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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落红庭院,暮春的阳光柔软而绚烂,在后院铺陈开一地,风一动,送入满院花香。从晚晴的视角,只看到林望安并肩坐在他旁边,膝上横着那柄渡生剑,美眸生光。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真的和凝碧珠一模一样,在阳光下璀璨到近乎透明,无数的晶莹在他眼中深深浅浅地流动,宛如映出的另一处星河。
晚晴一瞬间想到现在双目失明的林谷主,和他常年被白色缎带封住的眼瞳,忽然心头一阵难言的苦涩。
林望安侧着头,似乎先前提了一个问题,在等待他的答复。但何昱很久都没说话,他终于忍不住,含笑再问了一遍:“你怎么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稀奇的物事吗?”
何昱很诚实地说:“你的眼睛里有光。”
他看林望安唇角勾起一丝奇怪的笑,有些发急:“我不是没话找话故意要夸你的!望安,你一来,阳光都明朗了。我以前也不是没在院子里玩耍过、晒过太阳,阳光这种东西,无处不在,炙热又泛滥,可是你一来——我说实话,你可不要笑我啊——”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我却忽然觉得自己以前,从未见过阳光。”
林望安显然愣住了,沉默后,向他张开双臂:“行吧,阳光在这里,你飞过来吧!”就这样笑闹了一阵,何昱忽然不再说话,林望安喊了几声,他也没有回应,侧眸一看,居然已经昏睡了过去。
平日要有多累,才能这样随时随地睡着啊?林望安微微摇头,恰好看到他眼下一圈刺目的青黑,几缕乱发垂落,衬着过于苍白的脸色,显得整个人瘦弱而憔悴。他明明还只是个少年,却要提前背负起一整个家族的命运。
林望安叹了口气,涌出些许心疼,想把他带回去睡,他方一动,何昱就已经挣扎着似乎是要惊醒过来,不知道是被他惊动,还是阳光太过灿烂醒目。
晚晴看到,白衣道长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一整个下午。他的手不酸吗?晚晴颇为讶异不解,等回过神来时,眼前的景象已再次出现了变化。
他们并肩坐在香篆缭绕的书房里,似乎在共同处理着案上的文书。玳瑁笔带起兰墨的沁香,桌案上呈着江月白的古琴,风过重帘,青铜珍器轻触着发出清响,这看起来显然是某处极其显赫的世家。
看到这里,晚晴已经对楼主从前的身份有了个隐约的猜测,临近璧月观,又时时与林望安来往密切的,大概只有方庭谢氏的人了。传闻中,谢氏家主谢羽确实是自焚于红莲劫焰中,莫非,那就是从前的楼主吗?
晚晴联想起谢氏家主的一些事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勉强按捺住心绪。这时,林望安已经提笔在卷上一勾,揉了揉眉心:“这些财物的事可还真麻烦,我就知道,每次你来找我求助准没好事。”
何昱讨好地摇了摇他的手,端起身边的酒盅抿了一口,酒很苦,是道长在观里自酿的。他犯愁地拨弄着算筹,眼看旁边林望安运笔如飞,已经算了好几笔帐目出入,不禁叹服:“望安,不如以后都给你算好了。”
“想得美。”林望安头也不抬。
被他这样一反驳,何昱反而来了兴致:“喂,讲讲条件嘛,我给你发俸禄怎么样?包你满意哦!”
“什么样的俸禄哦?”林望安随口问。
“我把所有的收入都交给你,然后你养我,怎么样?”何昱转转眼珠,“不过你也得养下面的人。”
林望安笔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就你事儿多,要我养你做什么?”何昱不依不饶地拉着他说了许久,林望安被烦得不行,忙不迭地改口:“好好好,养你养你,你满意了?”
