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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主后一行人历经一月有余,在正月抵达京师。
那一日入宫觐见皇上,龙椅上的皇帝龙鼻威目,不怒而威。这些年,他励精图治,南征北战,身至九五之尊,而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刻下了印记。
他双鬓斑白,竟也显现迟暮的老态。
李煜及众官员跪拜行礼,皇帝朗然问道:“李煜,你可知罪?!”
李煜心中有怨怼之气,生硬道:“臣不知何罪之有。”
众臣心中都捏了一把汗,这中朝皇帝可不像他们的国主,那是一头随时会暴怒、随时会吃人的猛虎。
果然,皇帝倏然起身,定定瞪视着李煜,殿中气氛骤然阴冷凝固,谁都不知道雷霆之钧什么时候会爆发。
“朕曾下诏让卿助祭柴燎之礼,卿唯唯不答;又传旨让卿与朕一起同阅牺牲,卿又辞而不答。既是如此,朕封卿违命侯,授右千牛卫上太尉罢。”
李煜只觉得羞辱无比,仰头愤愤道:“臣既已被掳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此折辱,不如痛快杀了臣!”
皇帝轻轻挥手,其余诸臣皆退了下去,殿中再无他人,皇帝才走下了龙案,对李煜温声道:“以你此时大不敬,朕早就将你杀了。只是你也不想一想,朕若是要杀你,早就可以将你杀了,又何须等到现在?”
李煜不解。
皇帝道:“朕是不舍。朕知你天性纯孝,深受百姓爱戴,朕数年前与你的数面之缘,欣赏你脾性。况且朕也极爱你所作的诗词,若是杀了你这个千古词帝,朕不仅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更对不起天下人。”
李煜的唇角带了几分嘲讽之意:“臣倒是要感念皇上的不杀之恩了。”
皇帝知李煜的怨怒之气仍未消霁,扶他起身,“且随朕来。”
李煜随皇帝在宫中漫步行走,转过了重檐廊角,来到一处偌大的院子,工人们正在施工,此处遍植松柏苍竹,是个极文雅清净的去处。
李煜心中震惊,这院中的景象与宫中的德昌宫何其相似!进了内院,才见到一座座书架上,典藏绵延无尽。
皇帝道:“实不相瞒,此崇文馆是为仿卿的德昌殿所建,只不过规模更甚。朕知道你好书如好德,搜罗了天下之书,置于此处,希望你能喜欢。”
李煜心中微微一动,神色微微一滞,“臣不甚明白。”
“这府库中的书,卿尽可观览,卿今后,专心翰墨,为朕编纂图册。”
李煜至此方才明白皇帝的用心,皇帝这一番仁义厚爱,竟叫他生出了暖意。
皇帝道:“朕知道,你恨朕。可朕是天子,得树立龙威,你三番五次违逆朕,为赌天下悠悠之口,朕不得不封你一个违命侯,这是为了天家之尊,也是做给天下人所看的。”
皇帝拍了拍李煜的肩膀,“可是私下里,朕更愿意将你当朋友,朕一生杀伐征战,是个粗人,朕倾慕你的文才,也愿意向你叨教些文人雅兴,你不会拒绝朕吧。”
李煜心中如海翻覆,赵匡胤雄图大志,圣明英哲,的确是难得的开国创业帝王。
他想恨,可恨不起来。
皇上对南唐降臣格外优待,对李煜赏赐了京都宅邸,宅邸虽远远不如金陵宫城的规模和奢丽,但其庭院中小桥流水、花木堆石,移步换景,倒也是怡情养性的静谧所在。
这一日下了雪,有黄门小侍前来宅邸通传,说是宫中皇后娘娘召见各位夫人女眷,请太尉夫人入宫觐见。
这太尉夫人自然是周嘉敏。
嘉敏入了宫,由一个小內侍领路,在宫苑中回廊小径上走了良久,行到一处梅花苑中,但见鹅毛飞雪洋洋洒洒,苑中梅花香寒,红蕊点点,较之南国的腊梅,又别有一股风韵。
嘉敏心想,不知这皇后是何等凤仪,正思虑间,但见梅林下有一座赏梅小阁,茶水汩汩地冒着水汽,袅袅散散。
而阁楼下,竟是一袭黄袍加身的皇帝!
