慕容隽跑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追在她后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颠倒了。
“不知道。”慕容隽不耐烦地摇头,呵斥“让我安静一会儿!”
“好吧。”她气馁地闭上了嘴,怏怏地走开。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世界终于清净了。慕容隽一边疾行,一边蹙眉默不做声地想着什么,脸色阴睛不定,不知不觉就走过了数条街道。暮色转瞬四合,耳边的涛声越发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个叶城,来到了落珠港的码头上。
他在海和陆地的交界处站住了脚,凝望着苍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紧。
十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曾经和她失散。十年后,他又遇到了她,却不得不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偏离了他原来的设想——一直以来,他所设定计划很顺利,在他的暗中运作之下,诸方力量围合,一步一步地将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对手的过程中,一个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被牵连了进来,同时置身于最险恶的旋涡之中!白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宫,等于是羊入虎口,哪里还有活路!
慕容隽手指微微颤抖,竭力理清脑海中纷杂烦乱的思绪。
到底要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他猛力摇了摇头,只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经多少年没有尝到这种滋味了?自从堇然离开他后,就再也不曾有这样的挣扎了吧?忽然间,以前那个叫孔雀的游方和尚说过的话浮现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怎么办”他喃喃,头痛欲裂,颓然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抱住了头。一个大浪拍上岸来,他不闪不避,顿时浑身湿透。大浪中,他颓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头顶轰鸣,千堆雪充斥了视线,仿佛天地刹那一片空白。
涨潮时分到了,海涛声声拍岸,如飞花碎玉乱溅,打湿了他的全身,然而这个平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却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埋首苦思。停顿了片刻,还是茫无头绪的他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苦闷的大喊,在空旷的海边远远传了出去。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问:“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水里?”
他霍然回过头。在暮色里,看到那个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温柔清澈得似乎要将人融化,有一种安抚和洗净的力量,他想叱她走开,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力气,话在喉咙里嘀咕了一下就没有声音。
琉璃走过来,蹲在他身边,平视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不舒服,转开了视线,不敢和她对视。
“怎么躺在海水里啊?整个人都湿透了。”她轻声问,抬起手替他擦了擦满脸的水迹。慕容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却没躲过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温暖而柔软,掠过他冰冷的脸颊——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样留下了一句话而决然远处。那一瞬间,他心里的长堤忽然崩溃,猛然打开了琉璃的手,扭过头去背对着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将胸臆中的声音按捺下去。
“怎么啦?”琉璃担心地凑过来“你脸色很差的样子。”
她想凑到他面前去,然而他背着身,怎么也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么?”琉璃忽然间明白了,喃喃“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她呀?”
慕容隽没有回答,因为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在这个少女面前大失仪态地全然崩溃。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体会着什么,语气忽然变得柔软起来,喃喃:“你们人类真是古怪你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带走?你是叶城城主啊!难道觉得自己打不过缇骑么?”
他埋首沉默了许久,才从指缝里挤出声音:“我不会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欢呼了一声“原来即便她不喜欢你,你还想去救她的?——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好人!”
她从背后俯过身来,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带着一种木叶的清香,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种香味包围了他,令他慢慢平静下来。这个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着一种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断增长的负面能量,让阴郁混乱的心恢复冷静。
慕容隽深深吸了口气,忽地道:“公主在说什么呢?”
“咦,我在说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么?”琉璃看着他,目光里第一次褪尽了厌恶与戒备,对他伸出手来“喏,我可以帮你!真的。”
“九公主别开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脸上的海水,笑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你我都不过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况此次仙子入宫只是为了献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临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说什么?”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隽淡淡道“青楼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么?”
“你疯啦?”琉璃几乎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愤然:“这是人说的话么!”
“在下不敢违抗帝君命令。”慕容隽语气平静“我劝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云荒也是异族,势单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叶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码头上,周围暮色四合,海风卷起她的长发和白衣,翻涌如云——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样:平静、死寂而深不见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张面具一般。
“喂,别和我装腔作势呀!”琉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你不是觉得我是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到处乱闯祸的丫头?你这么说,难道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干?”
慕容隽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惊愕于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丫头,看似什么都不懂,但有时候却敏锐得令人吃惊。
“算了,懒得和你猜来猜去,”她忽地一跺脚,发狠“不管你干不干,我一定会设法营救殷仙子的!你可别小看我!”琉璃仰起头吹了一声口哨“看!”
头顶的夕阳忽然暗淡了下去,仿佛一大片乌云迅速移来,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对朱色和玄色的大鸟,应声而来,回旋在他们的头顶。
“比翼鸟?”慕容隽脱口低呼。“是啊,”琉璃笑了一声“我可以飞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来!”
慕容隽看着那一对比翼而飞的神鸟,神色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答。看到他还是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鸟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这就去宫里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身的一瞬,慕容隽终于崩出了两个字,一个简步上前把她拖了下来,低叱“别胡闹,要从长计议!”
琉璃没有反抗,乖乖地被他从鸟背上拉了下来,只管看着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隽看着她的表情,明白了过来。
“我就知道你口不应心!”琉璃笑嘻嘻地笑“想踢开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隽沉默了一瞬,终于仿佛被打败似地叹了口气“九公主,你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件事非常复杂险恶,我不想让你卷进里面,你却非要横了一条心往火炕里跳。”
“怎么?”琉璃有些不服气“难道你怀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为这个。”慕容隽缓慢地摇了摇头“要从深宫里救一个人,其实不算太难。难的是救出来后该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来不就行了么?”
