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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 当日傍晚,一口漆铜敞口圆肚水缸被两个家丁抬进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东厢房里,表面上气定神闲, 耳朵却一直竖起留心着正房的动静。
到了掌灯时分,他本以为稳妥了,忽闻门外响动,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紧“这是什么”
家丁只说是家主吩咐抬来的。不一时, 又有两个家丁提着水桶入院, 往返几次,将水缸注满。
随后不久, 二掌事也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鱼篓。
看见胤郎君, 全荣含笑与他招呼一声,将篓里的四五尾鲤鱼倒入缸中。
金鳞鲤鱼。
胤奚呼吸一抖“这是给我的吗”
游鱼一入水, 便欢快地摆尾游动起来, 一滴水珠崩溅出来, 正落在胤奚眼尾旁,恰如一滴清凉的泪。
他在暗蓝秋暮中,转头望向正房灯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设法杀庾洛神的时候,想过用金鳞鲤鱼作为祥瑞,放入韦陀寺的圣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钩。
那时他还未想到火燧粉的办法,左思右想,只有曾在大市胡商那里见到的金鳞鲤鱼,最符合他的计划。
然而金鳞鲤鱼价贵,他拿出全部身家,也只买得起三两条。
但那时他已被庾洛神逼得濒临崩溃, 为了逃离那个恶魔,胤奚还是咬牙买下了鲤鱼。
他在羊肠巷的耳室里置了一口缸,把它们当祖宗供着,日日精心地喂养它们,像奉养着自己终会来临的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人放火烧他的家。
那场始料未及的火,烧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险些熏呛死小扫帚,也一举烧光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深夜,在左邻右舍的指点之中,他从废墟里看到那几条死鱼时的心情。
不如死了的好。他当时如此想。
他无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会把生路寄托到几条无比脆弱的鱼身上,他更加痛恨,比鱼还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还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团聚了。
可是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一种浓烈的不甘又涌上他的心头凭什么他就命如草贱,任人宰割凭什么那些生来锦衣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为,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若贼老天是这样不开眼,他死了又能到何处喊冤
这件事,女郎在庾洛神死后夜审他时,没有问过,他也从没有提起。
原来这样的细枝末节,女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见胤奚站在鱼缸旁边愣神,说道“咱们娘子并没有交代是给谁的,只说是乔迁之礼。”
胤奚浓密的长睫簌簌一颤。
蚍蜉试图以小小诡计撼动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镜的天上之人便当真没有拂袖赶开它,反而容许它栖息在她的脚背。
怎么可以对他这样好。
夜渐渐黑了下来,拨云校场的女卫驻进府里后,以后上房的安全便由她们代替玄白和允霜负责轮守。这第一日当值的是同壇和陆荷,玄白与她们交接时,夸张地千叮咛万嘱咐
“你们可千万盯紧东厢的人,千万不能让他摸进主子的房间”
说起来也是让玄白郁闷,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兴,里院外院皆是自家护卫,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谁想就这么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这小子钻了空子,住进了正房
两名女卫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来看去,也没见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东屋外的台阶下,捧脸痴痴地看了半宿鱼。
“娘子,小胤郎君没有过来呀。”
束梦服侍谢澜安就寝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嘱托,顺嘴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鱼搬进来之后,谢澜安便吩咐束梦,若胤奚过来,不许让他进门。
