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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紧紧抱入怀中的瞬间,那种漫无边际的苦涩倏然淡化了大半,充斥着仇恨的冰封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口子,正贪婪地吸取着什么,又缓缓地填补着什么。
桑玥被这种感觉狠狠地吓到了!她垂眸,堵上心底的漏洞,声若寒潭道:“是,我是担心你,但那仅仅出于朋友的关心,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我对你的几分感觉,如今细细想来,不是男女之情,只是几分感恩而已。与我帮助慕容耀没什么区别,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这个女人什么都聪明,唯独不了解自己心!就算她真的不爱他,甚至不喜欢他,但至少,她担心他!如此,他就有机会!慕容拓试探地问道:“你确定……我跟慕容耀在你心中没什么区别?”
桑玥微微颔首,眸中辉光攒动。
慕容拓掬起她美如璞玉的稍了一分绯色的脸,一字一顿道:“我会慢慢地制造区别!”
桑玥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慕容拓这种对情爱盲目的自信和依赖令她无所适从。摄政王妃的警告不言而喻,她不怕被刁难,只是不愿见他和摄政王妃反目成仇。况且,真的,她真的,不能给他同等的回应啊。
她企图挣脱慕容拓的禁锢,这一次同以往任何一次没什么两样,她被牢牢地、牢牢地圈在他温暖的怀中。
桑玥只觉得慕容拓的心跳震得她耳朵微痛,明明紧张得要死,却生生扮出一副霸道的样子!她的眼珠动了动:“慕容拓,你脸红了。”
慕容拓心中一怔,双臂松了松,桑玥趁势蹲下滑出他的禁锢,尔后潇洒地吁了口气,理了理有些微乱的云鬓。
慕容拓方知被她摆了一道,怒急攻心,上前一步,俯身凑近她的脸,鼻尖几乎要抵住她的,温润的气息吹得她微痒:“你休想将我推开!就算我是你的噩梦,也要缠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易说出这三个字眼?他知道一辈子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吗?他知道一辈子会途经多少风浪变数吗?他知道日后还会碰到多少如花美眷吗?就连她这种活了两世、年龄加起来将近四旬的人都不敢保证会爱谁一辈子!他哪儿来的自信?或许,他到底还是年轻,所以随便许诺。一念至此,桑玥看向他的目光似又寒凉了几分。
“二小姐,”莲珠打了帘子进来,一看那暧昧的姿势,赶紧捂着眼睛,低声道,“五姨娘生了,是龙凤胎,三人平安。”
“真的?”桑玥心中一喜,推开慕容拓,慕容拓却大掌一滑,想要握住她的手,她随手挣开,瞪了他一眼,“消息没有外传吧?”
莲珠尽管蒙着眼,仍旧能感觉到屋子里波云诡异的气氛,她轻咳一声:“没有,老爷给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五姨娘的院子偏僻,鲜有人走动,孩子不足月,啼哭声不大,加上门窗全堵了棉花,即便有人路过也不会听见的。”
父亲起初将五姨娘安置在偏远的院落,就是不希望被太多人打扰而无意中暴露了身份,冥冥之中似有注定,这反而成了弟弟妹妹们最好的掩护。
“让你去查的事呢?”
莲珠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好的帕子,放在一旁的矮柜上,头垂得低低的:“奴婢去了二夫人的院子,看见诗画鬼鬼祟祟地揣着一包东西去往大姨娘院子附近,然后用火点燃,烧了大半后又用脚踩灭,就是这个。”
慕容拓走过去,用指尖蘸了一点闻了闻,蹙眉道:“艾草。”难道五姨娘的胎位是被这个熏乱的?
