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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觉得白婷婷既然装成人类去上学,那性子断然是好的,妖怪既然有了善意,就不危险了,只要不去招惹,就不会攻击人类。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白婷婷一定有什么目的。
我在学校的日子变得异常难熬,因为被视作疯子,我时常会被欺负。男生往我头上倒垃圾,女生则把我锁在厕所,我的书包、课本和文具时常会出现在垃圾桶里,桌面上经常涂满侮辱性的话。
我是倔脾气,咬着牙忍下去,不告状,不求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正确的那一个。每次我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望着白婷婷。
她好几次像是想要和我说话,我都迅速地跑开了。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在恨白婷婷。
因为我是认真地想要贯彻自己所认为的正义。
四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开春,那是千禧年的前一年,也是妖怪浩劫之前的那一年,风平浪静,谁都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那样惨烈的战役。
一些国安部的高官会时常出现在我家中,而父母一律让我称他们叔叔或者伯伯。这个时候,父母总会叮嘱我在房里做作业,他们就锁了门去楼上。有时候,我也会不小心听到他们激动的声音,大部分是“妖怪”“平衡”“两界之门”之类的字眼。
有一次,当我知道其中一个伯伯是研究妖怪的大师时,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拉着那个中年秃顶的伯伯,跟他说我们班上就有一个妖怪。
伯伯很惊奇:“学校里也会有妖怪?”他还要我把白婷婷的样子画下来告诉他,我答应了。
我找了一节课在作业本上按照白婷婷的样子大致地画了一下特征,后来又把作业本交给了那个伯伯。
那时候,我的愿望仅仅是这个研究妖怪的大师去我们学校证明白婷婷真的是妖怪,而我没有撒谎,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几周后,那位大师真的出现在了我们学校里,但他的身后还有些其他的大人,他们把白婷婷从教室里带了出去。我叫了一声伯伯,站起来跟了出去,我看见白婷婷一直在挣扎,而那些大人用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把白婷婷捆了起来。
我茫然地看着伯伯,伯伯却对我笑着说谢谢我提供的消息,还说我将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天师。
动弹不得的白婷婷忽然死死地盯着我,惨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壹七七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办法忘记她凄厉如斯的嘶吼。
那天我一直趴在课桌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坐到夜幕低垂,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口,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拦住了我,我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因为他也是一个妖怪,他的本体好像是一棵树,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小同学,你有没有看见三年二班的白婷婷?”
我尖叫着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白婷婷,也没有见过那棵树,他们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老师解释说白婷婷是转学了,但只有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是我害了她。
我也向那位研究所的伯伯打听,还问他白婷婷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他却总说我还小,这种事不能告诉我。
再后来,我听说白婷婷是国内第一例学名为白鵺的妖怪,作为实验活体,在研究所里呆了足足五年。第六年,国内驯妖师的技术已然成型,她又被强制执行了鉴定手术,作为战力送上了战场。
而她的那份鉴定书是我写的。
那时候我读高中,因为壹姓全族只剩下我一个,而国内再没有其他可以看见妖怪的本体的人,所以从前我称呼叔叔的国安部高官找到了我,说是只要在那份鉴定书上写一下妖怪本体的样子就行了,不会影响我的学业和生活,国家还会每月给我一笔工资。
白婷婷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
那已经不是我六年前认识的美若天仙风华正茂的白婷婷了,她就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人类实体瘦骨嶙嶙,那头双马尾也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脑袋。而她的本体更是凄惨,原先闪闪发亮的白色羽毛全都失去了光泽,到处都是秃斑。
她一见我,双眸忽然睁大,一下子向我扑过来。边上的警卫反应奇快,立刻把她制伏住。
她瞠目欲裂,瞪着我嘶叫:“壹七七!你害我生不如死!我恨你!我恨你!”