她可不想再听他说那些层出不穷,令人招架不住的讨乖话了。
“没有么。”谢澜安也有些意外,穿着雪白的中衣朝关闭的菱窗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这样就比较乖了。”
浮陵铜矿案惊动朝野,与百姓恨斥凶手不同,谢澜安的大义灭亲之举符合清流风尚,反而得到太学的一片称赞。
士林对谢澜安的风评扭转,骂她的变成了世家。
他们越不满,谢澜安越是借这个由头拿原家开刀,手腕雷厉地收没了原氏的家产与田籍。再拟折上表期限之后,再有私藏府兵超额者,按叛党同罪论处。
庾氏兵乱的余波尚未过去,世家见识了谢澜安的心如铁石,心有戚戚,只得不情不愿裁剪了府兵。
这第一步革新相对顺利,何羡在户部那边却碰了壁。
他如今任职户部左侍郎,上无尚书,便由他代理户部诸事。人人都知道他是凭着裙带关系进来的,但何羡精于数术的本领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这日,他捧着黄白两册的户籍简记,转过尚书省外的宫路,去兰台找谢澜安,见面先叹,愁得直搔头簪,道
“南渡以后,世家与平民一直分成白籍与黄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检土地。世家的田产置业多半不在京城,而在侨置郡内,地方大族又往往与当地豪强有所勾结。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女郎,难呐。”
所谓侨置郡,便是南渡初时,朝廷在江左为这些渡江避难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设的郡县。
之所以如此,为的是安抚世家,巩固当时尚不稳定的政权,也是给汉室君臣心中留一个念想,以图将来克复神州,重回故土。
谁想悠悠百年过,这中原始终没能收复,世家优享白籍的特权却代代承袭了下来。
庾太后便曾下令重修户籍,却因世家的阻挠推进不顺,最终也未能成功。
谢澜安的官服从朱地绣衣换成了玄青地大料圆领朝袍,白绫纱的交领裹束玉颈,鸦鬓黛眉,分外精神。她听后,想都没想道
“那就分派京官下去,到各个郡县去统一清检土地。”
她让何梦仙将户籍混乱的情况拟个折子,与自己的建议一并呈给陛下。
陈勍阅后,又着吏部尽快拟出下派的官员名单。
谁知择选官吏时,又有阻碍。谢澜安点名不要出身世家的官员,而要有真才实学的实干派。可众所周知,大玄的官制历来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纵观朝廷六品之上,都无符合她要求之人。
这便是“实行土断清田”和“废九品官人法”的互为表里,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处处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无法动摇门阀根基,更谈不上进一步推行寒人策举了。
吏部的人推脱,谢澜安寒声作色“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谈无为为高尚,真正作为的都是底下人。只要是想奔前途、做实事、不怕得罪人的,只管放手去办,后面有我谢澜安顶着我顶不住,还有陛下”
有她这番果决的态度,土断的章程才算推进下去。长信宫里,枯黄的秋叶落满了萧条庭苑,庾太后握着一只手炉坐在空旷的纹花窗前。
听到皇帝特意派人送来的这个消息,太后失去精锐气的眼里,目光微微闪动。
重阳后,荀尤敬登府来拜访崔膺。
他顺便带来了自家的小孙女荀胧,打算留下交给谢澜安教导。
天下文宗能放心地将自己的孙女交给自己的学生教,既是肯定谢澜安的学识,又是进一步向外人展示,他对于她在朝中举措的支持。
书房中雅香宜人,谢澜安看到那梳着两只包发鬏鬏,粉润乖巧的小女娘时,却有些顾虑,为老师奉上茶,道
“福持机灵乖巧,我自然愿意教她,但老师若因厚爱我,为了给我倚仗,才让福持小小年纪离了家,离开祖父祖母,学生万万不敢受。”
“也不全是因为这个。”荀尤敬跽在方褥席上,打量着屏风旁悬挂的水幛字书,啜了口茶,“自古易子而教,这孩子唉,你不晓得,鬼灵精一个,撒起娇来能让你师母惯到天上,放在我家是教不出来了。你能者多劳,不妨收她做个小弟子,空闲时点拨点拨就是了。”
却不知受不了爱孙撒娇的,究竟是师母还是老师。谢澜安低头一笑,老师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答应下来。
反正对于撒娇鬼的招数,她也算见多识广了。
说罢了正事,荀尤敬终于忍不住指着屏风问“这副刘君嗣的行书临字,有六分你的笔意,却醇意不足硬力有余,莫告诉我你的书法退步到这种地步了。”
谢澜安听后,冲门廊外道“听见没有,荀夫子夸你了,切不可骄傲啊。”
荀尤敬的批语对于谢澜安来说自然是批评,可但凡换个人,能得到荀尤敬亲口盖章说,学到了“书道一品谢含灵”的六成笔意,那便是夸奖无疑。
荀尤敬一愣,他知道他这个学生向来眼高于顶,不喜与俗人接,什么人的笔墨能够让她乐意挂到自己的书房中
他才一回头,却见荀胧眨巴着一双眼睛,捂住小嘴,惊艳地看向门外。
老夫子心觉不好,凝眉转眸,便见一个丰肌雪肤,流风神秀的年轻人脱履来到屏风外。年轻人向他执礼,一把嗓音妙遏行云
