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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言辞灼灼:“婆母,这件事疑点多多!丁香和小沁各执一词,没有第三个证人,怎么能就给小沁定罪、给我定罪呢?”
这时,桑玥给莲珠打了个手势,莲珠开口了:“奴婢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奴婢去给小姐买胭脂,在东街的回春堂药房瞧见了小沁,她当时左顾右盼、还鬼鬼祟祟的。”
其实她哪里瞧见了?不过是丁香说出了小沁买毒药的地方。
如今这形势几乎是一面倒,大姨娘可不会放过这么个踩踏大夫人的机会。她起身一福:“老夫人,老爷,其实今儿这事说查证,也好查证,去那药铺一问便知。”
桑玥心中冷笑,大姨娘真是会审时度势。
滕氏只要一想到韩珍居然将毒手伸向了她,这心里的怒火就如潮汐般涌来,不停地拍打着她孱弱的身心。她捶胸顿足道:“楚沐,这就是你娶的好妻子,我的好儿媳!看我不顺眼就要毒死我,可怜老国公爷去得早,你们就是这么‘孝敬’我的?”
桑玄夜走到滕氏身边,俯身揽住她的肩,软语安慰道:“祖母,父亲和我们都是真心孝敬您的。”
滕氏反驳道:“真心?那他倒是真心给我看看!”
桑楚沐面色一僵,深知此事无法善了。
桑玥看向大夫人,现在即便她讲出事实的真相——她只毒害了姨娘们,并未对老夫人下手,也不会有人信她了。
“夫人,你有何话说?”小沁是她的贴身丫鬟,说不是受了她的指使,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大夫人泪眼婆娑,委屈道:“老爷,你不信我了吗?我打理定国公府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我品行如何,老爷你不知道吗?我……”她沉思片刻,以极快的速度在心里做出了取舍,“我没有指使小沁!我不知道她为何会去棠梨院埋毒?”
小沁愕然不已:“大夫人!你……”
“咳咳。”王妈妈轻咳数声,示意小沁别忘了自己是个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定国公府。
大夫人也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才放心地将那么多事交给她去办。
可人算不如天算,不是每个人都像王妈妈这般衷心,什么黑锅都愿意替大夫人背着;也不是每个人在生死关头都能保持头脑清醒、替他人着想。人性本自私,在死亡面前,有多少人是不惧怕的?
尤其像小沁这种将大夫人看成自己的天,一直勤奋做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得蒙器重,成为大夫人身边的第一红人。结果是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换来的却是东窗事发后被弃之如敝屣,还做了替罪羔羊!
令她害怕的死亡,令她寒心的却是大夫人的抛弃!
她悔不当初,这样的人不值得她卖命!
“老夫人,老爷!”小沁磕了个头,镇定道,“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了大夫人的指使!那毒是奴婢给七姨娘的,下毒之人是七姨娘,不是五姨娘!”
“你不要胡说!究竟是谁给了你好处,要你这般冤枉我?”大夫人顾不得形象,冲过去给了小沁一巴掌,“你若再污蔑我半句,我绕不了你!”
大夫人这一掌用尽了全力,小沁的半边脸顿时肿得老高。原本这些话她不想说,是大夫人逼她的!
“大夫人,你做的恶事还少吗?七姨娘的胎就是你给弄没的,你让荷香悄悄买了红花,顿成鸡汤给七姨娘喝,可怜那七个月大的男胎,就这么没了!”
“你……你满口胡言!”大夫人的心仿佛被铁锤狠狠地敲了一下,痛得她一个踉跄几欲摔倒,她双眸含泪,万般委屈地看向桑楚沐,信誓旦旦道:“老爷,她瞎编的,那个时候她只是个二等丫鬟,我若真要做这等恶事,又岂会让她知晓?哪个孩子生下来不得叫我一声‘母亲’?我断然不会害我们的孩子啊,老爷!”
此时,桑玥捂住胸口,给五姨娘使了个眼色。五姨娘会意,身子一颤,干呕了起来。
“五姨娘,你没事吧?”桑玥忧心忡忡地跑过去,抚摸着五姨娘的背,对滕氏哽咽道,“祖母,可否请杨太医为五姨娘诊断一下?”