“那怎么能行?”慕容隽侧过头看着她,冷静得残酷“事情如果闹大,我的镇国公府、你的铜宫都会被连累了,说不定那些空桑贵族又会借机倾轧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气,她还没有想得那么远“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慕容隽用力揉着太阳穴,喃喃,似是筋疲力尽“得想一个没有漏洞的法子出来以免坏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难道还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么?”
慕容隽无言以对。
夕阳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浅,看不到一丝阴暗,奕奕如宝石。又要如何对她解释,在他的世界里,存在着那么多的权谋和算计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则,他要怎样对沧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还握在那群冰族人手中!
慕容隽垂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右手无名指——那上面的微小伤口已经快要痊愈了,然而却还是隐约能看到钻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线,一头系着他的心脏,另一头握在遥远的西海上那些冰夷们手里。
“你的手”琉璃忽然惊觉了什么似地,盯着他看。
“没什么。”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后“只是不小心割伤了一个小口子而已。”
琉璃迟疑着,蹙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隽摇了摇头,最后只能那样对少女说“等我安排好了计划,第一个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对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广漠王!你做得到么?”
“好!”琉璃毫不犹豫地点头,竖起手掌“说定了!”
他笑了一笑,抬起手和她互击了一下,两个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诶为什么我觉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顺眼多了呢?”琉璃迎着海风笑,话语也干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说不定你第一次提亲的时候我就答应了呢!你不知道,其实我是很想在云荒找个人嫁了的呀!”
慕容隽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这是个悖论。如果我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又怎么会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间,然而抬起眼的时候眼神又神采奕奕,笑:“幸亏我喜欢的不是你。”说到这里,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翻身上了比翼鸟:“哎,估计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顾他啦!”
比翼鸟旋舞而起,在他头顶回翔了一周而去。
“记住,一旦该行动了,一定要早点通知我!”
风里传来她最后的嘱托,慕容隽站在码头上,看着琉璃乘着比翼鸟远去,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是啊,如果从一开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说不定对他们两个而言都是个不错的选择吧——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的确是豪门里罕见的美好姻缘。
只可惜,世事从来不尽如人意,不会把什么都凑好了送到人手边。
“真是个天真的丫头啊”他在风里喃喃叹息,眼神转为阴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当同伴,还不是自寻死路么?和一群豺狼争夺的时候,还带上一头羔羊!他回过身,安步当车,向着镇国公府走去,夕阳下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单薄。
“公子,”东方清远远地迎了上来,有些忐忑“您没事么?”
“没事。”慕容隽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摆了摆手“都铎和宰辅那边如何?”
家臣低声道:“方才都铎大人离开的时候说,可能这几天宫里就要有大事发生,让公子时刻警惕——白帅奉召入宫后,宰辅和玄王私下活动,大批不明来历的人手云集在帝都大内,估计不出三天,我们的计划就要奏效了!”
“宰辅那边呢?”他蹙眉。
“没有任何消息,”东方清蹙眉,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只命人送来了这个。”
慕容隽接过来一看,入手却是一件玉玦——玦同“决”往往是君赐予臣,示以绝决。在中州人的说法里,乃是皇帝赐死臣子时用的器具。他心里顿时明白,眉头越蹙越紧,忽然低喝了一声:“东方,立刻替我传令给叶城御道的看守者,让他们在我抵达之前不要关闭城门——我要立刻秘密入宫一趟!”
“城主要入宫?”东方清有些为难:“藩王们今晚还要来府里夜宴呢”
“就说我病了,不能出来见客。”慕容隽冷笑了一声,吩咐“你,南宫还有北阙,立刻带上最可靠的人手随我进京——北阙尘留下,替我看好叶城。”
“可是,”东方清抬起头,直言进谏:“在下认为,城主此刻不宜进京。棋局既然已经布下,作为棋手当置身事外静待结果,等局势明朗后再做决定,而不是贸然以身入局——须知当局者迷,城主若卷入其中,难免”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慕容隽冷然打断了下属“还有,让北阙尘替我在宴席上暗自放出风声,让各部藩王知道白帅已然悄然返回云荒、入京面圣的事情。”
“是。”东方清知道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变,必然会立刻赶往帝都,到时候万一生出变故”
“我就是要搅乱这天下,让局面越乱越好!空桑最好是将相反目,君臣相残,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残杀。”慕容隽冷笑一声“只有乱世才能给予我们慕容家最多的机会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样从一个商贾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东方清肃然领命。
帝都、宰辅、缇骑、白帅这些人马各怀心思,云集在帝都,即将发生一场混乱的你死我活的战斗——这本来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隔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后,棋盘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颗意料之外的“变子”
那就是堇然。
而这颗变子的出现,不得不令棋手也卷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不曾改变。”那句话还萦绕在耳边,刺痛他的心肺。慕容隽疾步向前,向着落日下的帝都飞驰而去,头也不回,沉静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处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渊里沉底的星辰——
不!这一切,绝不会和十年前一样。
如今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再也不会眼睁睁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险,贸然乱入危局,他也要去把她给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