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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密布,朔风低吼,纷纷扬扬的大雪自昨晚起便没有停过。不过是中午时分,街上却已人迹绝踪。本来嘛,这样的天气,又有谁愿意在外挨冻,而不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享福呢。若能再邀上三五好友,就着一碟花生米,灌下两碗温得热热的自酿米酒。将天南地北的风物,古往今来的掌故,乱聊一通,人生最快意的事也莫过如此了吧。
然而此刻,在漫天风雪中,京城的街道上却有一乘骏马正在急速飞驰。地上积雪深深,湿滑难行。然而那些马匹神骏无比,乘者驭马之术又娴熟高绝。只见马蹄翻飞,雪泥四溅,如疾风般旋驰而过,飞速来到靖王府前。又猛然勒住,跃身下马,匆匆进了府。
怡雪轩中,慕容樾斜倚在榻上,手中握了一卷书,正看得入神。小夜匆匆走进,静静跪在地上,不敢做声。而紧跟在他身后跪下的男子满头满身都积了厚厚的雪花,连眉毛上也扑着雪,直如雪人儿一般,却是刚才骑马的那个人。室内很是温暖,他身上的雪花渐渐融化,雪水顺着脖子流进衣内,他兀自一动也不动。
慕容樾并未看他们,只淡淡道:“有何消息?”
小夜的头垂得很低,黯声道:“王妃,她走了。”
“走了?”慕容樾望向小夜,目光冷冽,眼底深处却分明藏着一丝震惊。
小夜的头垂得更低。
雪人般的男子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却是暗影。他看了慕容樾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道:“是的。王妃发现了属下的行踪,逼迫小人出来。然后,打晕了属下。属下今晨醒来后便发现王妃已经走了。”
慕容樾没有开口,屋中一时变得很静。小夜和暗影垂头紧张的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尤其是暗影,此次任务失败,他甚至做好了死的准备。所以,他看来倒没有小夜那般紧张。
他重重磕头,沉声道:“属下未能完成王爷交付的任务,请王爷惩处!”
慕容樾望向远处的某一点,眼中辨不清喜怒,淡淡道:“你们先下去吧。你跟了她好几天才被她发现,也算是不错了。”
暗影心头一松,方觉出冷来,原来衣服已被雪水浸湿了大半。小夜心中疑惑,却不敢开口,与暗影静静退下。
慕容樾眸光深幽,暗潮纷涌。薄唇渐渐抿紧成线,书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发白,青筋毕现。
雪落如羽,千山白头。山脚下的古道上,一辆青璎油壁马车正行于其上,在雪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痕与清晰的蹄印。然而,不多时,便又被大雪填平了。
而坐在车辕上的人戴了一顶斗笠,正持了一根马鞭,专注的驾车。雪花纷飞,落满了他的斗笠与衣服。
眼看天色将暮,驾车人便寻了处避风的林子,将马车赶了进去。然后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温润清俊之极的面孔,竟是苏白。
他跃下马车,探手将车辕旁挂着的小铲拿在手中,将马车一侧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然后寻了一大捆枯枝,生火烤肉。又在马车后面拿出一口锅并杯盘,装了雪,放在火上煮。
这些事情,他一一做来极为从容,很是娴熟,仿佛已经做过很多遍了。只是这些很平常普通的事情,在他做来却也显得高蹈出尘,雅逸之极。
待肉烤好,水煮开,他将水满杯,肉装盘。然后敲了敲车门,唤道:“萧姑娘。”
车内一片寂然。
他又等了等,方道:“那我进来了。”
他伸手掀开车帘。初晴抱膝坐在车内一角,神情茫惘,双眼无意识的盯着一处。
苏白眼中有着黯然,静静进了马车。车外风雪逼人,车内却布置得很是温暖舒适。车厢里铺着厚厚的锦罽,引枕靠背及羊毛厚毯等一应俱全。
车内一侧,安置着一个精巧玲珑的雕花铜火炉。苏白放下盘子,探指揭开镂空的炉盖,用火箸夹了几块上好的银霜炭进去。
“萧姑娘。”苏白又唤道。
初晴方转动眼睛,看向苏白,眼中兀自有着茫然的神情。
苏白微微叹了口气,将盘子推到她身前。
初晴却依旧恍若未见。
苏白眼中划过一丝担忧,整整两天了,她就是这个样子,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他慢慢收回手,抿了抿唇,方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听我说,那个人,绝对不是慕容兄派去的!”
初晴的眼睛动了动,慢慢聚焦于苏白,仿佛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到一丝答案。
苏白凝视着她的眼睛,神情笃定:“我与他相交多年,他绝不会如此。”他唇角微弯,眸中多了一丝暖意,语气却冷锐如刀,一片片切开初晴的伤口,逼她正视,“就算他恨你,要你的性命,也定会亲手来取。”
初晴感觉心头的那道伤疤被他血淋淋的剖了开来,剧烈的疼痛蔓延,让她几乎不能呼吸。然而,剧痛过后,方慢慢感觉出悲来。泪水,大颗大颗肆意而下。可是,她的整个人却仿佛在一点一点活过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轻轻的问。
“是的。相信我!”苏白肯定的点头,心中刺痛。虽然,他也很想自私一些。可是,他却做不到看着她一直沉沦在悲伤中。
他看着初晴嘴角有了一丝惨淡的笑,她将头埋在膝头,闷声道:“可是,他分明是王府的暗卫,我认识他们的衣服,衣角上面有着弯月的表记。”
“衣服也不能说明什么。如果你愿意,回去亲口问问他岂不更好。”苏白静静道。
初晴一怔,回去?不,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回去了。
“如果不是他,那么,还有谁要杀我呢?”她突然一凛,难道,是她?