桑玥时时刻刻以她为尊,这让滕氏心里倍感安慰,她和颜悦色道:“杨太医,劳烦你给五姨娘把把脉吧。”
杨太医本不屑于为妾室把脉,但老夫人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恳求,他倒不好拒绝了。他行至五姨娘身侧,五姨娘探出手,外露一截白皙的皓皖。他三指搭上,凝神片刻后面露喜色,拱手道:“恭喜老夫人、恭喜桑将军,五姨娘有喜了,已是一个半月的身孕。”
这道消息如雨后彩虹,令乌云密布的花厅有了几分色彩。
府里又要添丁,有人欢喜有人愁。
滕氏和桑楚沐满心欢喜,滕氏希望五姨娘给她添个宝贝孙子,跟桑玄帧一样可爱才好。
大姨娘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有些吃味儿,老爷去五姨娘院子的次数还没去她院子的多,怎就叫五姨娘怀上了?
大夫人简直嫉妒得发狂。她心念念梅开三度,却让五姨娘这个不受宠的贱蹄子捷足先登。
桑玥眨巴着亮晶晶的眸子,恍然大悟道:“难怪五姨娘吃下糕点后会吐,原来有孕在身。”
滕氏想到的是,那糕点是有毒的,她拍桌厉喝道:“韩珍!七姨娘滑胎一事已过去太久,证据不足,我不与你计较,可五姨娘这件事板上钉钉、铁证如山,你毒害楚沐的妾室、残杀我桑家的血脉,你枉为人妻、枉为人母!”
什么叫母凭子贵,桑玥算是见识到了。方才滕氏对大夫人发难的时候,口里念的可只有九姨娘。不过滕氏此番大做文章,倒也不见得是真疼五姨娘肚子里的孩子。
大夫人如今是孤掌难鸣,在劫难逃,怒急攻心之下老毛病又犯了,剧烈的头痛来袭,就像一根细针穿刺而过。她按住太阳穴,身子摇摇晃晃似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桑柔见状,急忙起身扶住她:“母亲,你怎么了?”
滕氏冷哼一声:“装病就能绕了你不成?”
大夫人只觉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喉头涌上一股腥咸,虚弱道:“柔儿,去……去……叫你外祖父。”
大夫人病倒了,可事情远没有结束。滕氏命人将小沁仗毙,并以安心养病为由禁了大夫人的足,夺了她的中馈之权,将之暂时交给大姨娘。
桑楚沐对此没有意见。他只觉得此次归家后,府里总是鸡犬不宁、灾祸不断,或许从前他真的纵容韩珍太多,以至于她妄自尊大、犯下诸多不可饶恕的罪过。毕竟是结发妻子,又有丞相府做靠山,他不会真的因此休了她。但,眼下让她反思反思还是必要的。
午后的阳光总是格外耀目,花红柳绿,微风阵阵,在这样的环境中漫步,心情总是莫名的舒畅。
临近棠梨院时,莲珠忍不住道出了心里的疑惑:“小姐,奴婢很想知道,老夫人是怎么中寒毒的?”
桑玥仰面一笑,晶莹的眸子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祖母根本没有中毒!那是一种效果极强的下火丹,服用后的两个时辰内会与中了寒毒的脉象无异。”
莲珠忽然想到早上小姐让她给大少爷送去的锦囊,心下了然:“原来如此。那小姐,丁香怎么办?”
