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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家的小二楼, 自打建成了就从没有这样热闹过。孩子们忙生意的生意、忙上班的上班, 铁蛋和玉凤的新房, 除了逢年过节, 平常都是空着的。
阿婆有时候还会拄着拐杖上楼, 帮他们晒晒被子,翻翻被褥, 等他们回家睡觉的时候, 就可以闻到香喷喷的太阳味了。
赵满仓穿着一件簇新的夹克衫, 站在门口招呼客人。今天是赵国栋那一对儿龙凤胎的百日宴, 老赵家和老李家的亲戚都要来, 听说……就连赵国栋在香港的亲生父母也要过来。
赵国栋是老赵家领养的这件事情, 也是前不久在陈家宅给传开了,纸抱不住火,李玉凤把孩子生在了香港,总有八卦的乡亲们要来打探的,这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赵满仓原本的那些担心现在也没了,阿婆说的对,赵国栋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丢下了他们不管的。这不,孩子才满月, 赵国栋就带着玉凤和两个孩子从香港回来了, 这一阵子一直住在他们老赵家。
李三虎一早就带着队里人过来杀猪宰羊做喜点, 在老赵家门前的水泥场上、楼下的客堂里, 摆了几十桌流水席。
孩子们都在楼上的新房里逗两个奶娃娃,李家兄弟四个,除了李玉虎,其他人都有儿有女了。小宝儿李令仪已经七岁了,正领着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围在龙凤胎的身边。
“我们给他们取个小名还不好?”李令仪捏捏小宝宝的脸颊,嫩嫩的,再看看她那两个捣蛋鬼弟弟,就觉得他们一点儿也不可爱。
“我们叫他们什么呢?”李二虎的大闺女李令佳问她。
“嗯……我们叫妹妹小玉凤,叫弟弟小铁蛋好不好?”李令仪又摸摸小铁蛋的脸颊,好像在征求他的意见一样,笑着道:“看,我叫他小铁蛋,他还笑了呢!”
“为啥是小铁蛋呢?”李令佳有些不懂。
“我妈说,姑父的小名就叫铁蛋,那他和小姑的儿子,不就应该叫小铁蛋吗?”李令仪一本正经的道。
“那为什么你叫李令仪,不叫李翠芳呢?” 李令佳一本正经的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问题显然把李令仪也给难倒了。
不过小铁蛋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她们还没讨论完呢,小铁蛋就哇一声哭了起来,长大了小嘴巴,握着小拳头,委屈的大嚎。
李令佳急忙撒丫子跑到楼梯口,对着楼下的大人喊道:“小姑,小铁蛋哭啦……”
李玉凤正在楼下招呼她几个医院来的同事,听见喊声就走了过去,有些奇怪问道:“谁是小铁蛋啊?”
“弟弟呀,令仪姐姐说,姑父是大铁蛋,弟弟就是小铁蛋。”李令佳乖乖的回答。
幸好赵国栋这时候不在,要不然听了这话,脸都该绿了。
陈招娣和李玉凤一起上楼,原来小铁蛋是尿裤子啦,所以难受的哭了。陈招娣给自己大外孙换上了干净的尿布,又摸摸自家小外孙女的小脸,乐呵呵道:“还是小宝乖,吃了就睡,睡了就吃。”
她说着,又问李玉凤道:“孩子的大名都取上了吗?”
“取了,是程院长取的,小铁蛋叫赵思涵,小玉凤叫赵思源。”
“你也跟着小铁蛋一样喊,小心国栋跟你翻脸啊?”陈招娣笑了起来:“还是文化人取名取的好啊,像我们就只知道虎啊、凤啊、花啊!”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赵国栋一早就去了机场接人,这时候也该到了。
麦子刚刚抽穗,油菜花开的正艳,正是陈家宅最美的时候。
程雅宁看着这满眼绿油油的麦子,转头问赵国栋道:“哥,我听嫂子说,你们俩第一次就是在这麦田里?”
这话可是把赵国栋吓了一跳,急忙道:“听她胡说,那只是……第一次一起劳动而已,结果她镰刀才挥了两下,就把脚脖子给割伤了,麦子一垄都没割,全都我一个人干了。”
程雅婷听赵国栋说着,仿佛看见了当时两人在田间辛勤劳作的场景,那该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情呀。
她把收回目光,忽然问道:“嫂子的那个孪生哥哥,今天也来了吗?”
