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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坤看到侯卫东焦头烂额的样子,心道:“侯卫东这回算是倒霉,分管这一项艰巨的工作,做好了是应尽之责,出了事情就要承担领导责任。”相比之下,副书记排序靠前,提职的机会多,责任却不是太大。
侯卫东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工作压力。岭西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已经入土却要被强行挖起来,自己想起来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除了挖起来这个办法,别无他途。他暗道:“今天运气不好,如果这家人有钱,也就不存在挖起来这样的烂事。”
他又给自己宽心道:“这家人既然借不到五千块,说明人缘也一般,想来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想通了这一点,侯卫东态度坚决地道:“赵书记、粟镇长,我决心已下,即使困难再大,尸体也必须要挖出来。”
赵永胜知道事情的难度,他给秦钢打了一个电话,道:“秦所长,昨天辛苦了。哈哈,你们比机关干部有威慑力,今天还要请你出马,红坝村又死了一个人。”
也不知秦所长在电话里又说了什么,赵永胜笑容停了停,犹豫片刻,这才道:“行吧,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
放下电话,赵永胜交代侯卫东道:“我给秦所长说好了,派出所今天全体出动。你在现场的时候尽量依靠秦所长,一句话,事要办好,不能伤人。”
“欧阳主任,你马上发通知,每个办公室只留一个人值班,其他人全部跟着侯镇长到红坝村。”
“唐镇长,你去帮着侯卫东。”
唐树刚为难地道:“今天下午安监局要来检查,我要去参加。”
上一次出事故以后,安监局责令各石场停工整顿,检查合格以后才能复工,这也是一件大事。而另一位副镇长钟瑞华在县里开会,副职就只有副书记刘坤。赵永胜点了刘坤的名字,道:“刘书记跟着侯镇长一起去红坝村,你要负责做好思想工作。”
曾强从门外走进来,对在座的领导道:“我已经联系了民政局李科长,民政局启尸队已经出来了。”
形势逼人,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粟明给侯卫东加了一把油,道:“侯镇,你要打消顾忌,我们是执行县政府六号令,是执行公务。道理在我们手里,村民们翻不起大浪。只是要注意现场控制,尽量将矛盾降至最低。”
侯卫东知道退缩不得,开始安排工作,道:“苏主任,你先带着几个人到红坝村,去做当事人的思想工作。我带着机关干部随后就到,曾主任在这里等着民政局的人。”
“付江,你把村社干部组织起来,做好分化和劝解工作。”
又交代了些具体的事情,苏亚军、付江、程义琳等人就先去红坝村。随后,侯卫东就站在机关大院里组织机关干部,杨凤拿着点名册,大声地点名。
等到派出所四个正式民警和三个联防员到齐以后,四十多人的队伍奔向红坝村。
红坝村这一家当事人与李木墩家里相比,显得人多势众了。小院子里站满了人,有的讲道理,有的耍泼,轮番在镇村干部面前表演。侯卫东进屋时,苏亚军嗓子已经嘶哑了,晏道理满头是汗,在一边不断地帮腔。可是从他们的脸色上看,显然没有将当事人说服。
大队伍到达以后,杨凤等几个女同志,发挥了牙尖嘴利的特长,挤在了当事人的院子里,与当事人的亲戚们打起了口水仗。
政策已经宣读了无数次,现在争论其实已经没有了意义。侯卫东没有过多说话,他站在院内,等着民政局组织的启尸队。
昨天夜里,住在空荡荡的粮站平房里,想着木板上在风中飘动着的发丝,他竟然有些心悸。计划生育和殡葬改革,这关于生和死的两个问题都是基本国策,按时髦的话来说,这都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可是这种大好事到了基层,需要直面矛盾的时候,处理起来就异常艰难,其艰难程度书斋干部难以理解。
侯卫东在心里暗道:“好多报刊都说乡镇干部是土匪,可是有谁能理解乡镇干部的难处?”