在他话音落定的时刻,晚晴全身一震,已经到了回忆终结而醒来的时分。他有些意外,楼主的执念居然都是些温柔琐碎的片段,甚至没有任何离别的场景。他转念一想,正是因为楼主和林谷主之间的别离那么多,所剩无几的那些温柔旧梦,才会被楼主一日一日地重温,终于将他困在了内心深处,反复踯躅着无法解脱。
那时候有多么懵懂无知,有多么肆意挥霍内心的灼热,如今就有多茫然而痛苦。
晚晴叹息着睁开眼,却看见何昱双瞳泠泠地注视着他。
何昱其实在少年微弱的神念闯入其中时,就已经有些微的苏醒。幸而晚晴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没有将他原本就十分混乱的旧忆搅得天翻地覆,虽然如此,他仍然花了很大力气才平息下来。
失算了,这是换筋骨、易肺腑之术一年一度的反噬,没想到提前到来的,还被晚晴洞察到了。幸而留下来的是晚晴,不是其他什么有危险的人。
何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却因为听到晚晴的下一句话而双眉竖起,晚晴问:“楼主,你从前是姓谢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管这个做什么。”凝碧楼主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流露,但晚晴觉察出来,他其实很生气。少年已然确定,知趣地不再问。
何昱披起衣衫,翻身坐起,微一抬眉,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还是谢谢你了。”眼看少年颇为错愕,甚至满面惶恐,他忽然话锋一转——
“你私自放人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但,晚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放了他们?”何昱冷冷地看着他,晚晴觉得自己一瞬间被他肃杀的眸光秒杀成沙子。
晚晴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别开脸,不敢直视楼主的眼神,游移不定:“我,我……”他先前早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可是准备好的说辞却滞留在唇舌之间,在楼主的威压之下,他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是紧盯着对方一截深蓝色袍角,好像恨不能将自己缩到角落里去。
何昱冷笑一声:“是因为那个幽草姑娘?还是因为那个叫子珂的少年人?你倒是很情圣,将对方置于心尖上啊!”
晚晴一震,他心知楼主一旦对人动了杀念,所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这已经是第二句了,再下一句话音落下,指不定他就要死了。可是他忽然忍不住了,遥想起在楼主的梦魇里看到的景象,壮起胆子,脱口反驳:“我将对方放在心上,自然是想给她自由。可是您当初害得林谷主双目失明,如今您又将他关在那里,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吗?您和林谷主有过那样的过去……”
他忽然噤声,看见何昱眉一挑,如削的薄唇几乎不见弧度地上下翕动一下:“你说说,什么样的过去啊?”
晚晴抑制不住地垂下头,默然无声,察觉到空气冷凝得快要窒息了。何昱一哂,眼眸扫过少年通红受伤的手腕,隐约记起这时被先前自己抓伤的,不禁眼眸一沉,语气却缓和了许多,也不再为难他:“也罢,你服了‘石中火’吧。”
“不,我不要!”孰料,晚晴的反应却比听闻死讯还要激烈。
他知道的,石中火是一味可以使人遗忘最重要之人的药,服下会长梦三天三夜,醒来后就会忘记那个人。他不想忘记幽草,他不要忘记!
“难道您能够忘记林谷主吗?”晚晴声音发抖地问。
“你还想再次遇见她吗?”何昱淡淡的一句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长痛不如短痛,再次相遇,你们必然刀剑相向。至于我——”
他顿了一顿:“如果从头来选,我未必会选择在方庭山的那里遇见林望安,如果我知道,自己终将守不住的话。”
何昱斩钉截铁地作了决断:“不如不相见,则可护终生。”
“好的,我明白了。”沉默良久,少年终于重重地点头,端起杯盏一饮而尽,苦涩的石中火翻滚入喉,如同打翻的黄莲灼烫唇舌,分不清是灼痛更多些,还是苦涩更难熬些。他面无表情,动用了所有的力气控制住自己全身的每一寸,死死地压制住,让自己没有颤栗出声。
何昱低头点上少年的穴位,淡淡:“我点了你的穴,药效七个时辰后才会发作,你先随我去开会。”他目光扫过少年的手指,似有警告之意,“别想着把那个名字刻下来,没有用的。”
晚晴一震,将被捏破出血的指尖掩藏到了袖中。
深庭夜雨,最宜怀人。
——不论所怀念的人,是生离,还是死别。
黎灼站在门外已经很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是不是要进去。他忍不住要来看一看湄姑娘,以他对那人的了解,对方此时必然没有入眠。在晚晴私下将那管筚篥递给湄姑娘的时候,那是黎灼第一次看到朱倚湄露出那样失去理智的神情。
是的,失去理智——仿佛平日冷定倔强的面具在一瞬间被撕裂得干干净净,袒露出下面那个柔软而极易受伤的内心。朱倚湄死死地抓着那管筚篥,身子剧烈颤抖,仿佛体内有狂风暴雨嘶吼,不断天人交战,她甚至不顾那是楼中最重要的一次会议,推门便扬长而去。
湄姑娘的状态很不对。黎灼颇为沉重地叹息着,并不想回忆起来,今日楼里已有些人,对湄姑娘这般目中无人的行径颇有微词,他甚至按捺不住,同对方争执、甚至险些兵戎相见。寒风裹挟着冷雨侵入衣衫,他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然而,扑面而来的是一把剑!黎灼吓了一跳,他平日与朱倚湄私交甚好,如同姐弟,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出手,在危急之际,他一矮身往旁边躲开,同时大叫:“是我!我是黎灼!”