我飞快地写完了鉴定书,然后抱着头逃跑了。
如果当时我知道那份鉴定书对白婷婷意味着什么,我是绝对不可能去写的,因为那对于一个妖怪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因为这件事,之后的我一直都很抵触这份工作,国安部的符部长找到我,叫我去他办公室里喝茶。
妈呀,我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级别的大官,脚都是软的,结果事实上,我们还真的只是喝茶,还吃了点心,是他前几天去厦门出差带回来的绿豆饼。
他还拿了好多瓜子问我吃不吃,吓得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一直等我不紧张了,符部长才问我:“我们也不是想给你压力,但是你知道的,如今天师的血脉这么单薄,而你又继承了‘眼’,无论如何都是要把你保护起来的。”
绿豆饼呛在喉咙里,咳了几下,他就站起来问我有没有事,还亲自给我添了茶水,令我好一阵惊慌。
“其实也不用瞒着你,自从千禧年那次事件后,国家是真的感恩你们,第二天就下发了一份绝密文件,五十年不降级的那种,将驱魔和天师一族的所有幸存者的安全级别都列在了最高,你们中的每一个都至少有四个我们的人日夜兼程地保护,如果有半点差池,我这个部长第一个下马。而且,整个国家机器都为你们开了特例通道,统战部、教育部、卫生部……所有专线都为你们运作起来,严格监控。一旦你们有任何入学或者就业的意向,我们都会在暗地里尽全力安排和调整;如果你们生病了,就算是在校医院或者街道里随便看看,也会由这个领域的医学专家在最快的时间内远程监听和指导。领导直接批示说,‘国家绝对不会忘记恩人,点滴之情,必当涌泉相报’。”
我哑然,忽然想起那时候中考明明差了三分,却还是莫名其妙收到了第一志愿名校的录取通知,说是名额有空缺,但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差了0.5分都没入,还以为是自己运气爆棚,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巧合。
符部长说:“你们天师一族对这个民族的贡献已经足够多了,照理说我们不该来打扰你,让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但现在的局势不同了,我真的没有那个自信光凭四个人就能护住你。你知道一个四级丙等的普通妖怪能在多长时间内要了你的性命吗?答案是1.35秒,这还只是级别非常低的妖怪。人类柔弱的身体根本无法与妖怪抗衡,而你是所有人类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妖怪本体的人,你觉得会有多少妖怪将矛头指向你?我们是有结界,但保不齐你会离开结界,又或者哪一天,我们领了妖怪证的妖怪忽然叛变了怎么办?”
我咽了口口水。
“但如果你成为我们的眼睛,在我这里工作,我就有办法保护你,隐藏你,让你始终在我们的庇佑下生活。而且你不会觉得有任何生活上的不便,我们的监控会很有分寸。其实这么多年,你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的四个人,不是吗?”
大学毕业以后,我成为了妖怪鉴定科的一名科员。
不是因为符部长承诺的安全,而是他说的一句话打动了我。
他说,请成为我们的力量,好吗?
我愿意和我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不一定都叫得出名字的兄弟姐妹一样,为这个国家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尽管我很渺小,但我守住的,是我们天师自古以来的一腔热血。
我性格散漫,迟到早退,总是胡作非为,也经常做些擦边的事情,还违反过纪律,但领导总是最大限度地容忍我,就如同一个憨厚的父亲宠溺调皮的小女儿一样。
符部长也骂过我,说我胆儿也太肥了,但那是因为我偷上战场。
他说他很怕我出事。
他还说,如果他有女儿,应该也和我一般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落寞,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娃儿,你受苦了,是不是特别想爸妈?
