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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词叫“贼眉鼠眼”,这句话就是说:干小偷这职业的人都是挂相的,就算是穿得再齐整,长得再秀气,可眉眼间那贼样儿,明眼人只要一眼就看得出来。刘海柱认真地端详二东子,越看越觉得以前看过的小说里的小偷形象全是以二东子为原型刻画出来的,就这么一个人,居然没因为扒窃被警察抓到过,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这天整个车厢也没几个人,算上刘海柱和二东子,也不超过十个人。可就这么几个人,二东子的眼睛还贼溜地瞄个没完,刘海柱看得心烦意乱。
刘海柱忍不住小声说:“二东子你一天不出点儿货是不是要生病啊?”
“别他妈的瞎说,我一年就干几天的活儿,现在还没开工呢。”
“那你东张西望什么啊?”
“你他妈的小点儿声,这是我习惯。”
三个小时后,慢悠悠的火车终于到了BX市。火车开进了站台后,刘海柱在站台上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穿得挺利索,浓眉大眼国字脸。车越接近站台,刘海柱越觉得眼熟。当火车慢慢经过他时,刘海柱忽然想起:这人长得怎么这么像知青办的张主任呢?但是仔细一看,肯定不是知青办的张主任,只是这俩人,长得实在实在是太像了。
刘海柱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人怎么就那么像知青办的张主任啊,一看就不是好人!”
二东子眯着眼睛说了句:“不像好人,那就让他没有好报吧!咱们过几站,再下车。”
刘海柱看了看二东子,笑笑没说话。他知道二东子要干什么。恨屋及乌,刘海柱希望能让这中年男人吃点苦头。
只见这个国家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果然上了车,二东子一使眼色,刘海柱跟着二东子走向了那个中年男人所在的车厢。到了那节车厢里,看见中年男人已经找了个长座坐下,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写有“北京”字样的黑色的包。就连刘海柱都看出来了,就这黑皮包,里面一定装着重要的东西,因为这中年男人的胳膊一直紧紧地抱着这个包,就算是他亲生女儿他都未必这么紧张地抱着。
二东子没接近他,而且,真的遇见了猎物,二东子反而眼睛不那么贼溜溜了,眯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一样,像初中课文里描写狼的句子那样:“目似瞑,意暇甚。”
据说,二东子的一切感觉器官都优于常人,味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等等,都远非凡夫俗子所能及。退出江湖几十年,不但依然令所有扒手高山仰止,而且,还成为了一个业余的优秀厨师,这是后话。
看见二东子眯着眼睛,刘海柱也闭上了眼。在火车的轰隆隆的车轮与钢轨的金属摩擦声中,没心没肺的刘海柱居然睡着了。
刘海柱是被踢醒的,耳边还传来了二东子那熟悉的声音:“到站了,到站了,别睡了。”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刘海柱险些没脱口而出:“到手了吗?”
“下车吧!都到站了。”二东子又说了一句。
刘海柱和二东子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车,刘海柱还没彻底睡醒呢。
“这是到哪儿了?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不到一个小时吧。”
“咱们这是在哪儿呢?对了,到手了吗?”
二东子笑了:“你说呢?不到手我能下车吗?”
“快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急什么,都到手了,走远点儿再说。”
这个火车站可真够小的,无比荒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居然连个小旅馆都没有。刘海柱第一次做贼,虽然不是亲自做贼,但毕竟也是同案犯,非常非常紧张,跟二东子俩人一直走了一公里,在一条小河边儿才停下脚步。
“快看看吧,里面是什么东西?”刘海柱十分迫切。
二东子掏出了一个白布包裹着的包,用手捏了捏,说:“没钱,估计全是粮票。”
“你隔着层布都能摸出里面是粮票?”
“不信你看。”二东子开始解包了。
二东子慢慢地解开包,果然,里面花花绿绿的全是粮票,二东子好奇地捏起一张粮票说:“咦?这是什么粮票?不是全国粮票,难道是煤矿……”
二东子翻的时候,刘海柱看得真真切切。看到这些粮票,刘海柱惊得头皮都要炸了!二东子不认识这是什么粮票,刘海柱可认识!刘海柱以前在部队当汽车兵的时候经常能见到!虽然见到过不少,但从没像今天一次性见到这么多!
