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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摘下宇宙服的手套,抚摸着那寒冷石壁上的字迹,然后她背靠着洞壁,看着壁上的灯发呆。她现在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造型:那是法国先贤祠中的卢梭墓,从墓中就伸出一只这样擎着火炬的手,现在这些灯发出昏黄的弱光,这光不像是电发出的,更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
“孩子,你好像不爱说话。”罗辑走过来对程心说,声音中有一种程心久违的慈爱。
“她一直是这样。”AA说。
“哦,我以前爱说话,后来不会说了,现在又爱说了,喋喋不休的,孩子,没让你烦吧?”
程心失神地笑笑说:“哪里,老人家,只是……面对这些我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能说什么呢?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的进步推动着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
把字刻在石头上。
程心仔细观看刻在洞壁上的内容,以一对男女的浮雕开始,也许是想向未来的发现者展示人类的生物学外观,但这一对男女与公元世纪旅行者探测器上带着的金属牌上的图形不同,并非只有呆板的展示功能,表情和形体动作都很生动,多少有些亚当和夏娃的样子。在他们后面,刻着一些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这些可能是照着远古文物上面的样子直接刻上去的,现在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含意,如果是这样,又如何让未来的外星发现者看懂呢?再往前,程心看到了诗,从格式看是诗,但是字她一个都不认识,只知道那是大篆。
“是《诗经》。”罗辑说,“再往前,那些拉丁文的东西,是古希腊哲学家著作的片段。要看到咱们能认识的字儿,还得向前走几十米。”
程心看到那一大片拉丁文下面有一幅浮雕,好像是表现穿着简洁长袍的古希腊学者们在一个被石柱围绕的广场上辩论。
这时,程心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返回去,返回到洞壁的开始处又看了一遍,没找到她想找的东西。
“想找罗塞塔石碑那类东西?”罗辑问。
“是的,没有辅助译解的系统吗?”
“孩子,这是石刻,不是电脑,那玩意儿怎么刻得出来刻得下?”
AA打量着洞壁,然后瞪大双眼看着罗辑说:“就是说,他们把这些连我们都看不懂的东西刻在这儿,指望将来有外星人能破译它?”
事实是,在遥远未来的外星发现者面前,洞壁上刻下的所有人类经典,其命运大概都与最前面那些远古的象形和楔形文字一样,没“人”能懂。也许,根本就没指望谁读懂。当建造者们领略到时间的力量后,他们也不再指望一个已经消亡的文明在地质纪年的未来真能留下些什么,罗辑说过这不是博物馆。
博物馆是给人看的,墓碑是给自己建的。
三人继续向前走,罗辑的拐杖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我常来这里散步,想一些很有意思的事儿——”罗辑停住脚步,用拐杖指着一幅身着铠甲手持长矛的古代军人浮雕,“这是亚历山大东征,那时他要是再向前走一段,就能在战国晚期与秦相遇,那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会是什么样?”再向前走一段后,他又用拐杖向洞壁指指点点,这时,刻在上面的文字已经由小篆变成隶书,“哦,到汉朝了,从这儿到后面那一段,中国完成了两次统一,领土的统一和思想的统一,对整个人类文明来说,这是不是好事?特别是汉朝的独尊儒术,如果换成春秋那样的百家争鸣,那以后又会发生什么,现在又会是什么样?”他用拐杖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在每一个历史断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丢失的机遇。”
“像人生。”程心轻声说。
“哦,不不不,”罗辑连连摇头,“至少对我来说不像,我可是什么都没丢掉,呵呵。”他关切地看着程心,“孩子,你觉得自己丢失了很多?那以后可不要再丢失了。”
“没有以后了。”AA冷冷地说,心想这人到底有些老糊涂了。
他们走到了隧洞的尽头,回头看看这座地下的墓碑,罗辑长叹一声:“唉,本来打算保存一亿年的东西,结果一百年不到就要完了。”
“谁知道呢?也许二维世界的扁片文明能看到这些。”AA说。
“呵呵,你想得很有意思,但愿如此……看,这就是存放文物的地方,一共有三个这样的大厅。”
程心和AA转过身,发现眼前的视野再次开阔起来。这不是陈列厅而是存放仓库,文物都装在整齐码放的大小相同的金属箱里,每只箱子上都贴着详细的标签。
罗辑用拐杖敲了敲旁边的一只金属箱说:“我说过,这里不是主要的部分。这些东西嘛,大部分的保存年限都在五万年以内,那些雕像据说能保存上百万年,不过我不建议你们搬雕像,虽然在这里搬起来不费劲,但太占地方……好了,你们随便拿吧,挑喜欢的拿。”
AA很兴奋地看着周围的箱子,“我建议咱们多拿些画儿,少拿古籍手稿什么的,反正以后谁也看不懂那些东西了。”她走到一只金属箱前,在上面一处像按钮的地方按了一下,箱子没有自动打开,也没有信息提示。程心走过来,很吃力地掀起箱盖,AA从里面拿出了一幅油画。
“原来画也很占地方。”AA说。
罗辑从扔在一只箱子上的一件工作服中拿出一把小刀和一个改锥,递给她们,“主要是画框大,把框拆了。”
AA拿起改锥正要撬画框,程心却低低地惊叫一声,“啊,不。”她们看到,这幅画竟是凡·高的《星空》。
程心吃惊并不仅仅因为画的珍贵,她曾经看过这幅画。那是在四个世纪前,她刚去PIA报到不久。在一个周末,她去了曼哈顿的纽约现代艺术馆,就在那里看到了凡·高的几幅画。她印象最深的是凡·高对空间的表现,在他的潜意识中,空间肯定是有结构的。程心当时对理论物理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按照弦论,空间与实体一样,也是由无数振动着的微弦构成的,而凡·高画出了这些弦。在他的画中,空间与山、麦田、房屋和树一样,也充满了细微的躁动,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星空》,没想到她竟在四个世纪后的冥王星上见到了它。
“拆吧拆吧,这样可以多拿些。”罗辑不以为然地挥挥拐杖说,“你们还以为这些玩意儿价值连城啊?现在连城本身都一钱不值了。”
于是,她们把画从那个可能有五个世纪历史的画框上拆下来,但仍保留着硬衬底,以免画布弯折后弄坏画面。然后她们继续拆别的油画,很快空画框就堆了一地。罗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把手放到一幅不大的油画上。
“这幅给我留下吧。”
程心和AA把那幅画搬到一旁,在一只靠墙的箱子上放好,她们离开时回头扫了一眼,又小小地吃了一惊。
那幅画是《蒙娜丽莎》。
程心和AA继续埋头拆画,AA低声说:“这老家伙很精,留下了最贵的一幅。”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也许他爱过一个叫蒙娜丽莎的女人?”
罗辑坐在《蒙娜丽莎》旁边,一只老手抚摸着古老的画框,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你在这儿,知道的话我会常来看你的。”
听到声音程心抬起头来,看到老罗辑并没有看《蒙娜丽莎》,他的双眼平视着前方,像是看着时光的深处。不知是不是错觉,程心竟看到那双深陷的老眼中有了泪光。
在冥王星地下的宏伟墓室中,在昏暗的能亮十万年的灯光中,蒙娜丽莎的微笑若隐若现,这微笑使人们困惑了九个世纪,现在则显得更加神秘诡异,似乎包容一切,又似乎一无所有,像正在逼近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