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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这个?”新来的小助理拿着这封粉橘色的请帖问。
“方嘉陵?”就连资深秘书都有些吃不准了,想了想,到底还是抽出来捏在手里,敲了敲门。
“萧总,方嘉陵给您寄了封请柬来。”
“放这儿吧。”萧致远没有抬头,只咕哝了一声,“动作这么快。”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将手边的事情处理完,才拿起了信封拆了开来。
甚至还没有打开,里边一张轻飘飘的复印件落了下来。
结婚证书。
照片上的两人是……方嘉陵和桑子衿。
萧致远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复印件的效果太差?他微微定神,将那封请帖打开,上边的那行字却十分刺目——
兹定于x年x月x日x时举办方嘉陵先生与桑子衿小姐婚礼,恭请萧致远先生不吝莅临。地点是温塘古镇。
这一生,萧致远心乱如麻的时刻并不多,但似乎都有迹可循。
譬如桑子衿和自己闹别扭,譬如桑子衿病了,譬如乐乐病了,譬如……桑子衿要离婚。
桑子衿!
萧致远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抿住了唇,脸色铁青——她怎么会这么傻?
为了乐乐,同样的贼船,她竟然会上两次!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她对自己竟没有一点默契和信任?难道她真的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抛下养了四年的女儿不管?难道她离婚之后,半点没有想过复合?
悲哀的是,尽管心里恨极,乃至于要破口大骂,萧致远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甩开工作径直去了钥匙,大步离开办公室去取车了。
如今文城通往温塘的高速早已畅通无比,两个小时左右,萧致远就抵达了温塘郊区的度假村。这是自己回国之后主持的第一项工作,花了极高的价格请了国际顶尖设计师在这山谷中建造而成,四周皆是茶园、古窑,真正风景如画。说起来度假村十分低调,但是因为定位精准,坚持小型高端奢侈类酒店,盈利能力极强。整体而言,全度假村不过78套房,却每日都是爆满,预定期要提早半月左右。
萧致远入住的而是云宅,黑瓦白墙的院落里只有两套房,秋冬灰蒙蒙的天气里,不知哪家的青烟袅袅,带出了一丝温暖气氛。半人高的围墙是石头砌的,难得这个时间还有蔓蔓青草窜出来,半旧的木门虚虚掩着,经理笑着迎上来:“萧总,房间已经订好了。”
他“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人来了吗?”
“方先生还没见到,但是——”
话音未落,院子里传来孩子的欢笑声,虽然不大,却让他的脚步顿住,仿佛在那个瞬间,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欸?妈咪,门口有人!”孩子到底好奇,微微探出身张望了一眼。
几乎是瞬间,子衿还没反应过来,萧隽瑾小朋友鞋子都没穿,就冲了出去。
屋子里铺的还是地暖,出了门,便是水磨石地,这个时节积了层露水未干,冰凉冰凉的。小姑娘却不管,冲到萧致远面前,大声喊“爸爸”。
头发短了,似乎还瘦了点,眼眸里还是灵气逼人的,可那声“爸爸”就憋在嗓眼里,小家伙反倒退了半步,就是不开口。
萧致远蹲下去与她平视,伸出了双手:“乐乐。”
乐乐又后退了半步,别扭的转过身子:“你不要我了!”
萧致远沉默了片刻,微微垂下眼睛,对着女儿,他这一刻只觉得无话可说。
小家伙看见了倚在门口的妈妈,蹬蹬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顿住了,回头看看一直蹲着、一脸黯然的爸爸,撇了撇嘴:“地上好冷呀!”
萧致远站起来,脸上顿现殷勤,小心翼翼的俯下身,讨好的说:“爸爸抱你回去好不好?”