桑玥双手交叠放于眼前,透过指缝睥睨高空的骄阳,眯着眸子道:“她已经表态要效忠我,那么,以后你们待她一如往昔就好。对了,你给镇国侯府的林七小姐发个帖子,我想她了。”
林妙芝的速度不可谓不快。莲珠带着帖子去定国公府,林妙芝立即就随莲珠一同来了。
今日林妙芝内衬一件黄色刺绣妆花裙,外套白色云雁细锦衣,腰部用蓝色缎带轻轻一束,仿若踏辉而至,整个人往那一站,就将满园春色给比了下去。
她在哪儿,春天就在哪儿。
她快步上前,亲热地拉着桑玥的手,俏皮一笑:“可是等到你的帖子了。”
桑玥穿得十分素净,浅绿色束腰罗裙,乳云纱对襟衣衫,墨发被挽成百合髻,零星点缀几朵白玉珠花。她一笑,唇红齿白、眼眸晶亮:“我带你去射箭。”
“射箭?好哇!”林妙芝一听便来了兴趣,“再过一段时间靖王便要邀请众位才子佳人过府一叙,但我知道,其实啊,是恬郡主想挑战京城的名媛千金,好证明自己的骑射技艺无人能及。我可是没少练习!”
果然啊,不只挑战恬郡主一人。如此说来,桑柔也会参加了。难怪她最近频频去丞相府,想必是同韩家小姐们一同练习骑射了。
桑玥带着林妙芝来到杨树林前方的一处宽大草坪上,命下人摆好靶子、弓箭、箭筒和桌椅。
林妙芝选了一支弓,拉弦试了试,发现不错,搭起一支箭矢、瞄准、射了出去。只见箭矢急如闪电,只差一点便正中红心。
林妙芝并不气馁,扭头对着桑玥一笑:“到你了。”
桑玥就是喜欢林妙芝这种乐观的性子。
她从莲珠的手里拿过一把精致的金色弯弓,阳光照在它光滑的弓身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林妙芝眯了眯眼,探出手摸了一把,感叹道:“哇!这把弓好美啊,弯角处还刻有两只凤凰,你这是凤舞宁天吗?”
这把弓是慕容拓为她量身定制的,就连把手处的凹槽都正好契合了她手指的宽度。别看它较普通的弓小上许多,但弦却硬上几倍。拉开它需要更大的臂力,也正因为如此,箭矢飞出的速度也绝非寻常弓箭可比。
“什么凤舞宁天?一把金弓而已。”桑玥笑笑,将箭矢搭上弦,拉了个满弓,瞄准靶心。
忽然,对面的林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她手一松,箭离弦而去。尔后,她转身护住林妙芝扑倒在地。
林妙芝摔了一跤,不免有些吃痛,但她不仅不恼桑玥将她扑倒,反而很是担忧桑玥的状况:“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桑玥将林妙芝扶了起来,眼观四面,并未发现异常。再次看向那片林子,只剩微风吹得树叶翩飞、日光照出林影交错,难道是她多心了?
林妙芝拍拍身上的尘土,朝着靶子定睛一看,扑哧笑了:“桑玥,你太……太差劲了吧,连靶子都射不中!”
桑玥摸着金弓上的凤凰,嘴角一勾,似喃喃自语:“是啊,我的箭术不怎么好呢。”
她给莲珠打了个手势,莲珠会意,带上两个丫鬟一路跑至杨树林,并未见到掉落在地的箭矢。随后三人又在林子里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仍无所获。
莲珠回来复命时,桑玥又与林妙芝切磋了一番,胜负一半一半,此时林妙芝有些累了,浑身香汗淋淋,只得坐在椅子上歇息。
桑玥又搭上一支箭,莲珠凑近她身旁,低声道:“小姐,没找到。”
“没有?”她松手,又是一箭正中靶心。看来,她是射中那个人了。
林妙芝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日暮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白日艳阳高照,到了夜间,明月却羞涩地躲进云层,天际暗黑如墨、乌云滚滚。
大姨娘亲自送来了人参、鹿茸、燕窝和虫草。桑玥请她在正厅用茶,她恬着笑脸道:“二小姐,这些东西我给五姨娘也送了一份。”
一掌中馈之权,连自称都变了。桑玥捧着茶杯,轻茗了一口,笑容浅浅:“大姨娘有心了。”
大姨娘单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金步摇,这是上次桑玥送给她的,如今戴上了,示好之意不可谓不明显。“二小姐,你看五姨娘有孕在身,实在不方便伺候老爷,我掌了家才明白身上的责任重大,五姨娘肚子的骨血可是定国公府的头等大事,这万一有个差错,老夫人伤心、老爷伤心,我也难辞其咎。”
“嗯,不过父亲本就极少去五姨娘的院子,倒是不存在不方便伺候一说。”桑玥淡道。
大姨娘波光潋滟的眸子眨了眨,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儿貌似什么都懂,却又故意与她打乌龙。如此,她索性把话挑明:“二小姐,我希望你能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劝老爷多来我院子里走动走动,毕竟这府里的大小事宜我总要与老爷商议一番。”
求人都这般语气生硬、措辞不恭,大姨娘还真当她是主母了?