“你说玉虎啊,他今天没有回来,部队的假太难请了。”赵国栋随口道。
程雅宁点了点头,继续含笑看着窗外,面包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着,她看见不远处小路的尽头,一栋小二楼前人头济济,热闹非凡。
看见他们车子马上就要开到路口,有人点了烟,把放在路边上的一串爆竹和鞭炮都点燃了,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李玉凤下楼,正巧看见程宏业夫妇从车里出来。
赵满仓没经历过这样大的阵势,看见他们人来了,连迎都忘了上前迎一下,只是细细的打量着来人。赵国栋终究是他的亲儿子,长相就有七八分的相似,任谁看一眼,也知道他们才是亲父子。
“爸,这是程院长和院长夫人。”赵国栋把程宏业夫妇领到了赵满仓的跟前,直到现在,他还称他们院长和院长夫人,这是赵国栋的一些小坚持。
赵满仓这才认出了江月琴来,他的媳妇命薄,去的太早了,可他还认得她。
“我记得你,当年是你把孩子抱给秀芳的……”赵满仓含着泪问她。
江月琴点点头,眸中落下泪来,朝着赵满仓深深的鞠了一躬:“赵老哥,我谢谢你把国栋教的这样好。”
“进去坐。”赵满仓急忙把她扶起来,对赵国栋道:“喊你爸妈进去坐,上楼瞧瞧两孩子去。”
……
李玉凤领着程雅宁去了二楼的小会客室,她给她沏了一杯茶,看着她有些百无聊赖的捧着茶杯,又放下来,走到了阳台上,漫无目的的看着外头的烂漫春光。
“嫂子,我真羡慕你和我哥,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就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每天都可以见面,多幸福。”
程雅宁一向是一个性格非常开朗的女孩,如果说几年前的她身上还有一丝大小姐的娇贵,那么经历了在国外的求学生涯,她已经完全的成熟了,但这种话,从一个成熟的女人口中说出来,就有那么点警示的意思了。
难道……她在谈恋爱?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说起来那个从小和赵国栋一起长大的,还真不是她,李玉凤和赵国栋的这几年,其实也是聚少离多的,“我十八岁就和你哥领了结婚证,后来去省城上大学,除了做你们工程那一年,后面三年我们都是分开的,其实呢……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话果然戳中了程雅宁的心事,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她和李玉虎正在偷偷通信,周围的人谁都不知道,作为成年男女,双方都知道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交往也许并没有什么结果。
但爱情总是有他特殊的魔力,让思想成熟的男女也忍不住深陷其中。
“我马上又要出国去进修一段时间。”程雅宁道,“我爸妈一直催着我找个男朋友呢,他们甚至还说,就算找个老外也无所谓。”
在香港,和外国人结婚并不是什么很稀罕的事情,那是一个兼容并蓄的城市,激进又开放,但是程雅宁道:“但我骨子里还是比较喜欢我们中国人。”
“那你说一说,喜欢什么样的中国人,我帮你留意?”李玉凤虽然这么说,但她几乎可以肯定,程雅宁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程雅宁抬起头,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黄色油菜花,忽然瞧见石子路的尽头,有一个背着行囊,穿绿军装的男人,正挺胸阔步的朝着这里走来。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身子都探出了栏杆,一再确认那是否是她心里的那个身影。
李玉虎很快就上了楼,他放下背上的绿军包,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绿色的衬衫,带着平顶帽,看上去帅气非常。
“你不是说假不好请,不回来了吗?”李玉凤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李玉虎低头喝了一口,看见旁边动都没动过的茶杯,心想那大概是程雅宁的。
“我把明年的假给调了,两个大外甥过百日宴,我咋能缺席呢!”他低着头喝茶,陈招娣正好抱着小铁蛋过来,见了他又啰嗦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带女朋友就别回来了!”
李玉虎的脸颊顿时有些发热,清了清嗓子道:“咱部队一水的男同志,你要女朋友没有,改明儿我可以给你带几个男朋友回来。”
“少给我贫嘴!”要不是陈招娣还抱着娃,一准给李玉虎一顿捶,但现在,她也只能狠狠的瞪他一眼了。
李玉虎说完这一句,眼光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不自觉的往程雅宁那边扫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李玉凤却是登时就跟收到了信号一样,站起来跟陈招娣道:“妈,客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咱抱着大宝小宝去楼下见见客吧。”
“那行,”陈招娣抱着娃站起来,又没好气的扫了李玉虎一眼,冲他道:“在这儿你可算是主人家,招呼好人家程小姐,那时候在香港,你可没少吃喝人家的!”
