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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妇人骂起街来颇为厉害,但是颠来倒去,拢共都是几句粗俗不堪的话语,远不及肥母鸡骂得丰富多彩。我忍不住回头,看站在杂毛小道肩头上的虎皮猫大人,只见它脑袋一栽一栽地,好似拜神磕头,见我望它,撇了撇嘴,骂一声“傻波伊……”,它尾音拖得老长,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睡觉。
高昂他娘常年在地头劳作,一双扳老玉米棒子的手粗糙极了,气力也大,像头母老虎似地扑上前去;而那王麻子虽是个男人,但是身体却虚弱,没两下竟然被挠出了一脸的血痕。
我不知道万老爷子为何如此肯定王麻子就是放蛊咬伤高昂的人,反正瞧他这还不如娘们儿的渣渣战斗力,我是真心瞧不上;若是,则简直丢尽了养蛊人的脸面。其实,普通的养蛊人因为常年受毒素的影响,身体其实很差,若无调养之法,也有可能如同罗二妹这般常年患病、瘫痪在床,跟身怀金蚕蛊的我是没法比的。
我们袖手旁观,两人厮打了一会儿,那王麻子被抓得哇哇大叫,直骂泼妇,而脸上的白麻子倒是被抓脱了好多。正在这时,从远处跑来一个老妇人,口中发出杀猪一样的大喊,然后冲到近前,跟高昂他娘拉扯成了一团。
这老妇人有五六十岁,一脸的皱纹,头发灰白,双手枯瘦如鹰爪,一边跟高昂他娘拉扯,一边大声哭泣着,说:“莫打我崽,莫打我崽……”样子十分可怜。旁人见了,纷纷上前劝阻,而高昂他娘虽然恼恨王麻子的蛇蛊把自家孩子咬伤,但却也不是一个能对老人下手的婆娘,在最初的惊诧过后,便往后面退去。
老妇人像保护小鸡的老母鸡,搂着王麻子,警惕地看着我们这一群人,悲伤地哭泣着,说:“你们这是做啥子?你们这是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吧?是要欺负我们老王家穷是吧?”
说实话,看着这老妇人憔悴的面容和粗糙得可怕的双手,我心中不由得一软,又见她哭得极为伤心,更是心有戚戚然。而那王麻子则一脸戾气地瞧着我们,微眯的小眼里发出闪亮的光,如同细碎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脸上,这怒火要能够实体化,足以把我们给焚烧殆尽。
中年人跟这老妇人解释,说:“老婶子,你误会了,不是这样子的。”他停顿了一下,指着被人搀扶的高昂,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跟她一一道来。
我注意到,当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妇人虽然断然否认,但是却很奇怪地瞧了她儿子一眼。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我知道她显然知道这事情跟自家儿子是有关系的。而左右也都有精明之辈,自然也瞧得出来。只是王麻子脸色如古井,波澜不惊,仿佛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高昂母亲头脑的热度消退之后,清醒了许多,她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拉着老妇人的裤脚哭泣,说:“老婶子,我家高昂才十岁,他可是老高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要是就这样死去了,我可活不成了,他爹要回家来,还不得把我给打死啊……”
她哭得悲伤,老妇人脸上有不忍之色,然而看到自家儿子那狼狈模样的时候,又咬了咬牙,说:“你们都说是咱家柱子害了高昂这孩子,那有啥子证据不?若没有,这没凭没据地往咱老王家泼脏水,是啷个道理?”
见王柱子抵死不认,而老妇人又说得如此坚决,人类的天性向来都同情弱者,旁边凑热闹的人纷纷说些讨巧的好话,言下之意,倒是有些怨我们责怪错了人。万老爷子脸色转冷,死死地盯着王麻子,也不说话。他之所以在村中威望甚高,除了是万三爷的大哥,万家房族的长房外;本身处事也是极为公正,不偏不倚,才使得人人敬重,倘若没有证据便胡乱指责无辜,确实是会让他的名声受污。像他这种一辈子自重威名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事情。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越说越偏向了王麻子娘儿俩——王麻子这个人虽然懒得出奇,但是毕竟在村子里也没有什么恶事,旁人只觉得他是个不孝顺的懒汉子,但跟自己却没有半分关系。这场面闹哄哄的,我瞧着那万老爷子脸色难看,想着毕竟是万三爷的大哥,两家人也亲近,不如卖他一个好,我来出这个头,也好让万三爷高看我一眼,尽心帮我治手。
如此寻思了一番之后,我隔着木门往房间里瞅,仔细地瞧着,甚至还上前两步,准备走进屋子里去。
我一动,一直捂着脸的王麻子立刻走过来拦住我,说干嘛呢?怎么就往里面闯啊?