桑玥顿觉好笑:“大姨娘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不过是个孩子,哪里能掺和众位姨娘们的闺房之事?父亲爱去哪儿是他的自由,我可管不着。”
大姨娘的面色有些难看,语气又淡了几分:“二小姐,大夫人失势了,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九姨娘,这次虽说是大夫人下的毒,但毕竟经了五姨娘的手,难保九姨娘不怀恨在心。再说,五姨娘有了身孕,怕就更是她的眼中钉了。我分走老爷几分宠爱,实际也是分走了九姨娘的几分怨愤。”
桑玥嘲讽一笑:“你真的觉得大夫人失势了?”
大姨娘美眸流转,带了一丝幸灾乐祸:“她毒害老夫人、九姨娘和五姨娘的罪名已成立,如今连长乐轩都出不去,还能翻过身?”
“呵,大姨娘,如果你选择把矛头对准九姨娘,而非大夫人,那么你就等着从高处摔下来吧。”说着,桑玥睨了眼大姨娘,见她一脸茫然、外加几分不屑,心生感慨:难怪生下长子、又是祖母的远亲,却连个贵妾也没当上。手段倒是有,可惜过于自负、目光短浅。
桑玥亲自给大姨娘倒了杯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如冷月般透着清辉的眸子噙着似讥似嘲的波光:“大姨娘,看在大哥的份上,我就掏心窝子跟你讲几句。这么些年,大夫人明里暗里做了什么,父亲或许被蒙在鼓里,但祖母肯定是心中有数的。她之所以容忍大夫人逼死一个又一个姨娘、残害一个又一个胎儿,是因为她明白深宅大院的主母都这样。她当初做国公夫人的时候,祖父的妾并不少,但膝下只有三个孩子:父亲、二叔和姑姑,且皆为她所出。这说明,她的手段比大夫人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及此处,桑玥冷如寒冰的眸光扫过大姨娘的脸,令她头皮一阵发麻。她鬼使神差地端起桑玥给她斟的茶,却被烫得手一抖,茶杯摔落、砸了个粉碎,她尴尬一笑:“二小姐。”
“人吧,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才不会冷茶、热茶不分。大姨娘,你说对不对?”
大姨娘点点头,心里却开始不安了起来。
桑玥继续道:“大姨娘或许应该庆幸大哥是祖母最疼爱的孙子。祖母见惯了斗姨娘、斗庶子女的戏码,只要大夫人不对她和大哥动手,其它的她都睁只眼、闭只眼。还有,你以为祖母将职权交给你是因为什么?器重你还是利用你?”
大姨娘无言以对,半响,支支吾吾道:“婢子是老夫人的远亲,做事定是衷心的,她应该是器重婢子。”
听到大姨娘再次转换自称,桑玥明白自己的话已经对她造成了影响,她笑了笑:“你又错了。你伺候祖母那么多年,都没弄清楚她真正想要什么,难怪到如今还只是姨娘一个。”
大姨娘两眼一亮,恳求道:“请二小姐给婢子指条明路。”
桑玥又给大姨娘倒了被热茶,大姨娘这回学乖了,并不去碰,只静静看着。桑玥却那杯茶重新倒回壶中,淡道:“路在你脚下,怎么走随你,我只是坦白相告,你如今握有的便是祖母想要的。”
“啊——中馈之权?”
“怎么?舍不得交出去?”
“……”大姨娘沉默不语。好不容易到手,还没捂热,哪里舍得交出去?