“弟子多谢祭酒指教,定会克己勉励,日新一日。”
就是他荀胧神采奕奕地想,那个有着好听声音的人就是他
胤奚话音才落,书房外传来谢策的声音“澜安,可是荀夫子来了神略领舍弟前来拜侯夫子。”
荀胧圆溜溜的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只见左边是一个身穿天水碧襕衫端方君子,右边是一个长相俊丽的惨绿少年有匪君子都是诗经上说的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有匪君子
荀尤敬嘴角不自如地动了两动,百密一疏,福持这是掉福窝里头了他转头看着得意门生,一脸庄肃
“含灵,你若能扳过福持这个知慕少艾的毛病,老师,老师多谢你”
说罢,他实在嫌丢人,没坐多久便起身,却硬是没训诫小孙女一句,亲昵地拍拍小福持的发鬏,横秋长叹着走了。
谢丰年却还疑问“是不是我等礼数不周,让夫子不喜了”
谢澜安低笑一声,在小女娘眼前轻轻打个响指“回神。可不是给你白看的,以后乖乖读书,小师姑给你的好处多着呢。”
荀胧两手撑着软席往前倾身,悄声密谋“难道还有比那位天籁哥哥更好看的美君子”
这个,好像不常有谢澜安转眸瞧一眼默默立在门边的人,自从她送了那缸鲤鱼,这几日这小郎君反而安静许多,也是让人揣不透。她低声道“多着呢。”
谢策无奈摇头。
胤奚站在众人之后,无声地注视那张胜于三春盛景的容颜。
他们三兄妹在书房说话,胤奚便暂且退了出来。荀胧身边跟着两个傅姆和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小婢子,贴身的卧具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束梦忙着收拾出娘子隔壁的厦馆,扫洒停当,安顿行李。
忙了一通,束梦回身看见胤奚,笑着拍掌道“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来,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里穿过庭廊,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胤奚拈了几粒鱼食投进水缸里,应和一声,束梦又自语“有了人气儿,娘子大抵就不会总是多梦少眠,起身熬夜看舆图了。”
这一句正被胤奚听见,他倏地转过头“你说什么,女郎,总会失眠吗”
束梦随口道“唔也不算经常吧,记得宫变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女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宫变了,女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宫里”束梦扳着指头数,“那便是连续好几天没睡过整觉呢。”
她的本意是敬佩女郎超人的精力,看到胤奚发暗的脸色,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连忙闭上嘴,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
他离府的那夜是为了照顾泻肚的小扫帚,而次日回府时,发现女郎眼皮底下有浅浅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点就通的人物,记性又极好,经束梦一说,他不由又想起,他入府之后,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肠巷,实则是去韦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后格外心虚,总会特别留意女郎的神情
仿佛在他离开的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变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着浅淡的青色。
就像一夜没有睡好。
世上可有如此凑巧之事
这意味着什么
他神情困惑地低下头,目光下意识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初相逢时。
“先生是谁”
“你只当我与你合眼缘,交个朋友”
“你我之间的香火情”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过神来,眼前秋阳暧暧,游鱼戏水。他迈步进了正房,谢氏兄弟已经离开了,荀小娘子也被领去熟悉环境了,女郎独自坐在书案后。
他只听谢澜安道“府里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扫帚也接进来,免得你经常记挂。”
谢澜安说完,久久等不到回音,她抬头,看见胤奚直怔怔地望着她。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带着种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错过了很多过错,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