剑光停住了,却没有收回去,反而停在了他咽喉前面三寸。
黎灼惊呆了,感觉到朱倚湄在不远处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瞳迎着窗外的暗光,妖异如夜,那种眼光冷如寒冰,只看一眼,就让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直接扔进了深雪了埋起来。这是怎么了?他满心委屈:“我是来看你的——湄姑娘,你怎么回事?”
“何昱让你来的?”对方一开口,黎灼吓得几乎跳起来,不是因为她对楼主直呼其名,而是因为,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朱倚湄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仿佛陈旧不堪的破锣相击,也像是腐朽的铜笛吹出来的呜咽之声。
“不是”,黎灼一怔,摇头,“我只是担心你,你今天有点奇怪,我……”他停住了声响,看见对面的朱倚湄似乎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脱离一般地软瘫下去,被他及时架住。
黎灼锁了门,扶着她摸黑坐下,抬手就要点灯。这里他来过许多次,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准确得找到灯的位置,然而,这一次却摸了个空,他正疑虑地要站起来,却被朱倚湄抓住手,声音沙哑地说:“别点灯。”
两人一时俱是沉默。
“那位七妖剑客,是……你曾经的爱人吗?”黎灼终于开口惊动了满室沉寂。
朱倚湄重重地点头,长发在凝固的黑暗里一扫一扫。她沉吟了许久,慢慢道:“其实也不对——他不仅是我曾经的爱人,现在也是。”
黎灼有意纾解,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朱倚湄默然良久,黑暗中,她沉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是个很好的人,锋利、强大、坚定、一诺千金。别人都很怕他,因而辱他、斥他、轻贱他,把他生生逼成了一个疯子。”
“可是他真的不疯,他说,只要我一人信他,他就不会疯——而我始终是信他的。”
“你看见桌上的盛开的花了吗,就算是在一片阴暗中,也是掩不住的明艳。我们相遇时也像这花一样,正是盛开的年华。”
“他很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下着雪,他撑伞而来,将伞分了我一半,我看见他衣衫是樱草色的,眼眸是惊人的明亮。他笑起来,一动手腕,腰间隐约露出一截筚篥——喏,就是这一根……”她坐在黑暗里,脸上泪水肆意奔涌,声音却是冷定的,一字一字,毫无颤抖,只些微的沙哑。
黎灼没有点破她,只是静静倾听:“除却对敌时的冷笑,长渊平时不怎么笑,即使他用那种尤为宠溺的眼神看着我,也不大笑,在我印象里,他正正经经地,只笑过四次。”
她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我记得的,他总共对我笑了四次,一次初遇,一次重逢,一次天渊咫尺,一次轮回不见。”
“我之前听晚晴传来的消息,说他复活了,那时候我想,七年过去了,我总算是等到他了,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他杀业太重,怕是没有来生了,如果有的话,希望他来生落户平凡人家,平平安安地从拂晓走到白头,别再来祸害我们这种情深之人。”
朱倚湄终于压抑不住哭腔,却还是紧咬住唇,将抽泣声降到最低。她已经一个人在黑暗中负重跋涉了太久,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能压垮这个独行者了。近六个时辰连续不断的哭泣让她心力交瘁,内心那种冰火相煎的痛楚分外难捱,慢慢渗入了每一寸心扉——冰火相撞之后,就是长久的死寂。
她太累了,已经走不动,也不能再走了。
“倾我一生,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你……”她悄然改换了称谓,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这一夜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支撑不住缓缓睡去。即使在梦中,她也未曾得到安宁,身体微颤,有泪盈睫。在她身后,少年为她披衣拂窗,然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去。
他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从没听过这样凄婉怅惘的风月事——可是感人至深的故事,大多是不得善终的。
窗外,夜雨如泣,仿佛哀渡逝者前往彼岸的镇魂歌。
然而,在这浮动的夜色当中,还有其他更多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凝碧楼除了朱倚湄以外的全部精锐,所策划的那一次进攻,在密如擂鼓的冷雨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