桑玥的脸上全然没了笑意,静雅中透着几许清冷:“你认为是你来当家更能让大哥当上世子呢,还是祖母出面更加稳妥?大夫人迟早要翻身,韩丞相一天不倒,她就一天是国公夫人。不要以为你侥幸诞下长子,或是找人在大夫人的汤药里做做手脚,便是赢过了她,比起她,你差得不只一星半点!”
桑玥的语气并不多么沉,但听在大姨娘的耳朵里却字字千斤,压得她连腰杆都无法挺直。她给大夫人的汤药做手脚一事,二小姐是怎么知道的?她真怀疑,这定国公府在二小姐的眼中就没有秘密可言。她今天早上是脑子进水了,居然怀疑二小姐失势。以二小姐的聪颖,从来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儿,别人哪能算计她?
“大姨娘,我言尽于此,究竟是大哥的世子之位重要,还是你的一时风光重要,自己衡量吧!还有,大夫人倒了,自然有丞相府的人为她披荆斩棘,可大姨娘你呢?”
二小姐的意思是,她若真紧握着中馈之权在府里混得风生水起,下一个被老夫人恨上的就是她!大姨娘只觉毛骨悚然,敢情她是赤脚走在了砧板上!
大姨娘走后,桑玥回到房中,丁香战战兢兢地立在墙角,似有话要说。
“怎么了?”桑玥淡淡一笑,温和柔美。
丁香见二小姐对着自己笑,心里的秤砣落了地,咽下口水,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呈上,低头道:“五百两就够还赌债了,这是多出来的。”
桑玥笑着接过:“既然如此,那便跟莲珠一样,存成你的嫁妆吧。”
丁香俏丽一红:“奴婢退下了。”
她转身,却被桑玥叫住:“丁香,安心办事,我在一日,定竭力护你周全。”
丁香抹去眼角的泪,扭过头对桑玥报以一个安心的笑:“奴婢已经彻底得罪了大夫人,唯今之计,只能牢牢抱紧二小姐这颗大树。”
凉风习习,烛火轻摇,天际依旧暗沉如墨。窗外飘进阵阵牡丹清韵,与室内的墨香混为一体,缱绻纠缠,萦绕在桑玥轻巧的鼻尖。
她画了一幅观音送子图,观音慈祥唯美、出尘脱俗,婴儿粉嫩可爱、笑意盈盈,旁侧还题了一首诗:
一滴不息,两滴三滴。滴滴沥沥,连朝至夕。变作滂沱勿奈何,山河大地衮风波。总不出衲僧喷嚏一激,直得云开日出。朗朗晴空吞八极,若还依旧水漉漉,浑家飘堕罗刹国。稽首释迦,南无弥勒。能救世间苦,观音妙智力。
桑玥放下毛笔,举起画吹了吹,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好个‘观音妙智力’!”
“臭丫头!”
一声熟悉的低唤飘然入耳,桑玥将画放好,转过身时,慕容拓已如往常那般跃窗而入。他身穿墨色锦服,头束白玉冠,天庭饱满,五官俊朗。只是几日不见,他清瘦了不少,原本像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此刻却有着怎么藏也藏不住的倦意和暗沉。
“你……”桑玥本想问“你怎么了”,思付一秒,换成了“你没事吧?”
慕容拓双手插抱胸前,轻咳一声:“没事。我说,几天没训练,你会不会连弓都拉不开了?”
桑玥莞尔一笑,从书桌后走出:“那得试试才知道。”
那笑仿若一股清泉缓缓注入慕容拓的心间,凉凉的,好不惬意。他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错开视线,状似忧虑道:“唉!下个月就要去靖王府赴宴了,得加紧练习,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
桑玥笑着点点头,慕容拓暗自诧异,臭丫头今天怎么这么乖巧?
“慕容拓。”
“嗯?”
“帮我办件事呗!”
“嗯。”
果然,无事她就横眉冷对,有事她才笑脸相迎。
桑玥将丁香弟弟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对付赌徒你应该有的是法子,戒了他的赌瘾,再给他谋份好差事,这个难不倒你吧!”