税制改革以后县乡财政分灶吃饭,乡镇责任大、权力小、财力弱。为了维持基本开支,镇政府就将提留统筹看得很重。驻村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收钱,由于这种工作关系,驻村干部多数与社员关系不好。
在一片嘈杂声中,民政局的启尸队终于来了。启尸队也不是正规队伍,是民政局为了殡葬改革而临时组建的,人员来自在殡仪馆干活的民工。民政局给了他们优惠价,从地里挖一具尸体,每人补贴一百块,而当地也要配套补贴一百块。也就是说,只要走一趟,每人就能有两百块钱的收入,这在益杨也算是高收入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他们本身就在殡仪馆从事这个工作。对旁人来说,启尸是了不得的大事,对他们却不过是小菜一碟。
找到当事人,侯卫东态度强硬地道:“按照益杨县政府六号令,我们要采取强制措施,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此话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当事人家属群情激愤。侯卫东不再理睬他们,果断地指挥着机关干部前往埋尸地点。这一次遇到的反抗远远强于昨天,机关干部围成了几排,保护着民政局的启尸队。
启尸队队员们多是四十来岁,他们好整以暇,先点燃纸钱,烧了一圈;又取了一个酒瓶,喝了两口以后,再浇到手上和毛巾上;这才拿起了锄头和铁铲,开始挖土。
当事人的家属被几十个机关干部组成的人墙挡住以后,双方便开始抓扯。人墙里面响起了挖土声以后,当事人家属便激动了起来,几个人就拿起扁担、木棍冲上来。
秦钢带着周强等民警以及联防员就在外围站着,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双方动一动拳头,民警们没有管,但是社员们动用了工具,性质就发生了变化。秦钢带着几个民警就冲了过去,大声骂道:“把东西放下!”
警服代表着国家暴力机器,村民们还是很有顾忌的。但是,随着局面混乱,村民也不管警察了,扁担、木棍乱挥,现场一片混乱。
在混战中,侯卫东脸上被打了一拳,一阵金星冒过,脸上就湿漉漉、火辣辣。他火往上涌,趁着一片混乱之际,对着一名叫得最凶的黑大汉屁股踹去。他这一脚使了大力,黑大汉正在与曾强拉扯,被踢得往前一扑,将曾强也带在了地上。
最终镇政府干部冲破了村民的包围,强行将尸体抬出地面,大家朝着镇政府退去。
看着这一场乱局,晏道理气急败坏地站在坡地上骂。既骂当事人,又骂镇政府,最后将侯卫东骂得狗血喷头。
秦钢脸上被一个妇女抓了一条血印子。派出所有五四手枪,这种局面他不敢带出来,只是随身带了一支电警棍。脸被抓破以后,他将电警棍拿出来,强烈的电流声发出劈啪的声音,却只是威胁,并没有真正动手。而一个联防队员手里拿着胶棒,他是刚退伍的武警,火气极旺,提着胶棒就劈头盖脸地乱打。
启尸队抬着担架,在机关干部的保护下,飞一般跑了。
当事人的家属看到人被抬走,大势已去,渐渐就停下了脚步,只是对着机关干部的背影一阵乱骂。
回到镇政府,已经接近1点。五月天,天气已热,中午时间温度接近30度。许多人光着膀子就走进镇政府大院子,看到大门口摆着些矿泉水,便一人一瓶,拿起来猛灌。
吃午饭的时候,不少人脸上都有伤疤。侯卫东眉角靠近鼻梁处被打破了一条口子,经医务室处理以后,就如小丑点了白鼻子一样。他出现在伙食团时,众人都望着他大笑起来。
程义琳回到办公室,做了一份参加红坝村行动的人员名单。从财务室领了钱出来,就到了伙食团,大家签字领钱,喝酒吃饭。
吃过饭,侯卫东回到办公室,心里开始忐忑不安:“入土为安是千百年来的习俗,要在短时间内革除,谈何容易。这样搞下去如何了得,说不定哪天就要出事。”
可是不这样搞,殡葬改革就是一句空话。侯卫东参加工作以后,尽管遇到了许多困难,可是都没有哪一件事情让他承受如此大的压力。
刚刚处理完红坝村深夜埋尸事件,上青林又出现了一起不交钱就要土葬的人家。只是秦大江去做了工作,这家人暂时没有下葬。侯卫东带着人上去做工作,许诺这家儿子到狗背弯来打工,这才说服了当事人,完成了一具尸体火化的任务。
下山时,侯卫东累得紧,坐在车上只说了一句话:“两天死了三个人,还让不让人活。”
车上的苏亚军也同样心痛:“三天来,光是人工费、伙食费就花了上万,社事办下半年的日子还过不过。”
青林镇近三万人口,从概率上来说,每天有生亦有死,计划生育还要抓,殡葬改革还要继续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