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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棠夜里睡不着,起了三两次。后来,她索性穿好衣裳,坐在院里瞧月亮。
中夜一轮月如水,葡萄架下葡萄香。过几日是中秋,不知那一天,又将是怎生的美景良辰。
舒棠胡思乱想久了,嘴角便不自觉浮起微笑,连舒三易走近,她都未曾发觉。
舒老先生披了件外衫在肩上,与舒棠一道拾阶坐了。瞧瞧她的神色,舒三易心底就有八分明白。可他不动声色,只问:“闺女儿,你在想啥?”
舒棠垂下头,沉吟一阵。“爹,我今日随云官人出去了。”她道,“云官人帮我教训了苏白。”
舒三易晓得这不是重点,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呵欠。
舒棠犹疑一下,又道:“云官人……云官人今日问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舒三易怔了怔,凑过去:“那你咋说的哇?”
“我……”明明心里头浮浮沉沉,可万千话语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舒棠想起彼时两人的局促。市井扰攘,小贩喧嚣。一向妄为的云沉雅也微红着脸,牵着她的手,慢慢游逛。两人不说话,可人世间却热闹。天上有雁鸣叫,地上有孩童嬉笑。好不容易送她回了家。他站在客栈门口踯躅良久,只问一句:“你嫁我吗?”
你嫁我吗?
这些天她越发觉得他好看,眼梢如带暖日风,仿佛一辈子都看不够。
舒棠当时没答他,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但到了这会儿,心底的想法却无比清晰。
“爹,我想嫁给云官人。”默了默,她又觉得丧气,“可我总觉得自己跟他不般配。”
其实舒三易早料到会如此。对情爱,舒棠虽懵懂,可她老实到底,心里哪般想,面上也就哪般做了。
他道:“你既然想嫁他,就别管般配不般配。嫁人哇,是一辈子的事儿。门当户对是其次,自己图个开心才最要紧。”
舒棠听了,老实点头:“嗯,我也觉得自个儿开心最要紧。”
舒三易再看她一眼,像是忆起什么事,又转头去瞧月亮:“红妞哇,不过我还得劝你一句。云沉雅跟咱们可不是一个道道上的人。你要嫁他呢,甭管什么事儿,心里头都得有个准备。”
舒棠又忙着点头。月色淡淡笼着她眼底一丝惘然。过了会儿,她却说:“爹,其实我将将想明白了。我嫁给云官人,如果图不了开心,我就图个不后悔。”
她蹙起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言说心底的想法,再细细一想,才道:“以后的事儿,我也说不上来。他今天问我是不是瞧上他了,我也弄不明白。可自从我晓得自个儿可以嫁他以后,我就不想嫁其他人了。我觉得我要不答应他,心底铁定后悔。”
她兀自点点头,像是为自己打气:“嗯,不图开心,就图个不后悔。”
这话有点儿破釜沉舟。被舒三易听了去,除了开心,多半是心酸。可他舒家的小棠棠从来甘于平俗,甘于凡庸。今夕何夕,她竟也有了这等勇气。
舒三易佝偻着脊梁,坐在台阶上。老半天,应了句:“嗯,就图不后悔,俺家……俺家小棠棠也长大了哇。”
舒棠傻兮兮地笑起来:“也没,我就觉着,其实嫁不嫁还是次要,我要能跟着他,做个丫鬟也行。”想了一阵,她又说,“爹,你跟我一起吧。”
舒三易一愣。
舒棠道:“云官人日后铁定要回神州大瑛。爹你日前也说,想要去瞧瞧大瑛朝还有北边窝阔的风光。等我嫁了人,我们把客栈关了,一起去瞧瞧。”
舒三易胸口有些发闷。他垂下头,吸了口气:“爹不去了。”他说。
去了能做什么呢?反正如今天下各处,也再寻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好好跟着云沉雅。要是他对你好,你日子过得好,写信来跟爹说说就成。”舒三易道,然后又莫名地说,“你原本也是个该过好日子的命。”
明明一件大喜的事儿,父女俩说着说着,便有点儿伤情。舒棠心中也闷。听闻可能会与舒三易分开,她便埋下头:“那这事儿,我还是再想想吧。”
舒三易伸手将外衫更往肩上拉了拉,笑起来:“想有什么用哇?想的不如做的,咱这两日就去置办嫁妆,办好了给云府抬过去。看他云沉雅娶你不娶。”
同样的夜,清淡的景。京华城另一头的云府内,云尾巴狼没寻找司空幸,乐了个闲。他一副散漫样坐在大堂内,手搁在高几上一敲又一敲。
“记好了?”