慕容拓鼻子哼哼道:“还以为是什么呢?就这么点破事!本公子都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
桑玥嘴角一勾,这便是同意了。
“小姐,靖王殿下来了,宣你去花厅,还说如果小姐拒绝,他就来棠梨院。”莲珠在门口禀报道。
“知道了。”桑玥淡淡应了声,心里开始犯愁,这一去一来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不能总让慕容拓等着。她凝思片刻,道:“慕容拓,今晚我们不练习了,你回去吧。”
慕容拓的肺几欲气炸,听慕容耀的话,分明是与她很熟的样子。而她答应过自己无论什么严苛的训练都会接受,现在却为了慕容耀而取消训练?
“不行,今晚必须练习!”就是要带你出去!
桑玥偏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昏黄的烛火照在他俊秀的脸上,遮不住眉宇间忽而窜起的愠色。
“慕容拓,许你一声不响地消失三天,不许我请假一次?”
“我没来,你很生气?”慕容拓挑眉一笑:“就是不许你请假!哎呀,某个人让我查一个叫乔玉的人的信息,我好像查了许多,她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呢!啧啧啧,可我这会儿竟然有些想不起来了,怎么办?”
乔玉?九姨娘?他真查到了九姨娘的信息?
桑玥心中一喜,上前一步,幽静深邃的眸子里清晰映着慕容拓俊美无双的脸,她巧笑嫣然,却讲了句令慕容拓大跌眼镜的话:“想不起来就慢慢想,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我们再恢复训练。我要去招呼客人了,慕容公子,请回吧!”
笑得那么开心!去见慕容耀,她就笑得那么开心!
慕容拓的心里忽而涌起一股十分酸涩的感觉,这种感觉特别陌生,他从未经历过。又来得那般突然、那般汹涌,令他猝不及防。
脚步声越来越远,这种感觉却越来越明显,一直蔓延到牙齿,连磨咬一下都涩得很。
哼!本公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当桑玥来到花厅的时候,连仅剩的一丝凉风也没了。周围闷闷的,人像是隔了层棉花在呼吸,不太舒畅。
慕容耀依旧是一袭紫衣,风流邪肆,慵懒地斜倚在宽且长的主位上。一双迷死人的桃花眼直勾勾盯着桑玥,从她进门就没移开过。他勾了勾手指,性感而魅惑的声音响起:“小玥玥,到耀哥哥怀里来。”
桑玥叹了口气,慕容拓常说她无耻,简直太高估她的道行了。
她双手交叠,屈膝行了一礼:“臣女参见靖王殿下,若无要事,臣女告退。”
一打招呼就开溜?
慕容耀浓密而卷翘的睫毛扇了扇,似两排密梳,难掩眸光璀璨。他一个飞身,拦在了她面前,笑得花枝乱颤:“小玥玥,我给你送了那么多礼物,开不开心?”
桑玥将鬓角的秀发拢到耳后,故作惊诧道:“殿下是送给臣女的呀?臣女还以为是送给五姨娘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呢!”
慕容耀伸出手指,想要刮刮她的鼻子,却被她偏头避过。他俯身与她平视,笑道:“你小时候最爱吃蜜糖。”
桑玥后退一步,冷道:“一百盒蜜糖,殿下当臣女是狗熊吗?”
慕容耀被她逗乐了,呵呵笑了起来,唇红齿白、优雅俊美,周身似有华光萦绕,令整个花厅都亮了几许。
桑玥忍不住感慨,慕容拓,慕容耀,慕容锦,世间最英俊的男子都生在了慕容家。叫世人情何以堪?