黄门小内侍将她领至此,便悄然退下,嘉敏看得那侧身而立的龙颜,心痛之余,竟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大胆!面见皇上还不跪下!”皇帝身侧的贴身内侍呵斥道。
嘉敏瞪得红彤彤的眼,双腿像是灌了铅般沉重。
眼前的男子,就是往昔数次救过她的赵大哥!这些年,纵然岁月在他的脸上刻出了风霜,可是那双黝黑发亮的眸色,依旧如此熟悉!
皇帝对內侍抬了抬手道:“罢了,大概,此刻在她眼中,朕还是当年的那个赵大哥。夫人请坐下品茗吧!”
嘉敏一步一步走至小阁中,目中熊火烈烈,抑制不住怒意,愤然问道:“为何要灭我国!”
皇帝目光清和,却又透着无比的坚定:“天下纷争已久,分久必合,这是大势所趋!一统天下,也是朕的毕生夙愿!”
嘉敏悲怆道:“以你一己之愿,却让苍生为之陪葬,战火纷乱,生灵涂炭!你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如何对得住我金陵百姓!”
“不征战,何以一统天下,结束这天下割据纷争?朕也不愿血流成河,可是战争不可避免。”
“可百姓是无辜的!”
“百姓的确无辜!可朕若不一统天下,百姓的日子只会更苦更艰难!天下太平,百业待兴,这是多少人梦寐所求之事!”
皇帝的声音骤然提高,惊得梅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也惊得嘉敏怔怔凝望着他。
嘉敏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这一切,她何尝不知道。
天下完合,如江水滔滔东流入海,任是谁也阻拦不了的大势所趋。
她只是不甘心,一点儿也不甘心。
她颓然道:“好,我只想知道最后一件事,林仁肇是不是你设计陷害的?”她的目光如火如炬,咄咄逼人。
皇帝迎上她的炽热目光,坦然道:“是。林将军是朕以计陷害,朕称他已纳降。”
嘉敏心中一阵甜腥,呕出了一口血,那样的急痛让她未曾料及,她蓦然拔了头上锋利的金簪,对准了皇帝的咽喉。
宫人们都已被皇帝撇开,四下里只有雪花漫天飞洒。
皇帝面不改色,坦然面对着嘉敏。
嘉敏忧愤道:“林仁肇何罪之有!你竟要布下阴谋陷阱,残害他!”
“正因为他忠勇双全,天下无敌,朕才不得已陷害他。”
“你无耻卑鄙!”嘉敏怒极,手中力道加大,那金簪子刺入了皇帝的脖颈,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皇帝慨然叹道:“林仁肇是朕这一生唯一敬仰过的好汉,可这条好汉却阻挠了朕一统天下的宏图,为了天下,林仁肇不得不牺牲。”
嘉敏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悲凉感,或许,她也明白了眼前这个伟男子的决断。
皇帝闭了双眸:“朕知道你不杀朕,你难以泄恨。你若杀了朕,也算为江宁百姓,为林将军复了仇,动手吧。”
嘉敏手中力气又狠狠加大了几分,金簪没入更深,血流蜿蜒,染红了皇帝金色的龙袍。
而皇帝却是纹丝不动,赏梅阁雪花如鹅毛飘坠,梅香幽幽浮动,唯有这一缕缕血腥味淡淡地弥散在漫天雪花中。
可是,杀了他又如何?杀了他,国不能复,林大哥也不会起死回生。
杀了他,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皇帝没有变,依然是她总角年华时所认识的那个赵大哥,英勇有为、豪气万丈。
嘉敏的眼眶渐渐湿润,有温热的泪水模糊了她的眼,她颓然丢掉了金簪,含泪道:“但愿林大哥死有所值!但愿那些英烈们都没有白白牺牲!但愿你所开创的是盛世!”
言罢,她遽然离去。
皇帝睁开眼,看周嘉敏渐渐消失在大雪中,看着她在雪地里留下的浅浅脚印,喃喃说道:“朕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天下失望,朕会继续完成一统天下大业,开创盛世图景。”
嘉敏出了宫门,雪下得更大了,巍峨宫城都浸在了茫茫的雪海中,汴梁河也已冰封凝结,一片静谧下,更显现都城的壮阔宏伟。
这宏大的气势,又岂是金陵可以比拟?