小姑娘嘟囔了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了。他连忙把女儿抱起来走向屋内,经过桑子衿身边,却不斜视。
“喂,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子衿只觉得错愕。
他依旧没回头,紧紧抱着女儿,言语冷淡至极:“你不许和方嘉陵结婚。”
子衿站在原地哭笑不得,看着萧致远将女儿放在床上,小心翼翼的拿了毛巾给她擦脚,不由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萧致远随手将外套脱了,里边是简单利落的白衬衣,线条挺括修长,直到将乐乐安顿好,才转身过来,面容沉静:“桑子衿,即便你和我赌气,也不要冲动嫁给方嘉陵。他那样的人……即便这次放弃了和苏家联姻,迟早也要东山再起,也迟早会……和别人再度联姻。”
“你怎么知道的?”子衿挑了挑眉梢。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对他穷追猛打么?”萧致远眉眼间略显局促,不知道为什么,掌心都起了薄汗,“我若不赶尽杀绝,他不会想到要和苏家联姻——只有他娶了苏家那位强势的二小姐,乐乐才有可能被送回来。因为苏家不可能让孙女嫁过去便当后妈。”
——可他万万想不到,方嘉陵竟然宁愿放弃这样好的机会,转而要和桑子衿结婚。
子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正在微妙地转换着,似乎还在努力掩饰起眼底那丝忐忑,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只是依旧绷紧了脸,她低声说:“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乐乐早就原谅爸爸了,窝在软软的大床上看小人书,萧致远微微放心,跟着子衿走到庭里。木结构的小亭里,服务员已经放上了一壶刚刚沏好的花茶,两只透明琉璃盏放在一旁,反衬出藤制茶几原本的纹路,古朴而平实。
“怎么?你相信我?”明明是微寒的天气,萧致远却觉得燥热,甚至忍不住伸手解开了一颗衬衣扣子,可是眼前子衿淡定的表情又让他觉得无可奈何。
“没有。”小茶盏上氤氲而起的热气轻轻熏着鼻尖,子衿挑起眉梢,“我知道方嘉陵要订婚的事,我只是奇怪,你要过来,又何必找这样一个蹩脚的借口?”
一小团怒火开始在胸口灼烧,她愈是淡定,他就愈加暴躁,伸手将那张请帖甩出来,他一字一句的问:“这是什么?”
子衿打开看了看,扑哧一笑:“谁做的恶作剧?这你也信?”
她略带着不可思议抬起目光,落在萧致远身上,难得见到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终于镇定如初,目光阴沉下来:“他耍我的?”
“你们的恩怨我不清楚。总之,现在乐乐回到我身边,我已经很满足了。”子衿的指尖轻轻拨弄着玻璃茶盏,“谢谢。”
萧致远只觉得自己有些词穷,面对这样从容安静、不再乱发脾气冷言相对的前妻,他顿了顿,僵硬的说:“有什么好谢的,当初是我把她送走的,本来就应该把她接回来。再说,她姓萧,是我的女儿。”
子衿又看了他一眼。
萧致远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清清嗓子说:“我不是要和你争抚养权。”
“那就好。”子衿松了口气,笑意重新回到了唇边,“就算你想要,我还是会和你争的。”
“这次你可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了。”萧致远看上去很是得意,一副“我会让着你”的表情……让子衿莞尔一笑。
“方嘉陵告诉了我他和姐姐交往的经过。我一直想问你,明明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乐乐的出身,为什么不告诉我?”子衿微微倾身,显然,对这件事十分在意。
“你那么在意你姐姐,如果我告诉你……她一直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却利用这个关系暗中联络光科,我怕你会难过。”许是因为陷入回忆中,萧致远表情略微有些凝肃,声音带着淡淡的自嘲,“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明知道这是一出无间道,我怕你太单纯,一直也瞒着你。有些我想让光科知道的信息,我就只能借着你,转而透露给你姐姐。”
“你看到的那个晚上……我并没有喝醉,全程我都知道那是夏子曼。可我有意叫出了你的名字,她问我什么,我都回答……那个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她问到了密码,很快就离开了。我到了第二天才发现你来过,甚至看到了那个场景。但是因为马上要出国去和ESSE谈,我就没有多解释。”
“后来在国外,那个单子被上维谈了下来。我知道了方嘉陵的情况,对你姐姐反倒有些歉意。那时他们已经产生了裂痕,我怕她出事,会陪着她一起去做检查。她也答应了我,回来会向你解释清楚。”
“之后发生的事你都清楚了,太过意外——或许就是命运吧。”萧致远轻轻叹息了一声,“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像变了一个人,真的……很可怕。”
那时他是真的两难。前边是万丈深渊,后边悬崖绝壁。
他看得出来,彼时桑子衿全部的希望,都已经寄托在了那个小小的婴孩上。假若不是因为她,或许她转身就会走,不会再有丝毫的留恋。
如果告诉她那些勾心斗角,她和这个孩子如何相处?
