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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孙木匠因为平日里常常和豪门大院打交道,再加上两次相见,张寿都丝毫没有朝廷命官,公府贵婿的架子,说话客气有礼,所以还能在张寿面前相对保持一个名匠的那点气度,那么,他那些还没出师独立门户的徒弟们,就完全没有这样的底气了。
如果是别的国子博士,他们不认识,也就敬畏惊讶一下师父能请来这样的贵客,可是张寿不一样……这段时日张寿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了!
从最初别人口中因为走运才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订下娃娃亲的乡下小子,到成为国子博士,当了一大帮贵介公子哥的老师,掌管两堂,再到因为各种各样的功劳升了六品……他们就只见这位芝麻开花节节高,眼瞅着便是当今皇帝近来最赏识的红人!
因此,几个会来事的立刻忙不迭地行礼,其他人醒悟过来之后也慌忙跟着乱糟糟拜见。至于在人面前毛遂自荐时,却又是最初那个在门口率先迎接孙木匠的机灵学徒抢了先。
“张博士,我跟着师父学艺已经六年了,各式各样的木工活,我样样都会……”
这一次,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旁边立时便有一个资历比他更老,面相也比他更老的学徒打断了他的话:“张博士,我跟着师父学艺十二年了,那些榫卯结构,我闭着眼睛也会,很多活我一个人就能做!不说别的,这儿不少师弟们,还是师父吩咐我去带,去教的!”
张寿一听就明白了,这竟然是个大师兄的角色,当下便笑着冲其微微颔首。能让孙木匠放心让其去带教,这位大师兄的技艺,哪怕还谈不上精湛,肯定是很过关的。
果然,在这位老学徒当仁不让毛遂自荐之后,其他人稍微安静了一点,可下一刻,众人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争先恐后地开始推介自己,那不遗余力的样子,就连最初很热心的孙木匠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然而,他却哪里能想到,他那些徒弟们对张寿趋之若鹜,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别的不说,在外间传言中,张寿为人处事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但凡做成了什么事,立下了什么功,全都不是自己一个人包揽,定然会分润到其他人身上。不管是那些半山堂中的贵介子弟,还是那些九章堂中的贫穷监生,只要出力了就一定有功劳,这几乎是铁律。
给这样一个人做事,岂不是比给师父做牛做马,却只能逢年过节有几个红包强多了?
而张寿面对眼前这人人自荐的情景,自然而然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而,他很快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再争了,而是丢出了条件:“众所周知,我在国子监九章堂中授课,如今要做的东西,也和算经有脱不开的关系。所以,手艺很重要,能否理解算经也很重要。”
说到这里,他就侧头看着孙木匠,满脸诚恳地说:“能否让我单独问每个人几句?”
孙木匠听到张寿还要问算经,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他正想说自己这些徒弟们,识字全的都很少,却见张寿又真挚地解释道:“孙师傅放心,我当然不会用九章堂招生那种题目来考校他们,更多的是想看看他们举一反三的能力,而且,还需要你帮一点忙。”
虽说心里有些疑惑,但张寿解释得入情入理,孙木匠最终还是答应了。然而,等到他先把徒弟们撵了出去准备,而后又在张寿的要求下,搭了一个木架子,随即张寿从怀中拿出了一枚铜坠,让他用一截细长的棉线穿过系住,随即拴在了架子上时,他就完全糊涂了。
而接下来张寿的所谓考问,他也同样不明就里,因为每个人进来时,张寿用手拨弄被细线吊住的那枚铜坠,让其摆动起来,随后就笑着重复完全相同的动作和问题。
张寿会把铜坠拉到相对较高的地方,而后放手,等铜坠摆动了几次过后,又将其放到相对较低的位置放手,再次等其摆动数下,然后才问道:“你觉得前后两次从高低不同的位置放手,铜坠周而复始从左到右摆动一圈时,哪一种耗时长,哪一种耗时短?”
孙木匠冷眼旁观,就只见一个个徒弟在冥思苦想之后,有人说在高处放手后,铜坠摆动一圈用时长,有人说在低处放手之后,铜坠摆动一圈用时长,总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竟是第一次发觉自己的徒弟里还藏着那么多口才好的。
而张寿也不揭晓答案,对每个人的回答都笑着点点头以示鼓励,直到最后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走进屋子。少年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神情有些畏缩,尤其是看到孙木匠之后,更是有些战战兢兢。而刚刚对徒弟们一直都很和蔼的孙木匠,此时却沉下了脸。
“关秋,就你那三脚猫的木匠功夫,还敢来这儿?还不赶紧回去练你的大锯!”