果然是韩玉!桑玥的笑意含了三分凌厉:“她这是想祸水东引,让我把帐记在大姨娘的头上,和大姨娘相互厮杀呢。”
韩玉好心计,府里那么多姨娘不找,专找上大姨娘,不就是想离间她和桑玄夜的关系吗?韩玉今日是发现了桑玄夜有同桑楚青抗衡的魅力,只要桑玄夜和她的关系固若金汤,祖母那边儿就不会对她怎么样。
不对,她如今是皇帝册封的妃子,就算犯了天大的错,祖母也不能拿她怎样。韩玉应该清楚这一点,那么,韩玉是单纯地想逃避罪责?还是说,韩玉一直想对付的人……只有五姨娘?为什么?十年前的相救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都是些什么亲戚?一个比一个蛇蝎心肠!”
慕容拓会说出这样子的话并不奇怪,相对于定国公府这央央大宅,摄政王府简直单纯得不像话,王妃是以压倒性的优势将那些侧妃姨娘踩在脚底,谁让宁国公府出过一个皇后呢?再加上两个聪明绝顶的儿子,哪个妾室敢兴风作浪?
桑玥的脑海的思绪飞速旋转,一边要保护五姨娘和弟弟妹妹,一边要应对进宫之事,真是有些目不暇接。
“五姨娘和孩子不能呆在定国公府。”桑玥和慕容拓异口同声,不由地互视一眼,桑玥率先错开了视线。
为了不授人以柄,这孩子必须“足月出生”。府里人多口杂,韩玉又是个不怀好意的,五姨娘瞒得了一日两日,却瞒不了整整一月。
慕容拓开始耍宝:“我在城郊有好几座宅子,每一座都……”
桑玥打断他的话,眸光幽暗深邃,直言不讳:“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必须把五姨娘安排在我能够控制的地方,才能安心。”
慕容拓大概猜到是哪个地方了,唇瓣微微勾起:“你总是在替别人操心,什么时候操心一下你自己?”
桑玥故作疑惑:“我有什么好操心的?”
“不愿意说就算了。”分明是心里有了主意,不告诉他也没关系,他自有主张。
……
回到摄政王府,慕容拓第一次主动去了慕容宸瑞的书房,他已沐浴梳洗了一番,想必父王不会察觉出异样吧。
书房里,古朴沉寂,一张长长的案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叠奏折,右手处是笔墨纸砚,左手处是一个绣着锦绣山河的屏砚,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和一副龙腾四海的画。只是那龙非金非赤,非凶非猛,反而皎若白驹,宁静祥和。要么是主人心态使然,要么是种掩藏的手段。
“父王。”慕容拓仿佛踩踏清辉而来,轻声唤时,携了一分冷然。
慕容宸瑞忙于朝政,慕容拓忙于玩乐,二人独处的次数屈指可数,慕容拓童年的记忆中,就没慕容宸瑞什么影子。如今深夜造访,他颇觉不自在,因着自己的要求有些出格,心里亦有些忐忑,恐遭驳回。不过转念一想,父王向来对他有求必应,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慕容宸瑞的眸光自慕容拓踏入书房的那一刻起就亮了几许,他似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了翻,道:“来帮我看看,这个要怎么批?分析道理。”
“是。”慕容拓十分顺从走到慕容宸瑞面前,拿过奏折一看,心里涌起一股子厌恶,面上却稀疏平常,与读四书五经无异。
这本奏折是歌颂慕容耀的丰功伟绩、请求给慕容耀封赏的。江南发了大水,冲垮良田千顷,毁坏房屋无数,幸而慕容耀提前帮助大部分的百姓觅得安身立命之所,仅剩的一些居民也有半数靠着慕容耀赠送的船只和特制木板熬过一劫。经此一事,慕容耀在民间威望陡增,朝中原本嚷着罢黜他的官员顿时失了底气。
这份奏折来自英勇侯赵锋。赵锋年近七旬,早年随慕容拓的祖父——玄武帝征战沙场、平定四方,曾三度救下玄武帝,因此颇受玄武帝的器重,以平民之身封了侯爷。玄武帝驾崩后,赵锋卸甲归田,自此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他不是摄政王的人,亦不是慕容耀的人。所以,这份奏折极有可能代表的就是民心。
慕容拓敛起几欲要勃发的冷凝,正色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能遵循此理的帝王寥寥无几,因而真正的国泰民安、太平盛世极少存在。
从朝堂之争来看,慕容耀是我们的敌人,但如今他为百姓谋了福祉,深得民心,我们反他就是反百姓,既然如此,我们顺应民心便是。我认为,父王不仅要封赏他,还要大大地赏,并让人传唱歌谣歌颂他,一定给他塑造出一副完美的形象。
一来,彰显了父王慧眼识英才的能力和气度;二来,百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慕容耀被捧上高位,得享尊荣的同时,想揪他小辫子的人也多了,他只要行事踏错分毫都会毁灭他苦心经营的形象。”
说完,慕容拓将奏折还给慕容宸瑞,慕容宸瑞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差强人意。”
慕容拓脸色一沉。
“不过,勉强能够入朝为官。”
慕容拓眼底光彩重聚,略有些不可置信:“父王,我……”
慕容宸瑞深邃的眼眸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划过一丝意味难辨的光芒,诧异道:“怎么?你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慕容拓弱弱地哼了一声,他的确是为了这件事,但父王怎会未卜先知?