可是把一切隐瞒下来,她和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子衿,那个时候……原谅我害怕了。我不敢赌,我不敢说出来,让你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失望。我宁愿你满腔的愤恨,就落在我身上——至少,我还有办法把你留在身边。”萧致远喃喃的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真的害怕了。”
子衿怔怔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杯茶,仿佛用肉眼,便能看到它在变凉,直至和室温一样冰冷。她知道他在等自己说一句话,或者原谅,或者释然,可是现在,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坐在这里,听着远处禅寺古朴苍然的钟声,隔着荒索的茶园传来,无穷无尽。
“后来我出卖你的时候,你恨我么?”
她至今还记得他荒凉的眼神。
“没有。”答得爽快。
他微微垂眸:“子衿,爱过一个人,你会知道:两个人之间犯错的是自己,就会一直一直的心虚下去;可是在别人眼里对方再无理取闹,却总能包容。”
子衿眼眶微微一红,可她就将那种要哭出来的感觉强行忍住了。很快站起来,手里的一杯茶水尽数的泼了出去,不偏不倚,浇在他脸上、身上。
萧致远不躲不闪,墨黑的眼眸中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
子衿站在那里,因为竭力控制,声音断断续续:“萧致远,你……想过这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可她并不等他的回答,重重将手中茶盏搁在了桌上,转身进了室内,再也没有出来。
萧致远独自在庭院中站了很久,微微垂着头,额边的发丝遮在了眼帘上,初冬的风吹过来,衣服、身体上更加的冰凉。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这样站多久,直到乐乐敲了敲玻璃窗,鼻尖都贴在了上边,比着口型说:“爸爸,进来呀!”
他抹了抹脸上的睡,微微修饰了表情,推门进去。
“爸爸,妈咪一个人进去了……”乐乐小声说,“妈咪……好像在哭。”
萧致远将她抱起来,将她小脑袋摁在自己脖颈的弧度处,低低的说:“是爸爸不好,惹妈妈生气了。”
小家伙立刻紧张起来:“那你们离婚了吗?”
萧致远不知道说什么,闷闷摸着女儿的头发不说话。
“爸爸,你去和妈妈说些什么啊!”乐乐在他怀里挣扎。
萧致远放她下来,小家伙却拽着爸爸的一角,把他往卧室里领。直到他走到门口,她很快敲了敲门,自个儿往客厅跑,还捂住自己的耳朵:“爸爸,我不会偷听的!”
他静静站在门口,隔了厚重的门,隐约听到里边十分轻微的动静。
她的呼吸声有些重,或许是真的哭了。
萧致远的头抵在门板上,那一小块肌肤能察觉出原木的粗粝与厚实。
“子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可如果倒回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会这么做。你知道么……小时候我和哥哥总是同一天开家长会,爸爸总是去哥哥那里……有一次我得了年级第一名,鼓起勇气告诉爸爸,他哦了一声……那时我真的很高兴,心想爸爸总算能去我那里了。”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学校等着,看着爸爸走进来……然后走进了楼上哥哥的教室。”
“从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假若没有把握的话,永远不要去赌一个人的感情……宁愿,牢牢把它抓在手里。”
“子衿,假若当年我告诉了你,我和你姐姐互相利用,甚至因此害死了她……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这四年……我知道你过得很艰难。可你知道么,我在公司里每过完一天,不论谈判多累,或者在车间里考察,热得几乎要晕过去……我只要想到你和乐乐在家里,就觉得是值得的,就能支撑下去……”
“子衿……”
他一句句的说完,轻轻地喊了她的名字……可依然听不到里边任何动静,屋里特意做成昏黄的光线落下来,愈发显得形单影只,他终于不再等,转身离开。
卧室的露台上,望出去是一片茶园,邻近夕阳西下,浅浅的光线为广袤的深绿镀上了微暖的金色,远处古村落已经冉冉而起炊烟。
子衿不知道自己望了多久,似乎每分每秒,这样的景致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或动人,或哀伤。直到思绪一缕缕的被抓回来,她起身去洗了洗脸,然后走出了卧室。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都没有,连乐乐都不在。
子衿皱了皱眉,拨了个服务电话。
“他们在餐厅呢。”服务生笑着说,“您在门口等等,马上会有酒店的电瓶车来接您去用餐。”
子衿随手拿了件大衣,挽在手臂上,走出院子的时候电瓶车已经到了。
她坐上在后排,也没在意餐厅究竟在哪里,转眼间身上就觉得冷了,茫然间望了望四周,问:“这……好像出了度假村了吧?”
司机稳稳把着方向盘,车子行驶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笑了笑说:“马上就到了。”
光线一层层的黯淡下来,子衿努力辨识着道路,有些迟疑:“前面……是温塘的那条小河吗?”