“殿下想知道什么就赶紧问吧。”
“你好像很不习惯跟我在一起啊,原本我打算问几个问题就走,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慕容耀向前一步,凑近她的脸庞,几乎要咬到她的耳朵,“陪我下棋,直到你习惯我为止。”
热气吹在耳边,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却钻入心底。桑玥不悦地摸了摸耳朵,蹙眉道:“殿下,你要是再这般无礼……”
“你就怎么样?”慕容耀打断桑玥的话,媚眼如丝道:“是不再见我还是派人杀了我?你不来见我没关系,我可以去找你。派人杀我,我也不怕,最好你亲自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语毕,慕容耀一把抓住她的左手,放在唇边轻咬了一口。
桑玥的另一手趁势摸上他的胸膛,忽而变掌为拳,发动风影戒,一枚毒针入体,慕容耀的笑容僵在唇角,直直向后倒去,桃花眼里还噙着不可思议的波光。
桑玥拍拍手,眉梢轻挑,蹲下身冷冷一笑:“殿下不是想牡丹花下死吗?臣女成全殿下。”
她随手摘了几朵娇艳欲滴的牡丹,放在他的眼眸上、薄唇上和胸膛上,戏谑道:“这枚毒针呢,药效是三个时辰,殿下若一心寻死,就催动内力将毒针逼出,臣女向殿下保证,殿下一定会死得很风流、很快活!”
她转身,掸了掸裙摆,又从怀中掏出帕子,蘸了些茶水将手上被慕容耀咬过的地方使劲儿地擦拭了好几遍,方才潇洒地离开。
她当然不会真的杀了慕容耀,那枚毒针是她新装入的,与另外两枚毒针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过,让他几个时辰动弹不得还是可以办到的。
桑玥一出花厅,立时一名黑影从门外晃入。
“殿下!”流云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殿下被一个小女孩儿戏弄成这般模样了?他忍住笑意,将牡丹花拿开,又将慕容耀扶坐起来,将内力集于右手,一掌拍上慕容耀的后背,将毒针逼了出来。尔后开始等待慕容耀雷霆般的怒火。
这位殿下表面风流倜傥、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是个杀伐决断之人。桑二小姐让殿下如此难堪,殿下恼羞成怒之下……估计会杀了她吧!
谁知,慕容耀的反应大大出乎了流云的意料。他不恼反喜,薄唇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原先只认为她有利用价值,现在本王是真的对她感兴趣了。”
他起身,打算去棠梨院找桑玥,忽然,一名侍卫匆匆赶来,抱拳行礼道:“启禀殿下,靖王府……走水了!”
“哪里走水了?”只要不是昭阳殿,其它地方随便烧,叫下人慢慢灭火就行。
可天不遂人愿,有些事你越想避越是逃不开。
侍卫沉声道:“是昭阳殿!”
“什么?”慕容耀气恼得几欲暴走。那是他用来思念母后楚嫣所建的宫殿,里面摆放的全是楚嫣的衣物,平日里可谓是靖王府的一处禁地,现在居然走水了?
是天灾便也罢了,若是人祸,他定让那纵火之人死无葬身之地!
空气越来越闷了。
桑玥估摸着慕容拓已经回了摄政王府,她索性慢慢踱回棠梨院,一进屋却发现慕容拓黑着个脸坐在凳子上,莲珠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桑玥眉梢轻挑,闷哼一声,道:“你还在?”
“去了那么久!”慕容拓抱怨了一句,随即眼尖儿地瞅见她左手上的一块红肿,一个激灵站起身:“你的手怎么了?”
桑玥淡淡一笑:“不小心被狗咬了,放心吧,不影响训练,我记得你的汗血宝马。”
慕容拓满意地勾起唇角,跃窗而出,桑玥也跟着跳下地。慕容拓揽住她的腰,施展轻功带着她跃出了定国公府。
但这一次,桑玥明显地感觉到慕容拓的速度变慢了,而且呼吸格外沉重,似在隐忍什么?
出了定国公府,右转的街道中停了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二人上车后,行进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到达城郊一处空旷而静谧的草场时,周围已亮起几堆篝火。
碧草青青,篝火艳艳,为这沉闷的夜带来一抹生机。
那儿早有人牵了马匹过来,桑玥翻身上马,从慕容拓的手中接过金弓。
慕容拓一声令下,东面竖起十个箭靶。暗夜中望去,犹如十尊张牙舞爪的邪神,那靶心的红点,像带了吸力般,刺激着桑玥在不断驰骋的过程中搭箭、拉弓、射箭,她甚至不需要费时瞄准,箭箭命中!