王麻子这竹竿儿一般的身材哪里能够拦住我,我直接把他的手甩开,大步踏进房内。蛊毒一道,自然是金蚕蛊最为擅长,寻找同类的事情,它简直是驾轻就熟。我走进房门之后,也不停留,直接往里间走,一直来到了昏暗的厨房里,举头瞧着房梁上吊着的一个竹篮子,看着它在一根绳子上面晃悠。
我从门后找来一根扫帚,准备将那竹篮给挑落下来,紧跟进来的王麻子脸色大变,伸手过来要拦我,我哪里会让他得手,用扫帚一挑,那竹篮就跌落下来。
竹篮一跌落,立刻从里面游出一根碧绿的细蛇,长度仅仅如同一根2犅铅笔,一下子就朝我蹿来。
我不愿在这些人的面前将金蚕蛊给亮出来,转身朝外面跑去。王麻子伸手将那条细小的绿蛇给拾起,他实在恼恨揭穿了秘密的我,朝着我追来。跑出房子,没走几步,便看到王麻子僵直在门口没有动弹。我有些奇怪,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瞧去,只见两个男人从路的对面慢慢地走过来,为首的那个,气势如山。
Chapter 4 万三爷,粉红肉块四处蹦
面前的这个老人家身量并不高,体格看着还算硬朗,斑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道髻,自然盘在头顶,脸色红润,双眼中有如同婴儿一般明亮的光芒,我仅仅只是看了一下,便觉得在这黝黑清亮的眸子里,藏着浩瀚如海的大智慧。他缓步走过来,在我旁边的赵中华面色激动地往前走几步,浑身发抖,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这人便是我们要找寻的万三爷?我暗自点了点头,如此人物,不愧是赵中华口中一直念念叨叨的奇人。
万三爷见到自家多年不见的爱徒,甚是欣喜,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机,几句话后,径直走到了王麻子的面前来。旁人纷纷热情地朝他打招呼,他微笑,点头应承着。刚才那个还在追逐我的王麻子,此刻身体僵直,仿佛像见到了鬼一般,直愣愣地待在门口,也不敢动弹。
万三爷不说话,眯着眼睛瞧了他一会儿,然后回转过身来,朝着周围这些闲人挥手,说都散了吧,不要在这里逗留了。
奇怪得很,刚才还闹哄哄的人群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纷纷朝着万三爷点头拱手过后,转身离开。
看来万三爷在这村子中颇有人望,一呼百应。
一两分钟后,房子门口只剩下我们这几个当事人,连那中年人和小虎等人也不见了。
万三爷俯下身来,摸了一下高昂的脊梁骨。他的手法很独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尾指掐弄,然后眯着眼睛想了一下,抬头看着惴惴不安的王麻子,说:“王柱子,你为什么要养这蛇蛊?”王麻子瞧着面前这个并不高大的老人,脑袋低到了胸口,没有说话,但是沮丧之情却溢于言表。
和万三爷一同过来的那个男人冷哼了一声,说:“王柱子,三爷问你话呢,还不赶快答?”
王麻子浑身一哆嗦,抬起头来看向眯着眼睛瞧他的万三爷,张了张嘴,却依旧还是没有说出口。
气氛就如此地僵持着,王麻子的老娘见此情景,忍不住上前一步,说:“他三爷爷,这事怪不得柱子,都是我这个死老太婆人穷志短,想着养个青蛇蛊,好去山里面捉些毒蛇来卖钱,填补些家用的亏空。千错万错,都是老婆子我一个人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怪这孩子了。高昂小娃娃的毒,我们解了就是。”
逼问王麻子说话的那男人是万老爷子的大儿子,唤作万勇,年岁也约摸有五十多了,却是个火爆脾气,见这老妇人有意给她家儿子开脱,冷笑着说:“鬼才信咧,这蛇蛊还能够捉蛇来卖?你敢卖,哪个不要命的家伙敢买这东西呢?”
王麻子他老娘一时被问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在嘴里嘟囔,说不关她孩子的事情。
我看着这个语无伦次的老妇人,心中不由得有些悲凉。这世间好多疼爱儿女的父母,恨不得拿刀子把自己心窝子的肉给割下来,摆在孩子的面前,然而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到底需要什么?王麻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而立之年,却依靠着老母亲的终日劳碌过活,甚至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他最需要的,不是老妇人不论是非的偏袒而是当头棒喝。
在我看来,王麻子这样不孝的儿子,简直就是畜生不如,而导致他这般模样的,其实就是他老娘那种没有原则的溺爱和包容。
万三爷玩弄着手心里两颗圆润透亮的铁核桃,终于说了一句话:“王柱子,你说实话吧!”
这轻轻一声,王麻子绷直的身子突然松软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说:“是我,是我养的蛊……不过,我养这蛊,还不是他妈的想过得好一些?”