“三日后早朝,不许耽误。”
慕容拓面露一丝狡黠,态度恭顺:“多谢父王,儿臣先行告退。”
他前脚刚走,楚婳就进来了。她身穿紫色束腰罗裙,外衬一件白色透明纱衣,身姿曼妙得有些飘渺,她淡扫蛾眉,薄施胭脂,一张脸美得像朵娇艳的牡丹,只是她的唇抿成一线,似稍了几分不悦:“王爷,你怎么能同意拓儿入朝为官呢?他存的什么心思难道你不明白吗?”
慕容宸瑞的和颜悦色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渐渐凝结的冰冷:“你能提要求,拓儿也能,我接受了你的,自然也不会驳回他的。”关键是,他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有什么能耐?
楚婳对慕容宸瑞打乌龙略有些不满,本来自行宫一事后,二人的关系直线下降,他宠幸侧妃年氏倒也罢了,竟然让年氏怀了孩子!好,怀了孩子不方便侍寝,可他要么睡书房,要么去容侧妃和齐侧妃的院子!这让楚婳很抓狂,真不明白一个生性风流的爹怎会育有两个这么纯情的儿子!她也是前阵子才知道,原来她从前送给锦儿的通房,他也一个没动过!
不平衡,心里严重不平衡!
但楚婳从慕容宸瑞对待年侧妃的态度就能瞧出几分端倪,他再不会许她一如从前那般胡闹了。她按耐住心痛和不甘,笑得温婉:“王爷,拓儿他喜欢的是一个庶女,还是定国公府的庶女,她配不上我们的拓儿。”
“年少轻狂谁没有?未成家立业之前让他折腾折腾无伤大雅,况且,双方自愿,吃亏的总不至于是拓儿。”在行宫的宴会上,他就发现了儿子和桑玥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敢踩他儿子的人,桑玥是第一个。思及此处,他倒是觉得这名女子好生有趣,“一个闺阁女子翻不起多大的浪,你且让他们两个孩子去玩去闹吧。”
他这是打算袖手旁观?楚婳的睫毛轻舞,再无法掩饰内心的狂躁:“拓儿为了她简直连命都不要!拓儿怎么不吃亏?你就不怕桑玥是桑楚沐派来勾引拓儿的吗?”
慕容宸瑞批着奏折的手就是一顿,笔画的收尾处竟飞了几分,语气却淡然如常:“你别看拓儿整日吃喝玩乐,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除非他愿意,否则就连我也不一定能利用到他。假设他真的爱那女子到了不惜与慕容家反目成仇的地步,你觉得,你的阻挠又有几分胜算?”
楚婳欲言又止,王爷的话句句在理,字字严密,她根本找不到可以反驳的余地。看来,王爷是铁了心撒手不管拓儿的终身大事了。
慕容宸瑞轻描淡写道:“况且,她待拓儿未必没有几分真心。”
“王爷怎么这么说?”