老管家擦擦额角的汗,提起笔,“大公子、大公子说慢些,说快了老奴不好记啊。”
云沉雅今日好耐心,听他这么说,笑得亲和:“没事儿,你慢慢来。”又一琢磨,才道:“三颗夜明珠太少了,改六颗吧。衣料缎子只要沄州和锦州的,其余地方产的,穿着伤肌理。金银就不必了,忒俗。另外还要北荒的绿松石,沄河底的……”
老管家一边埋头记着,一边在心底里纳闷。自打今夜云沉雅回来,就一副满面春风的飘忽样儿,没能寻着司空幸,他反倒乐呵,将老管家折腾到大堂子里来,让他记个聘礼单子。
寻常聘礼单子还好记。可老管家手里的这张却不像话。上面全是奇珍异宝,莫说富贵人家消耗不起,哪怕是个天潢贵胄也没这么多宝贝。
老管家叹口气。这哪里是要娶媳妇儿?这简直就是在娶皇后。
思及此,他不由劝道:“大公子,你说的这些聘礼好是好……只是……”
云沉雅笑眯眯地:“你说。”
老管家抹了把汗:“只是……这些聘礼太贵重,便是公子再有银子,怕是没个三年五载也寻不齐备。”
云沉雅捧了个空茶盏在手里,抛了两抛,又开心地道:“有理有理。说来这聘礼单也只能给我提个醒,回大瑛了我才能将宝贝找齐了给她。南俊这里呆不久,成亲也不宜张扬,另列个聘礼单子吧。”
老管家这才吁了口气。谁料他刚提了笔,云沉雅又振振有词地念叨起来。“但你别说,那小傻妞人虽老实得紧,喜欢的东西却不是凡物。金银珠宝,她不定喜欢,衣裳粉黛,她不定宝贝。嗯……这倒有点难倒我了……”
尾巴狼一边说着,手里的茶盏便上下抛着。说的是“被难倒了”,可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哪里有半点烦恼之态。
“啊,有了。”云沉雅眼睛一亮,“送兔子吧。”
老管家身子往前一倾,差点跌了:“兔、兔子……”
云尾巴狼将茶碗盖搁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我听得你们南俊有种奇兔,耳朵和四只爪子是灰的,毛是白的。我去弄一对来。”
管家听得此言,语塞半日。平缓了一下,又才道:“大公子还有别的可送的?”
云沉雅一本正经道:“自然自然,寻常聘礼该有的,半点也不能少。衣裳首饰,珠花玉钗……就是有点儿不明白,她怎得喜欢丝瓜花?”
“这……”老管家又为难起来。正此时,忽见门口立着个人,定睛一瞧,正是方才寻不着的司空幸。管家如蒙大赦,立刻道:“大公子这一问,老奴答不上来,何不如问问司空公子。”
司空幸在门口抱拳:“大公子。”
云沉雅一脸清淡笑意仍是洋洋洒洒,冲他招了招手,道:“司空,何时回来的?来,帮我瞧瞧这单子。”
可司空幸却没动作。他略垂着头,敛眸道:“属下回来有一阵子了,一直立在堂外。只是……大公子太尽兴,没瞧见属下罢了。”
云沉雅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司空?”
“属下甚少见大公子如今日般打内心里都是欢喜的,所以不忍打扰。”司空幸说。
唇角的笑意渐渐僵了,敛了,没了。云沉雅默了默,忽又绽出一笑容:“司空,方才我问管家,何以那小傻妞爱丝瓜花,他答不上来,你来答吧。”
司空幸沉默一阵,点点头。
老管家见他二人这般,定是有要事相商,连忙搁了笔和红彤彤的聘礼单子,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云沉雅清清淡淡地说着:“我方才在想,小棠到底喜欢些什么。她这小妞,长得这般好看,名字里一个海棠的棠字也颇为文雅,可她偏偏却喜欢丝瓜花。”
司空幸沉了口气,道:“属下以为,丝瓜花虽不登大雅之堂,可却不甘于生在地面。每每绽开在墙头藤蔓,色泽妍丽璀璨。正如……”他抬起头,定定地看向云沉雅,“正如小棠姑娘虽有个老实单纯的个性。但她是非分明,一往无前,性情异常坚韧,便是往后遇到挫折,遇到伤心之事,亦会努力认真地过好日子。所以,所以……”
“所以大公子离开之后,不必为她担心。”
好半晌,云沉雅恍然地立在原地,动也未动。过了会儿,他笑了一下:“有事?”
司空幸道:“大公子,属下想说……”
“等……”云沉雅忽地道:“等等,别说……”
司空幸诧然。
云沉雅弯了弯唇角,再没能露出先前风日飒然的笑意。“先别说……我,在给她备聘礼。”
“还要……改日进宫狩猎,还要为她弄一对灰耳朵灰爪子的兔子……”
“大公子……”
云沉雅再慢慢地沉了口气后,嬉笑敛尽,神伤敛尽。眼里剩几分冷漠,锋芒毕露。
“什么事,说吧。”
司空幸拱手:“大皇子……二皇子叛变了。”
云沉雅眉峰蓦地一紧。
司空幸接着道:“朝政已交由史大人,各部尚书及内阁,张大人已于昨日连夜赶往南俊。属下以为……恐怕二皇子叛变内有隐情,否则张大人也不会……”
云沉雅紧拧着眉,拂袖道:“随我来书房!”
大堂门开,带起一阵风。空荡的堂子里,唯余一张红彤彤的长礼单被吹落在地,纸张翻卷,啪嗒有声。云沉雅急速步于回廊上,忽然,心有所感般地,他脚下一顿。
可每一次停顿后,复又往前。周而复始。
他寥落笑了笑,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