有了这开头,王麻子仿佛放松下来,断断续续地述说了他养蛊的经历。
原来他并不会养蛊,这技艺是他从老爹箱子里翻出来的,后来问了他老娘,才知道自家父亲原来竟然是个养蛊人,只可惜这命中犯了“夭”字,早早地就故去了。当得知了蛊毒之威,一直在家闲着的王麻子便起了这门心思,于是根据老爹留下来的只言片语,开始养起蛊来。他原本的计划,是用养好的蛇蛊去外面害人,然后再解救,从中获取不菲的酬劳。只可惜这青蛇蛊并不易养,几年过去了,都还不能够完全掌握,收放自如。
他每日在五毒瘟神像前参拜,只求那青蛇蛊能够沟通心意,然后出去敲诈一番,完成华丽的逆袭。
王麻子再三解释,说他养这青蛇蛊并没有祸害乡民的意思,对于竹林子误伤高昂的事情,也完全是一个意外,他愿意将高昂的蛊毒解除。我眯着眼睛瞧着这个在万三爷面前变得服服帖帖的男人,又想到刚才在厨房那里,他刹那之间露出的凶狠,心中就有些发毛。
一个能将阴暗的情绪压抑了这么久的男人,我实在无法把握他的心理,究竟会变态到什么程度。
不过显而易见,倘若不是我果断地揭穿他,我想他应该不会有觉悟主动给高昂解毒的。
一个对自己母亲都没有一丁点儿孝顺之心的男人,我很难相信他对别人会有什么责任心。
从王麻子这一身邋遢的装束中,我只能够读出四个字:麻木不仁。
然而万三爷居然点头答应了,指着被人搀扶着的高昂,说来吧,你先把昂伢子身上的蛊毒给解开。见万三爷点了头,王麻子请人进了堂屋,叫他娘找来一个凉床,把高昂放在了破棉絮铺就的床上,又给神龛上面上了三炷香,然后一声呼哨,那条碧油油的小蛇就从他的衣袖中钻了出来。
这世间的蛊毒最常见的大致分为十一种,而不常见的则不计其数,很多东西连我听起来都觉得匪夷所思。不过王麻子的这个青蛇蛊倒还算是正常,大体也是按照金蚕蛊的方法炮制的,不过毒物的收集偏向于蛇类,智慧不高,而且惯于独自行动,比我的本命金蚕蛊相比,差了整整一条街。
这条蛇细小,跟蚯蚓一般,游到了王麻子的左手手掌心上,他拿出早已准备的银针,在这青蛇蛊身上轻刺了一下,青蛇蛊发出一声如同刮玻璃一般的奇怪叫声,然后流出了一滴碧绿混浊的鲜血来。
见到自家的青蛇蛊难受地扭动身体,王麻子的眉头蹙起,腮帮子直抽冷气,显然是一阵肉疼。不过他也是心硬如铁之辈,将那青蛇蛊轻轻搁在旁边的茶几上,然后把这滴鲜血看若至宝,小心翼翼地点在了高昂发烫的额头上。这一步骤完成之后,王麻子双手合十,开始养蛊人常用的祷告和跳大神。
这是一种沟通神灵的方法,他做得虽然不标准,但是却很纯熟。
祷告用的是土家族自家的语言,这个曾经被称为“武陵蛮”或“五溪蛮”的少数民族,属于荆巫流派,在三国两晋的时候颇为盛行,相传武侯诸葛先生虽为道术大家,传得有半本《金篆玉函》,但是却也曾在年幼之时,向武陵荆巫大能学习过种种手段,此为秘史,无从考证,暂且不表。
王麻子施术至了末尾,突然往空气中拍出一掌,口中喝念一声“脱——”,接着口中竟然吐出了些许已凝结的黑色血块来。
与此同时,那个在床上安歇的小男孩高昂眼睛圆睁,眼窝子中流出一行血泪,而口中则吐出了许多翻滚的粉红色肉块,大的尾指粗,小的如同芝麻,彼此间都是些清亮的黏液,有一股酸臭的味道在堂屋中飘荡,像变质的腐肉。小屁股拿着一个大瓷碗在旁边接着,足足接了小半碗,然后又吐出了许多黄胆水,这才罢休。
那接在碗中的粉红色肉块如同有生命一般,扭曲蠕动,个别稍大的还会跳动,如同出水的鱼儿。
小屁股被其中一坨肉块弹到了脸,尖叫一声,碗就跌落在地上,洒落了一地。
地上这密密麻麻跳动的粉红色肉块,倘若将其配制,灼烧成灰,便是绝顶的毒药。这便是青蛇蛊的阴毒之处,看着茶几上那无意识动弹的小绿蛇,我猜想解蛊的过程对于它来说,其实伤害巨大,不到万不得已,王麻子是不愿意解开的。
吐完黄胆水,床上躺着的高昂浑身颤抖,但是脸色却好了许多。王麻子讨好地看着万三爷和旁边的人,说这蛊毒已经解完了,这昂伢子不出十天半个月,定能够光着脚丫子到处乱窜,一口气爬上村口老槐树……嘿嘿,嘿嘿!
一直闭目作假寐状的万三爷翻了翻眼皮,说解完了?
王麻子说解完了。
万三爷说:“那把你这青蛇蛊焚烧掉吧!”王麻子立刻露出难以置信的面容,说:“你不是答应放过我吗?”万三爷十分奇怪,说:“什么时候说的?我只是叫你先给昂伢子解蛊,却没说要饶过这害人的玩意儿;你心术不正,倘若继续留在你手中,必定会祸害他人,所以这青蛇蛊,不得不除。”
赵中华早就在等待老爷子的命令,一闻令下,立刻出手,用布袋将那茶几上的青蛇蛊给兜了起来。
我突然笑了,这万三爷,果真是一个极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