我的鼻子忽然就像海绵一样,急速酸胀起来。
我真的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我舍弃不了国仇家恨,也硬不下心肠对付妖怪,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像我一样两头摇摆,但我一直在试图找到自己人性的平衡点。
我只求问心无愧。
之前做的这两个关于往事的梦,是托梦,而托梦是白婷婷独一无二的“妖怪异禀”。
这么多年了,她就像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一直提醒着我自己曾经如何残忍地伤害过一个妖怪。我不敢去打听任何关于她的事情,因为每次想到都会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自己。
我一直隐隐觉得她一定会来复仇,而今天,她终于来了。
五
从机场出来之后,我才拆了张处长给我的加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叠起来的A4纸,上面印刷了一个地址,我撕开这张纸,纸的侧面粘着另外一个工资条大小的纸,这上面的才是真正的地址。
我是不太明白上头为什么老爱玩这套谍战一样的把戏,除了让我们手下的人有吐槽的谈资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实际用处。因为打印这个地址的张处长他是个电脑小白,他的电脑可能是保存相当完整的木马病毒资源库,如果别人真的有心要窃取机密,那么张处长每一次打下的文件都像是在全世界巡回演出一样。
我把地址报给了出租车司机,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
出人意料的是,这竟然是个豪宅。
之前张处长跟我说了情况,说这次出差,主要是因为这个妖怪架子大得很,非常愿意领妖怪证,但必须要有鉴定师亲自上门,不满意还要投诉。
我当场摔桌:“那是不是还要跟这货说‘满意不满意啊亲’啊!”
张处长对我微笑道:“壹同志啊,便民服务一直都是这几年我们在深入探索的事情,领导也高度重视这个项目,我觉得上门服务也是一种突破……而且我们这个月绩效工资也还没结算嘛你说对不对?”
姜还是老的辣,恩威并施,满口官话,我抿着嘴点头说:“领导您说得太好了,我要抄在笔记上好好领会。”
我还没有敲门,门已经打开了,开门的是个戴眼镜、一身黑衣的斯文男人,长了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我没戴眼镜,可以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妖怪本体。
竟然是扶桑树。《山海经》中记述为“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
我很少看见树形的妖怪,但这株扶桑树身上竟开满五色花朵,一时令我有些错愕。
他自下往上打量我,唇形几乎不动:“你就是壹七七?”
“对。”我出示了证件,“我是来上门鉴定的。”
“进来吧。”扶桑妖给我让了一个位子。
我喝了一口扶桑泡的茶,说真的,我真的很担心他是不是拿自己的叶子在泡茶,那茶的味道十分诡异,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妈妈没有过水就直接煮的还带着血沫的猪脚汤。
其实从刚进门的时候我就隐隐觉得这妖怪有些眼熟,但这几年我见过的妖怪近千,实在有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就是那个瞬间,我突然听到了声音,然后抬头,视线对上的,是忽然站在房间里的白婷婷。
她似乎又变回记忆中的那个白婷婷,依然是双马尾,长到脚踝的地方,面容姣好,美艳不可方物。本体也容光焕发,骄傲地昂着头。她就站在阳光下,穿着简单素色的连衣裙,却把周围所有的事物都比了下去,在那里兀自发亮。
看到她这样好,我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壹七七,终于找到你了。”她朝我走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学里那个懦弱的自己,想要拔腿逃跑的冲动在心底滋生,我很没骨气地哭了,我说:“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听了这话的白婷婷却莞尔一笑:“你是在求饶吗?”
“是赎罪。”我站起来,跑到厨房,没有理会那扶桑妖,找到了架子上的菜刀,横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无论你想要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有怨言,这是我欠你的。”
白婷婷逆光,身上像是镀了一圈光边,她问我:“这样就能赎罪吗?”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我看着她说,“这样吧,你让我把这次的活儿了结了,虽然不知道你和这扶桑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我肯定不会鉴定他的,然后我想逛一圈西安,我打小没有来过西安,想看看这座古都。等全部结束了,我就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里,我是说真的,虽然有人保护我,但我有办法引开他们。”
白婷婷笑着说:“我带你逛一逛吧。”
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记得她的妖力一直在三级甲等以上,要杀我应该是相当简单的一件事,即使有人在保护我,应该也敌不过妖怪的重击。当然我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杀我,爆头?分尸?还是慢慢折磨?
我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我是她,大概会用尽十大酷刑。说不定白婷婷也是因为杀我的方式有太多选择,每种都想试一试,又怕我死得太快,所以才会悬而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