她只想着,每一个靶心都是裴浩然和桑柔的心脏,她既出手,就绝没有失手的道理!
慕容拓双手插抱胸前,并未意识到裤腿上已血迹斑驳,目光紧紧追随者桑玥英姿飒爽的模样。明明是个弱女子,射出的每一箭却都饱含全劲,仿佛还带了她的某种情绪。
这样的她,好像……很美。
忽然,她一手拉动缰绳,紧急掉转方向,马匹高抬前蹄,发出雄浑的嘶吼,几欲站立起来。慕容拓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将内力沉入下盘,就要上前营救。谁料,马匹倏然华丽转身,桑玥高举金弓、拉满弦,身子后仰与马鞍持平。
“咻——”
随着一声极犀利的破空之响,箭矢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射向第一个箭靶,破箭取而代之、正中红心!
而她放箭的那一瞬,慕容拓明显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金灿灿的、炽热的、似真实还扑朔迷离,就像……凤凰涅槃重生!
轰隆隆——
一声平地惊雷唤回了慕容拓的意识,暴雨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似有千针万线,将天地密密实实地缝合了起来。
桑玥策马至慕容拓身侧时,篝火被浇灭,两人已皆是落汤鸡。
她翻身下马,暴雨冲得她睁不开眼:“我们走吧。”一出声便迅速被暴雨淹没。
“你说什么?”慕容拓俯身大声问。
桑玥只得放大了音量,对准他的耳朵:“我说我们快点回去!”
因隔的太近,她的唇瓣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慕容拓的耳垂,惹来他身子一阵颤栗,心脏狂跳不已。
没了篝火,整个世界只剩簌簌滑落的雨点和无尽的黑暗。怕她走丢,慕容拓牵着她的手,朝马车奔去。
暴雨大得令人无法想象,不过须臾间,草地便泥泞一片。桑玥脚底一滑,险些摔倒,幸而慕容拓及时扶住了她。
他蹲下身,不顾她的反对将她背了起来。
背上一沉,他倒吸一口凉气,每踏出一步都是钻心刺骨的痛,春雨寒凉,他的面颊上却不停淌着汗,在他身后,是一道蜿蜒的细细血河。
终于,凭着记忆里方位,他找到了马车的位置。
车夫见慕容拓背着桑玥过来,赶紧打了帘子让二人上车:“公子,太黑了,马车走不了。”
“知道了,那就等到雨停吧。”
慕容拓将桑玥放在车厢的软榻上,自己有些脱力地坐在侧面的长凳上。
桑玥从暗格里拿出仅有的两块帕子,一边擦着湿发、一边将另一块递给慕容拓,却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一层蜡纸。
“慕容拓,你怎么了?”
慕容拓撇过脸,佯装镇定道:“没什么。”腿上却似有尖刀不停在戳,痛得他浑身冷汗直冒。
桑玥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右腿上,狐疑道:“你的腿……受伤了?”
慕容拓深吸一口气,冷哼道:“我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擦你自己吧!”说着,将手里的干帕子强行塞进她手里。今晚运动过量,定国公府就跑了两趟,还去了趟靖王府,方才又淋了雨,伤口不裂开才怪?
他极力运功想压制腿部的颤抖,却不想越运功、伤口裂得越大,一股鲜血溢出,滴在了地板上。
桑玥猝不及防地掀起他锦服的下摆,露出本该是白色、此刻却一片血污的缎面长裤。
“慕容拓!”桑玥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血红,心中大惊:这个人……受伤了么?那为何还要来定国公府、频频施展轻功、方才还背着她冒雨前行?
“你就是个疯子!”桑玥压住心底的震惊骂了句,美眸中窜起一层愠色。她拉开暗格,取出剪刀。
慕容拓见她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样子,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蔓延开来。他瞪大清澈无瑕的眸子:“你要干嘛?”
“脱。”
“脱什么?”
“脱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