这一大堆粮票,全他妈的是军队的粮票!!!
看着目瞪口呆的刘海柱,二东子问:“怎么了,柱子?!”
“这他妈的全是军队的粮票!!!”刘海柱快疯了。
“啥?!”
“你仔细看看!”刘海柱张大的嘴还没合上。
二东子仔细一看:天!!!果然全是军队用的!
刘海柱懵了:“咋办!现在咋办?!”
“这粮票……没法用是吗?”
“你还想用?!”
“那……”
“就你偷的这么多军用粮票,抓住咱们估计够判个死刑的了。你这叫盗窃军用物资你懂吗?!”
“那……我……”二东子也乱了阵脚。
“你能不能给他还回去?”
“车都开那么远了,怎么还啊?!”
“怎么还?!看看你包上有地址吗?”
二东子反复翻着那个白色的包裹,翻来翻去,无论怎么翻,除了粮票就是粮票,什么地址都没有。这一堆扎手的粮票,捧在二东子和刘海柱手里,和定时炸弹完全一样。弄不好,就要了这俩人的命。
刘海柱和二东子这俩爷们儿,手里捧着个白包裹,站在河边面面相觑,足足三分钟,俩人一句话都没说。本来想顺手牵羊摸点儿钱,哪知道会摸来了这么大的一个雷?!
二东子说:“干脆,把这些粮票都扔进河里吧。神不知鬼不觉,死无对证。”
刘海柱看着这堆粮票发呆。
二东子眼巴巴地看着刘海柱,等着刘海柱拿主意。
刘海柱点着了根烟,抽了一口:“扔吧!不扔还有啥办法?”
二东子蹲在河边,一点一点地往河里扔这些粮票。
刘海柱的心在痛:这是军队的东西啊!自己当了那么多年兵,居然成了盗窃军用物资的罪犯!而且,弄丢这些军用物资的那个无辜的中年男人,估计很快就要站在军事法庭上了。这不是作孽是什么?就是作孽!
后来,刘海柱干脆回过了头抽烟,根本就不忍心看那些漂向了下游的粮票。
刘海柱和二东子俩人是走到BX市的,他们不敢再乘火车。一路上,俩人一句话都没说,而且这俩人的步伐都挺沉重。刘海柱沉重是因为负罪感,以前的刘海柱的确是爱打架,但是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伤天害理而且还损害国家和军队利益的事儿?二东子没接受过军队的教育,思想境界没刘海柱高,他沉重是因为后怕,他也知道偷了这些东西的后果。这要是被抓住,肯定不是三两年就能出来的。
深夜,点点星光中,俩人终于走回了BX市。
“还有多远?”刘海柱终于张口说话了。
“最多五公里。”
“咱们到底要去哪儿?”
“大岳四工村。”
“大岳四工村是什么地方?”
“老魏的地方。”
可能很多人对于“工村”没有什么概念,所谓工村就是在大型煤矿上由煤炭工人的各个家庭组成的城市中的村落。为了方便起见,矿上会给这些散落在煤矿四周的煤炭工人编成各个工村。每一个工村大概八千到一万两千人。刘海柱要去的地方,就是四工村。
这个城市本来是一片荒地,在中国历史上连一笔都没曾留下过。它之所以成为城市就是因为清朝末年时发现了煤矿,所以才涌入了大量从山东、河北逃荒过来的劳工。没有煤矿,就没有这座城市,就算到了今天,这座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城市,也很难找出一个完全和煤矿无关的人,即使现在这座城市已经被定义成为“资源枯竭型城市”,但是煤矿的烙印仍无处不在。
1982年,这座城市不但不是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而且还是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的一个煤炭重镇,国家对这煤矿极高的重视程度也使这座城市严重畸形发展:这个城市有两套教育机构、两套民政系统、两套公检法、两套卫生医疗机构、两套……
所有你能想象得到的机构,在这个城市里都有两套。一套归政府管,一套归煤矿管。可能有人会问,难道这城市还有两个市长不成?!对,的确没有。两个市长不至于,但是矿长在矿上的权力也基本等同于市长。如此臃肿复杂的机构必将使行政成本大量增加,这也在90年代给这座城市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一蹶不振,至今仍未恢复70年代、80年代的辉煌。
这个煤矿,简直就是城中之城,是个独立王国!在这个独立王国里,又分布着一个又一个以“工村”命名的城邦。这每个城邦里,又有着各种各样的传奇。因为,从晚清到奉系军阀、从奉系军阀到伪满、再从伪满到新中国,过去近百年间,经历各种动乱各种战争各种不同的统治者,工村里的每个家庭都可以写出几部大部头的血泪史。
工村里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没根的人。他们本来也有根,但他们的根或许在山东,他们的根或许在河北。在这个城市里,他们都没有根,多数都是独门独户。
就这些没根矿工们,你能知道他们在来这里之前是什么人?你知道那看似厚道的老张曾在解放前杀了邻村一家七口后逃过来的吗?你知道那唯唯诺诺的老周曾经是东北最大的土匪的马弁吗?你知道那个慈祥善良的老刘太太解放前在哈尔滨当过8年娼妓吗?你知道60年代饥荒时跑来的山东张家那两兄弟犯过什么案子吗?