苏白静静凝视着她,自然看清了她的表情,道:“想到是谁了?”
初晴摇头:“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了。”无论是谁,都不再重要了。以后,她与他,将不再有任何交集。
“那么,先吃些东西。无论怎样,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苏白又将盘子往她身侧移了移,眼中有着不易觉察的关切。
初晴的眼睛移到盘子上,也不说话。只是慢慢伸出指,取了食物放进嘴里。
苏白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下了马车。
风雪已渐渐停止,四周静谧无声。偶有积雪自枝头落下,沙沙轻响。夜幕渐深,苏白倚着车轮坐下,往火中丢了几根枯枝,望着它们在火中噼啪作响,渐渐迸发出橙色的火焰。
已近年关,家族事务颇多。他本是在京城协助二哥处理一些事情,却没想到竟听到了初晴被休弃之事。大惊之下,他丢下了所有的事,去找初晴。
终于,在萧府前见到她孑然离去的身影。他远远的跟着她,看着她被人羞辱,看着她萧萧独行。他好想冲上前将她揽入怀中,为她遮挡一切的伤害。可她眼底的冷漠却告诉他,他并不是那个可以抚慰她心伤的。他只能远远的看着,选择不去打扰她。如果不是有人行刺,也许他便会这样跟她一路,直到她能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为止。
正想着,忽然,他闻得车帘响动,转头一看,竟是初晴正从车上下来。苏白惊讶的站起,望着初晴,却没有开口。
初晴走到火堆旁静静坐下,苏白忙又去了车里,拿了一条毯子出来,覆在初晴的肩头。初晴身子微微一缩,便任由苏白仔细的将毯子拉好遮严。
初晴看着跳动的火焰,却忽然道:“苏白,谢谢你!”他为她,真的做了太多。
苏白闻言一怔,她竟然直呼他的名字。却又听得她说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不……啊,不是。我是说,不用谢。我,愿意的。……初晴。”苏白呐呐道出初晴的名字,全无了平日里的从容之态,温润清澈的眸中霎时乱涛翻涌。
初晴低下头,掩去了眸中的心酸。要有多爱,才会为这样小小的给予而如此乱了方寸。而此刻,她无需抬头,也能感觉他的目光,正温柔专注的凝视着自己。
林子里低低的起了风,风势渐大,吹的树梢的雪纷纷而下。渐渐的,又开始飘起雪来。苏白望了望漆黑的天幕,道:“又下雪了,还是进车去吧。”
初晴点点头,将毯子留给苏白,自己进了车。她倚在火炉旁,靠着软枕,盖着被子,将睡未睡之际,却突然被一阵咔嚓嚓的声音惊醒。仔细一听,又是咔嚓一声。想来,是树枝被雪压断了吧。
外面的风兀自呼呼的刮个不停,仿佛有一头怪兽在怒吼。车厢内有些冷,初晴摸索着往火炉中加了些炭,心中忽然不安起来。苏白,他在车外不知如何了。她掀开车帘,刺骨的寒气让初晴气息一滞。风,裹挟着雪花疾扑而至,初晴不禁打了个寒颤。
初晴下了马车。火,只有很小的一堆了,在风雪中恹恹欲灭,苟延残喘。苏白裹着毯子,倚着车轮,浑身已是覆满了雪花,却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
初晴微微咬了咬唇,唤道:“苏白。”
苏白一动,抖落一些雪花。他睁开眼睛,望向初晴。
“苏白,上车。雪,太大了。”
苏白惊讶的看向初晴,却摇了摇头。眸中慢慢的有了一丝笑意,道:“我没关系的,你快进去吧。”
初晴知他在顾虑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车,若是让人知道了,会毁了她的名节。可是,现在在世人眼中,她哪里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况且,她又怎会在意这些。
“上车。”初晴静静看着苏白,语气不容拒绝。
风雪越来越大,初晴却是一动也不动。大有苏白不进去,她也不进去的模样。
苏白看着风雪中初晴单薄的身影,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上车便是。”说着,起身抖去满身的雪花,上了马车。又用衣袖覆了手掌,将初晴也拉了上来。
漆黑的车厢内,只有燃烧的木炭发出微微的红光,透过镂空的炉盖,忽闪忽灭。苏白静静靠在近门的角落,他知道初晴就在里侧。这么近的距离,他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都充满了她的气息。他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悄悄用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胸膛,尽量放缓了呼吸,免得泄露了自己的心绪。
“苏白。”
他听见初晴在轻轻叫他,他闭上眼睛,没有应声。初晴便没再言语,不久,传来她均匀的呼吸,想是睡着了。
苏白睁开眼睛,剧烈跳动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慢慢伸出手,虚虚抓了一把空气握在手心,贴近心口。胸中激荡的情绪说不清是喜是悲是甜是苦,然而,却是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心安与宁静。
寂夜,只有雪花簌簌,埋葬了一切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