终究是强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叹息一声,登上马车,匆匆回府。
路上积雪覆盖,湿滑难行,行了不远,突听前面士卒吆喝道:“晋王驾到,行者避让!”
驾驶马车的马夫听闻是晋王,不知怎的,心中一慌,驾车不稳,再加上路滑,马儿突然失了蹄。
这马车一阵急滑,歪歪扭扭地横冲直撞,直撞到街肆里一家食铺才停了下来。
晋王的车马受惊,也慌忙停住。
晋王的开道差役怒喝道:“大胆!竟敢冲撞晋王车驾!拿下!”
数个卒役上前,将嘉敏和马夫押出。
这晋王的阵仗何其盛大,扈从无数,车马上以金玉装饰,以龙涎香熏调,远远地就能闻到逼人的芳香气。
龙涎香向来只为皇帝享用,也不知车中这位晋王是何人物,竟是这般大排场。
嘉敏拜倒:“民妇马儿失蹄,不小心惊了晋王,还望王爷恕罪。”
那晋王听其声音,只觉得呖呖可听,如黄莺般清脆悦耳,更惊觉似曾相识,拨开锦帘,见雪地里一个倩倩曼妙的身影,便道:“抬起头来。”
嘉敏抬了头,两相见面之下,都有些吃惊。
嘉敏惊的是这位晋王正是当今皇帝的亲弟赵光义,他如今正当壮年,红光满面,较之皇帝而言,更透着一股贵重之气,尤其是他眸色中的深幽,让嘉敏心中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他目中的精光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欲望。
而晋王却十分惊喜,这江南女子竟出落得越发美貌,肌肤赛雪,柳眉亮眼,唇若点朱,更兼得她神色之中的凄迷惘然之色,好生惹人爱怜,这一见之下,直将他的魂魄也勾了去。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她,一时忘了身份,还是身边的扈从提醒道:“王爷,这妇人如何处置?”
晋王回过了神,忙下了车,扶住嘉敏起身,温言道:“夫人免礼,夫人可就是南唐国后……哦,太尉夫人?”
言辞间,晋王的手触碰到嘉敏的皓腕,那温洁如玉的触感,让他周身的骨头都酥了。
嘉敏急急缩回手,将那股厌烦之情生生压了下去。
晋王意犹未尽,“没想到,夫人竟是出落得沉鱼落雁,果然为国色。本王还记得多年前南下金陵,与你对弈,那时你不过是个小小丫头,将本王输得一点颜面也没有。”
嘉敏神情颇为清冷:“幼时玩闹而已,区区不值一提。”
晋王摇头道:“非也非也!本王在京都也曾常常听人说起,说金陵国后最善棋艺,这些年过去,夫人棋艺一定渐趋精进,本王正想夫人指教一番,不知夫人何时得闲,肯入王府赏光?”
嘉敏大怒,这晋王言辞轻薄,请她入府,岂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她么?
好一个无耻的登徒子!
她冷冷道:“民妇所会的那些不过是深宫女子的雕虫小技,全是入不得流的。”不待晋王言语,她又生硬道,“雪越下越大,再不走,只怕要封路。王爷若是再无事情,民妇告辞。”
晋王忙道:“且慢!”
他上前几步,走至嘉敏身前,“夫人的马车也已经撞坏了,这车还如何能回去?夫人还是先乘本王的车,由本王将夫人送回府邸。”
晋王今日是铁了心要与美人亲近。
嘉敏面容冰冷无情:“有劳王爷费心,只是民妇的马儿要跑得比王爷的车快。”她翻身上马,拍马离去,迅速消失在飞雪漫天的街头。
晋王负手望着长街的尽头,看佳人一骑,只留下一缕清幽芳香,更觉得魂不守舍,颇有些眷眷不舍,“有意思,那李煜好福气,只可惜了这个冰美人,若是为本王所得,又会怎样呢?”
他目光所及之处,竟化成了诡谲的幽暗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