慕容宸瑞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阖眸,轻叹:“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楚婳有种极强的挫败感,精致如画的妆容,华贵绝美的裙衫,他竟是吝啬得没注视她一下,从前的恩爱真的只是做戏吗?如今谎言被拆穿,他反而落得一身轻,再懒得对她故作温柔和疼惜,是这样吗?
“王爷,你今晚……”
“今晚我就睡书房,你先歇着吧。”
楚婳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慕容宸瑞一眼,总觉得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似乎比平时多愁善感一些,难道是她多心了?
她摇摇头,迈步离开了书房。丈夫她管不了,只好去操心儿子了。
慕容宸瑞对空中打了个响指,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查到了?”
“是!公子放火烧了御书房和为桑小姐准备的寝宫,以及供奉先祖牌位的皇祠。”
慕容宸瑞的唇角勾起难以压制的弧度,连皇祠也敢烧?不愧是他慕容宸瑞的儿子。“有没有被太后的人发现?”
“没有!”
“就连那名枭卫也没发现?”
“属下确定没有。公子的武功又比之前精进了不少,而且身法诡异,很像大周死士擅长的忍术。”
灵慧曾经是大周第一枭卫,培养死士上千,拓儿跟着他,或许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慕容宸瑞深吸一口气,道:“查到灵慧为何突然收拓儿为徒了吗?”
“属下无能!”
慕容宸瑞单手摸上锦绣山河屏砚,凝思半响,道:“那就查一下桑玥的身份,包括她的母系背景,资料、画像,全部弄清楚。”
“是!”
夜深人静,孤影绰绰。
慕容宸瑞进入书房里隐藏的密室,里面简简单单,朴实无华。一床、一桌、一椅、一画。
他凝视着墙上的画,眸中流转着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来陪你了。”
……
定国公府。
“二夫人,大少爷院子的膳食出了问题,好像吃吐了不少人。”
“二夫人,六姨娘掉进湖里,被捞起来后昏迷不醒!”
“二夫人,三小姐和五小姐在四小姐的房里打起来了!”
“二夫人,清薇阁的桌子塌了,有几名宾客受了伤!”
“二夫人,五姨娘说想喝牡蛎汤,可是我们府里没有……”
“二夫人,大老爷让您去送送镇国侯府的客人……”
……
一整天,韩玉被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折腾得晕头转向,原本想去五姨娘的院子探探虚实,看五姨娘到底滑胎了没有,结果根本抽不开身。她让诗画联络梅儿,红玉却以诗画刚从灵堂过来,身上沾染了晦气为由不让进,还说是老爷吩咐的。
偏偏韩玉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桑楚沐正陪在滕氏的床头,与她谈笑风生。
“灵慧大师真这么说?”滕氏浑浊的老眼闪动着点点久违的亮光,原本躺着的身子顷刻间坐直了。这模样,哪里像刚死了媳妇儿和孙女儿?
桑楚沐自刘妈妈手里接过补汤,舀了一勺,吹散热气,送至滕氏的唇边,道:“灵慧大师的医术您不领教过了吗?他说是龙凤胎,就一定是龙凤胎。”
龙凤呈祥,这可是大吉之兆!滕氏喝了一口,喜不自胜:“刘妈妈,给我梳洗打扮,我去瞧瞧五姨娘。”
“诶——母亲,”桑楚沐将汤碗递给刘妈妈,按住滕氏快要下床的身子,“灵慧大师说昨晚五姨娘受了惊吓,需要静养。而且……”他面露几分难色。
滕氏的心一揪:“而且什么?”