以上这些,都没人会知道,也没人愿意知道。因为他们本人或者父母就是这么逃过来的,有什么资格去研究人家?在90年代中期这座城市的经济崩溃以后,从这座城市中逃出去的“人才”实在是令人震惊:有名震大江南北的歌星,更有分布在全国各地驻唱的歌手;有犯下惊天大案的诈骗犯,也有在广东、北京等地当打手的小流氓……总之,他们就和父辈一样,继续飘,继续没根……成功的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就是飘着、活着,而已。
可以想象,这个矿上,究竟有多鱼龙混杂。刘海柱他们要去的大岳四工村,自然也不会例外。越是这样的地方,越是适合刘海柱这样亡命天涯的人生存。
终于,刘海柱和二东子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了大岳四工村。
星光下,刘海柱见到了大岳四工村那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棚户区。刘海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今天见到了如此高密度的房子,仍是忍不住惊叹。“操!这里面,住了多少人?”
“小一万吧!”
“你能找到老魏的家吗?”
“能。”
“你已经十多年没来了,还能找得到?”
“和十多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这么多小胡同,你能找到?”
“能。”
“咱们是不是等到天亮,人家老魏起床时再去啊?再一个小时天就亮了。”
“老魏要是知道咱们来了在外面等着不进去,会生气的。”
“……”
“他就这个脾气,走吧!”
借着星光,二东子领着刘海柱像是走迷宫一样,七拐八拐,穿过了无数小胡同,终于走到了一户门前。刘海柱真佩服二东子,就二东子这记忆力,刘海柱是绝对没有。过十几年了再走这迷宫,居然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
“咣,咣,咣。”二东子敲门。
“谁呀?”
房间里传出来振聋发聩的一声暴喝,要不是刘海柱的胆子特别大,肯定得被这一嗓子吼得吓破了胆。
“我呀,二东子,魏叔,开门。”
“……等着!”嗓门依旧大,底气依然足。
两分钟过后,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门开了。
出现在刘海柱面前的是一个老头儿,就这老头儿的外形来说,或许远没二东子的师傅那样震撼,但是,刘海柱对这老头儿第一眼的印象居然莫名其妙地比见到二东子的师傅时更深。
首先,这个老头儿的嗓门底气如此之足,那么肯定是个虎背熊腰的老头儿吧?可这老头儿偏偏又枯又瘦,北人南相。其次,听这老头儿喊话的霸道劲儿,觉得这人必然是个满脸横肉之辈。可这老头儿却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意思。当然,给刘海柱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这老头儿的眼神,那种眼神,仿佛视所有人为无物。这种眼神,刘海柱在接下去的几十年的人生中,再也没见到过。
“就你们俩吗?”老头儿问。现在老头儿这声音起码比刚才小了50分贝。
“对。”
“进来!”老头儿就这么斩钉截铁。老头儿披着件人民服,看样子似乎有点儿冷。
老头儿要是不问“就你们俩吗?”这句话,刘海柱还真以为这老头儿根本就没看见他,因为每个人面对面看到一个陌生人时或多或少都有点儿表情,可这老魏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似乎完全无视刘海柱的存在。
刘海柱心有点儿慌:难道,干爹就是让我来投奔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