“我……”
“等等。”张寿却笑着阻止了吹胡子瞪眼的孙木匠,温和地说,“孙师傅何必苛责他,来都来了,就让他也看一看,想一想好了。”
张寿同样演示,同样询问了一遍,接下来就只见少年关秋攒眉苦思了起来。
看到这样的情景,孙木匠便没好气地说:“张博士,我这个徒弟没个长性,让他做器具,他老是走神;教他画线,他啰啰嗦嗦一大堆问题;让他做那些细致活,他又没那手艺。跟我四年了,没多少长进,亏得我和他爹是老交情,否则这种徒弟我哪会留着!”
张寿听了也不以为意,见那关秋自始至终低着头,仿佛是窘迫,又仿佛是对孙木匠这话已经习以为常,他就开口问道:“怎么样,你觉得前者用时长,还是后者用时长?”
他的问话迎来的却是沉默,就在连张寿也有些犯了嘀咕的时候,却只听关秋突然开口说道:“张博士,你能不能再演示一次?先让铜坠从第一种高度落下,周而复始摆动十圈,再换另一种高度,也摆动十圈,可以吗?”
对于这样一个要求,孙木匠张口就想骂,而张寿却微微眯起了眼睛,随即笑着应道:“好!”
他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真的就这么试了两次。而当第二次高度较低的摆动被他主动伸手停了下来时,他就只见刚刚一直都显得木讷的关秋沉声答道:“用时应该是一样的。”
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孙木匠顿时眉头倒竖:“你不懂就休要胡言乱语……”
“孙师傅,别急。”张寿阻止了要骂娘的孙木匠,因笑道,“为什么你觉得用时一样?”
关秋犹豫了一下,最终坦然说道:“我扣住自己的脉门数过数,脉搏数目是一样的。”
没等孙木匠骂娘,张寿就饶有兴致地问道:“人的脉息可是会变的,你怎么会觉得准?而且,你怎么能保证你的脉搏,就在一周开始的时候也同时跳动,能够开始记数?”
“我刚刚尽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而且,我并不是测十次,我测了其中七次,挑选的是铜坠落到最低点,又或者最高点的时候,我的脉搏正好跳动的时候测的,这样一圈测下来比较准,而且……”
没等关秋把话说完,张寿就伸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这才笑呵呵地说:“能想到用这样的办法来计算,而不是纯粹靠猜,靠感觉,你有点意思。”
他说着就转身对孙木匠颔首道:“孙师傅,这个孩子不错,我想他应该能帮上一点忙。至于另外一个,你挑个手艺好人老实的就行。至于那个能帮你带教徒弟的大师兄,我就不夺人所爱了,你想必也离不开这样的得意弟子。”
孙木匠虽说夸口说任凭张寿挑选,可如果人家真要把自己在室学徒中最得力的那个给挑走,他还确实有点头疼,所以,此时听到张寿竟然直接要了自己认为最没天分的关秋,紧跟着就让自己挑个手艺好,能做成品,人老实的,他不禁瞠目结舌。
虽说他自己都有些不明所以,可想想人家这位精通算经的博士看重的东西,他看不出来,那也很正常,当下也就没再多问,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大步出去挑人。而他这一走,原本欲言又止的关秋终于鼓起了勇气:“张博士,我刚刚说得,到底对不对?”
张寿笑着点头道:“算是对了,但也只能说,对了大半。”
“为什么只对了大半?”关秋瞪大了眼睛,可随即就意识到,面前不是自己的师父,却是比师父地位更高的那些官老爷。他立刻闭上了嘴,可紧跟着听到的话,他却不禁又惊又喜。
“你喜欢问为什么,这不是坏事。而你有善于发现的眼睛,有善于思考的头脑,这对于我即将要做的事情来说,也非常重要。但是,你既然是木匠学徒,那就不能好高骛远,但凡做事,先把手头的做好,才能去想其他的问题,明白了吗?”
见面前这少年点头如小鸡啄米,张寿不禁暗自点头。等到孙木匠又带了个面相憨厚的青年徒弟进来,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做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工的,所以需得和你们事先定立契约。三年之内,管吃管住,第一年工钱十贯,第二年十五贯,第三年二十贯。若做成了我想要的东西,我另给一百贯。”
闻听此言,孙木匠不禁嘬了嘬牙。这条件……对于关秋和赵四这年纪来说,极其优厚了!他沉吟片刻,随即笑容可掬地说:“张博士既然这么照顾他们两个,若是回头有什么疑难的时候,随时让人叫我就是,我带出来的徒弟,要有差池,当然该我去给他们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