“而且灵慧大师说,府里阴气太重,不适合养胎。儿子打算让五姨娘去庄子里住几天。”说完,桑楚沐开始打量滕氏的脸色。
滕氏最是迷信,昨儿她还生怕五姨娘摔跤之后就早产,如果是那样,即便龙凤胎她也不待见。府里先是闹鬼,后是死人,说实话,连她都觉得有些阴森!她在心里计量了一番,点头道:“也好,刘妈妈,你安排几个得力的丫鬟和有经验的婆子随行,让五姨娘乘坐我的马车,铺上最软的垫子。”
刘妈妈和桑楚沐交换了一个眼色:“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刘妈妈挑了两名丫鬟和两个手脚麻利的管事妈妈,查了背景,与二夫人和大夫人丝毫搭不上边儿。当然,桑玥本来也没指望让她们服侍五姨娘,不过是走走过场,满足滕氏的控制欲望。
庄子里,有秦妈妈接应,她又派了丁香随行。之所以派丁香,而不是莲珠或者茉莉,是因为秦妈妈曾属意让丁香嫁给林昌为妻,那时走得匆忙,没能促成这桩姻缘,如果借着五姨娘休养的机会,彼此看对眼,那就最好不过了。
桑玥可不愿意将丁香送给桑玄夜做通房,开玩笑,林妙芝会揍人的!
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于是桑玥和桑楚沐商议之后,最终没有请乳母,由五姨娘亲自喂养。五姨娘倒是乐见其成,看着孩子甜甜地吸允乳汁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桑楚沐派了四名暗卫混在侍卫里,慕容拓又暗中增添了十名,并一路暗中护送五姨娘抵达庄园,确定一切打点妥当,他才启程返京。
桑玥则是找到桑玄夜,将心里的怀疑和盘托出:“大哥,我有个疑惑。翠柳是个丫鬟,她的死无足轻重,桑飞燕之所选中用她来抹黑我,定是知晓她怀了你的骨肉。”
“你是说我的院子有内奸?”
“不错,你再想想,我去普陀寺上香一事如此隐蔽,何冲怎会知晓?有谁同时直到这两件事的?”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翠竹!
桑玄夜难掩愧疚之色:“让你受苦了,是我疏忽了,没想到竟是身边最得力的丫鬟出卖了自己。”
桑玥早猜到了那人是谁,不过,她还是觉得交给桑玄夜处置比较妥当,毕竟,翠竹是他的丫鬟。他杀也好,遣送出府也罢,只要不留有后患,她是不会横加干涉的。
突然,桑玥想到了什么,秀眉微挑:“对了,我们几个小辈都‘伤病’了?”
桑玄夜愣了愣,尔后笑了:“那可不?你在我院子里用膳,我们两个吃坏了肚子,三妹和五妹去探望桑飞燕,吵起来拳打脚踢,桑飞燕劝架被扇了两耳刮子,脸肿得跟个包子似的,今晚……”
两人相视而笑,桑玥摸了摸下颚:“今晚轮到桑楚青和韩玉守夜了。哎呀,我听说叔父晚膳吃得不多。”
桑玄夜又是一愣,有这回事吗?很快,他瞥见了桑玥眸子里的亮光,跟着笑了笑:“是的了,而且有些体虚,应该喝点补汤什么的。”
……
地面经过一夜暴晒,水汽被蒸发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又恢复了夏季的炎热。出奇的是,今晚的夜,竟是一丝风也没有。
灵堂附近的小园子里,花团锦簇,娇艳芬芳,便是月光下仍见生机勃勃,或闻暗香阵阵。
灵堂内,桑楚青和韩玉静静地守着。韩玉神色萎靡,浑身疲软,像一片快要凋零的叶子,只剩一丁点儿的粘连,不用风儿吹也兀自打着颤。
桑楚青双眼空洞无神,良久,吐出一句:“你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我守着就好。”
韩玉刚栽了个瞌睡跟头,一听桑楚沐的话,以为他发现自己偷懒了,猛然打了个激灵,尴尬道:“相公,我会好好守的。”
桑楚青适才扭过头,真真瞥见她布满血色的双眼,于是,语气里含了三分怜惜:“明天收殓,会比今天更累,你要是垮了,谁来打点前后?去吧,明天早些过来便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韩玉被桑楚沐一番贴心的话给感动得眼泪直冒,她起身搂住桑楚青,抚摸着他的鬓角,哽咽道:“相公,玉儿嫁给你,觉得很幸福。”
桑楚青拍了拍她的手,催促道:“嗯,去吧。”
韩玉走后,整个灵堂只剩桑楚青一人。他仰头,神色彷徨,深呼吸,做了个决定,推着轮子来到大夫人的棺材旁,咬咬牙,一手搭着棺木站了起来!