李玉虎哪里敢抬头,他要是一抬头,只怕就被陈招娣给看出了他此时涨红的脸,只能一个劲点头称是。
陈招娣见自己儿子这回总算没再冷着人家姑娘了,这才抱着小铁蛋儿,跟着李玉凤往楼下去了。
客厅里一下子就只剩下程雅宁和李玉虎两人,气氛压抑到让程雅宁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端着茶杯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极目远眺,想要缓解一下这种紧张的气氛。
“你说你要出国进修,大概多久回来?”李玉虎终于先开口了。
“要一年半,医院引进一个新技术,我是带队去学习的。”程雅宁低着头回他,不想去看李玉虎的眼睛。她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好像只要一被他对上,那么自己所有的想法、思维,都会被他给看透,他就跟他们医院马上要引进的核磁共振仪器一样,拥有非常细微的洞察能力。
“去吧,年轻人就要多学点东西,我舅舅经常这样跟我说。”李玉虎上了军校,做了这些年的军人之后,已经把从前有些浮躁的性格都给磨平了,完全成了一个严肃的有纪律、有品格、又一身正气的军人。
这一点真是程雅宁最喜欢他的地方。
“那……我信里跟你提起过的事情呢?”程雅宁有些不确定,两人其实还没有算是正式交往,只是处于互相欣赏的阶段。
“等你学成回来,你若是心意不变……”李玉虎皱了皱眉心,觉得还是不能这样答应了她,有些不耐烦道:“楼下开席了,咱还是下去吧!”
“李玉虎,你……”程雅宁怒气冲冲的追了上去。
……
一九九一年五月,香港某国际饭店。
大厅经过精美的布置,早已经成了花的海洋。
门口迎亲的一对璧人郎才女貌,非常引人注目,但更引人注目的,是新郎身上穿着的那一套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军军装。
据娱乐周刊报道,仁爱医院大小姐终于结束了和地下男友长达八年的恋爱长跑,正式步入婚姻。而之前一直保持神秘的男友也浮出了水面,是内地的一名空军飞行员。
这种大家闺秀和平民男友的故事似乎一直都不被人看好,但无论如何,八年的恋爱证明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只是谈谈而已。
宾客们已经陆续到场,肖艳陪着陈招娣坐在主桌上。
“我这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如今我大孙女都十五岁了,我小儿子居然到今天才结婚……”
陈招娣忍不住又数落起了李玉虎。
李玉虎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才刚刚把婚姻大事给定了下来,李玉凤家的龙凤胎都九岁了,他和程雅宁的爱情长跑,足足跑了八年,兜兜转转多少回,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地。
“大姐,这不今天就办酒了吗?你就别数落玉虎了,他们部队里的光棍可不少,像他这个年纪没娶上媳妇的,还有一大把呢!”
部队的军人找对象比较困难这是实情,一来周围女同志稀少,不容易找到情投意合的;二来工作性质特殊,什么放假、周末啥的,基本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所以当军嫂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三十二啦,再不结婚,雅宁都要成高龄产妇了。”陈招娣想一想她自己,三十二那年她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了,现在程雅宁三十一了,他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点儿也不着急。
“高龄那要三十五之后才算高龄呢,雅宁自己就是医生,这个难道还不比你明白,你就等着再抱上个大孙子吧!”肖艳笑着开口道。
婚礼终于就要开始了,两个龙凤胎充当花童,帮程雅宁牵着长长的婚纱,她抬起头,看见李玉虎站在红地毯的尽头等着自己。
程雅宁把手搭在了程宏业的手臂上,转头看着她的父亲道:“爹地,我一直记得,你告诉过我,内地的年轻人都是很有思想的,很上进的年轻人,要我不能瞧不起他们,更不能小看他们。”
“所以你给我找了一个能飞到云里去的上进女婿。”程宏业自嘲道。
对于程雅宁和李玉虎的事情,程宏业自己也感到非常意外,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预料到,这两个年轻人,可以打破重重困难,最后真的走到一起来。
“他是一个军人。”程宏业道,程雅宁从小就很听话,忤逆他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大学选专业,还有就是这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嫁给李玉虎。
“他愿意为我脱下这套军装。”程雅宁道。
“可他今年还穿着呢,你知道今天有多少香港的商界的名流会来吗?你就准他这样特立独行?”程宏业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并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程雅宁已经长大了,而他也渐渐老去,这时代总要让给年轻人。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人群那头一身正气的准女婿李玉虎,最后不得不承认,女儿的眼光确实是不错的。
……
婚礼过后,程雅宁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那拽地的婚纱在地上扑了一大片,程雅宁回归头,看见穿着一身军装的李玉虎从他身后走来。
结婚的礼服都给他选好了,可他非要穿上这一身军装,但是……程雅宁答应了。
因为这是李玉虎最后一次穿军装了。为了他们的将来,他向部队提出了转业,并且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香港机场的飞机师。
人生有很多种抉择,程雅宁可以为了他等上八年,他也可以为了程雅宁脱下这一身军装。
所谓取舍,关键还是看怎么取,又如何舍。
“你今天特别帅,”程雅宁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开口道:“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帅多了。”
“你也是……”李玉虎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那人却一下子抬起头,吻上了他的唇角,主动攻城略地。
原本就装饰一新的新房散着旖旎的气息,男人按着她发顶,热情的回应着。
“你后悔吗?”程雅宁轻喘着,视线朦胧的看着李玉虎,“脱下这身军装,你后悔吗?”
李玉虎看着她,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缓缓道:“你帮我脱……我就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