剧痛来袭,似无数小针在戳,一直疼到骨缝里,令他的腿微微颤抖,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额头已挂满薄汗。他俯身,端详着棺材里安详而苍白的面容,一双眼不受控制地变得模糊。
清歌一曲月如霜,一壶佳酿,两段惆怅。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那么做。十年生离,再见已是死别。暮然回首,那些痛并享受的记忆历历在目,鲜活得像个长在树上的蜜桃,诱人万分。
“珍儿,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告诉你,那人是我,不是大哥。”
桑楚青满含宠溺地说着,心有不甘地怨着,翻身爬进了棺材内,狭小的空间让他无法平躺,只能侧卧。他将大夫人冰凉的尸体搂在臂弯里,阖上眸子,一如多年前的那晚,人还是那个人,感觉却截然不同了。曾经的炽热如火沦落为眼下的寒凉似冰,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眉笔,替她细细描了起来,直到眉如远山黛如墨,他才满意一笑,抱着她,进入了梦乡。
“小姐,当心,这里有水。”紫兰扶着桑飞燕,跨过一个水洼,她的另一只手里,拧着一个食盒。
因脸肿的缘故,桑飞燕蒙了面纱,她伸出手:“给我吧,马上就到了。”
“是。”紫兰将食盒递到桑飞燕的手上,又掏出帕子将鬓角的汗擦拭干净,露出一副轻松万分的样子。
桑飞燕摸了摸左手背上的一片红痕,紫兰眼尖儿地瞧见她的动作,谄媚道:“小姐对二老爷真是孝顺,所有的食材都是亲自挑选,亲自清洗的,这汤先用大火炖半个时辰,再用文火熬两个时辰,自始至终小姐都守在一旁,下灶时身子虚弱,两眼发晕,烫伤了手,这孝心日月可鉴。”
桑飞燕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但紫兰明白自己的话没有背错,否则就该受罚了。
桑飞燕调整了一下表情,穿过灵棚,进入灵堂,刚欲开口唤“父亲”,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桑楚青的轮椅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那么,母亲呢?母亲不是应该也在这里吗?
天啦!要是被人发现父亲和母亲没有好好守夜,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那跟弄灭长明灯有什么区别?
桑飞燕的心里开始不安:“父亲!母亲!”
仿佛听到谁在叫唤,桑楚青从睡梦中悠悠转醒,方才梦到了以前的大好时光,骤然回归现实,居然有些恼怒。可他不过恼怒了一瞬,便彻底清醒,心中大骇,那叫声似乎出自女儿飞燕之口,这般模样若是被女儿看去该如何是好?
桑楚青啊桑楚青,搂着一个死人依旧能睡得这般香甜的,整个南越恐怕都走不出一手之数。
桑楚青正在思付如何应对之际,桑飞燕已然剥开恐惧,窥见秘闻。四目相对的瞬间,耳边似有天雷炸响,二人都从对方的眸子里捕捉到了浓浓的震惊。
桑飞燕瞠目结舌,父亲,父亲怎么睡到死去的大伯母的棺材里?还亲热地抱着她?那是他的大嫂!那是一个死人!
“飞燕,我……”眼见为实,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吧。
桑飞燕的喘息渐重,她勉力抑制住心底的惊涛骇浪和羞愧难当,美眸中似偷了一瓢天水,有着怎么流也流不完的泪:“父亲,你……你太让我伤心了!”
语毕,她将食盒放到一旁的案桌上,抬起左手拭去泪珠。
此时桑楚青已爬出棺木,一眼就瞥见了她手背的烫伤,逡巡的目光扫过案桌上的食盒,心里愧疚无比。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目红肿,声线沙哑,她才将事情的轻重掂量了一番,道:“父亲,今晚就由我来送大伯母最后一程吧,我什么都没看见,父亲身体不适,应该早些回去歇息。”她又对外面的紫兰吩咐道,“送我父亲回去,今晚我来守夜。”
桑楚青自认理亏,不欲辩驳和反抗,任由紫兰推着他离开了灵堂。
案桌上檀香缭绕,灵堂静谧得只剩下桑飞燕不太均匀的呼吸,她娇柔的面庞上仿佛被敷了层色彩不一的妆粉,美的同时,又有些诡异。
“呜——”
桑飞燕的眉心突然一跳,纤手紧握,是风吹的声音?是风吹的声音!她抬眸望向白色布幔,那里静如止水,死气沉沉,不似有风儿刮过……
“呜呜——”
一声清晰的哀戚长鸣,像小孤狼的呜咽,又像女子的哭泣,瞬间划破桑飞燕的脑海,绕啊绕啊,飘啊飘啊,一直落进了她的灵魂最深处,打开一把名叫“恐惧”的锁,霎时,她双腿一软,吓出了一身冷汗。
“啊……咚!”棺木里发出了一声极微弱的叫唤,以及不太响亮的捶木之声。
诈尸?不可能!
“咚!”
又是一声!
桑飞燕循声望去,只见一只手赫然搭从棺木内探出!
“啊——有鬼呀!”桑飞燕惊跳如雷,瞬间炸毛,恐惧像山洪暴发,强势轰袭着她脆弱的小心脏。她吓得六神无主,拔腿就跑,刚跑两步就被裙摆绊住,摔了个嘴啃泥。
她一边爬起,一边忍不住偷偷回望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直接魂飞魄散!
大夫人身穿白色衣裙,披头散发,看似慢条斯理、又似飘荡诡异地从棺木内爬出!她一眼瞧见了桑飞燕,朝桑飞燕探出手,尔后,一步一步匍匐前行,朝着桑飞燕爬去,那双闪着幽冥寒芒的眸子,越来越清晰映着桑飞燕狼狈不堪的丑态。
桑飞燕随手抓了一个木凳,正欲朝大夫人砸过去,却忽然两眼一黑,失了知觉!
当然,她不是被吓晕的。
一道火红如血的身影缓步而来,收回断了一根小指头的手,徐徐朝大夫人孱弱的身躯走去。
他的脸,美得雌雄莫辩、勾人心魄,一双凤眸流光溢彩、顾盼神飞,此刻噙了三分淡淡的嘲弄,眼角一颗滴泪痣,像怒放在地狱的曼珠沙华,阴森而妖娆。他的下巴微微翘起,薄唇自然地咧开一个颠倒众生的弧度。
看起来,心情不错!
大夫人的眸光刚刚凸现惊恐,就被点了睡穴,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来这么晚,差点我都要替你动手了。”桑玥眉眼含笑,袅袅娉婷,牵动一阵香风,刮得满屋子春意盎然。
那人手肘撑着棺木,掌心托着精致的下颚,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确定你都部署好了?要不要我帮忙?”
桑玥探出葱白纤指,戳了戳他的胳膊:“我的好哥哥,你赶紧走吧,再不走,紫兰回来,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他一把捞起大夫人,抗在肩上,刚走几步又回过头:“这笔交易很划算,你不会后悔的!”
桑玥幽静深邃的眸子微眯了一下,不怀好意地笑道:“他要是敢背叛我,我会第一时间让慕容拓将你五马分尸。”
一听到慕容拓的名字,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这一生他只怕过一个人,那就是慕容拓!
他眨了眨眼:“对亲哥哥都这么狠,慕容拓看上你哪一点?”
桑玥捏着下颚,笑容浅浅:“你得问他。”
“真承认了,不害臊!”
“还不走,我叫人了。”
他歪了歪嘴,不显恶俗,反而像从妖娆里剥离了一分天真,纯美动人:“保重。”
直至那抹红色身影完全消失,桑玥的瞳仁里只剩单调的灵棚,才对着暗处,低声道:“出来吧,计划有变,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明天会有好戏啊,真的万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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