司机呵呵笑了笑,停下车子:“到了,再往前走走。”
子衿下了车,小路上全是碎石,可是每一步往前,她都那样熟悉,她记得左手小路边那家很不怎么样的小旅店,以及前边那座小石桥。
暗色之中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桥上,不知在看什么。
子衿走到他们身后,轻轻叫了一声:“乐乐。”
乐乐转头看了子衿一样,却没有像往常像小宠物一样跑过来,反倒侧过身看了眼爸爸,眨眨眼睛,像是在等待指示。
萧致远拍拍她脑袋,她就蹦蹦跳跳的往桥边跑去了。
“乐乐——”
萧致远只是微笑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件大衣,温柔的给她披上了:“喂,桑子衿,你真的……把我逼得没办法了。”
话音未落,暗寂的河流上,却闪起了点点光亮。
子衿怔怔的看着,似乎认出来了,却又迟迟不明白。
墨黑的夜里,天边的星星一股脑儿的倾倒在了如镜的水上,层层叠叠的,朵朵星华绽放,映衬得彼此脸上光线明暗,或凉或暖,捉摸不定。
那又不仅仅是灯光——确切的说,是几个字。
“嫁给我好吗?”
“嫁给我好吗?”
是在这里,他们在暗夜中第一次相识。彼时听到她温软的声音,而她身上好闻的、独属少女的味道,带了暖意的橘香,在夏天的晚风中,清晰的送到他的心底深处。
那时是觉得这是上天赐予自己,再完美不过的礼物,却并不知晓,世事与时光,将彼此的爱雕琢成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再难抹去。今天,他站在这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祈求……能让这份礼物,留在自己身边。
风声之中,子衿的声音又多了几分颤抖。不知是冷,或者是情绪波动。
“萧致远,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那一天,我没有把信息发给方嘉陵,我想和你离婚,可不是用那种……会让你很伤心的方式。后来Iris发了出去……那个时候,我比你更难过,因为我想……你大概真的不会再原谅我了。”
萧致远笑了,伸臂将她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唇贴在她的眉心,低低的说:“我知道了。”
原来,两个人到了最穷途末路的时候,也都不曾……真正的抛弃对方啊!
“嫁给我好吗?”他一字一句的将那几个字念给她听,心中渐渐笃定。
子衿抽噎的声音渐渐响起来,他不阻止她,只是温柔的抚着她的背,像是安慰一个孩子,又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彼此身体相贴,几乎没有丝毫空隙。
只是脚下有了小小的动静,乐乐跑了回来,抬起头张望,天真地说:“爸爸,下雨了!”
爸爸却轻柔的解释:“不是,是妈妈哭了。”
“嗯?妈妈为什么哭了?你欺负她了吗?”
萧致远看着子衿扑簌落下的眼泪,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破涕而笑——
请你,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你心里。
直至伤痕治愈,直至时光温柔。
他看着懵懂的女儿,心愿得偿:“因为……妈妈,终于被爸爸感动了。”
***
吵到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连子衿都忘了吵架的初衷是什么。
原本两人还在客厅里压抑着声音,生怕会影响到专心在房间里画画的女儿,没想到乐乐在被爷爷接走前甩下了一句“幼稚”,这让本来稍稍有些熄火的子衿一下子又不淡定了,等到女儿出门,她看也不看萧致远,径直找了车钥匙也要走。
“你闹够没有?”萧致远声音低沉。
“欸?同事聚餐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子衿眯了眯眼睛,“萧先生你也自由了,今晚想和谁约会就和谁约会。”
萧致远的脸色愈发沉了沉:“餐厅都订好了,乐乐也送走了,你现在说不去?”
“不去。”子衿若无其事,“那餐厅多隐秘,方便你和别人接吻,也不会被偷拍到。”
“你再说一次?”声音已经隐含威胁。
“我不用再说一次,你倒是和别的女人接吻了许多次。”
尽管心里怒火乱窜,萧致远还是纠正她:“两次。”
她反问:“两次还不算多么?”
眼看着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萧致远倒也不急了,一把攥住她的手冷笑:“翻老账是吧?桑子衿,你真以为你什么都没错?”
子衿挣了挣:“疼。”旋即不甘示弱,“我怎么你了?”
他放缓了力道,冷笑,一字一句:“别的不好说,你最在行的不是冷暴力么?”
过去的四年,他是吃足了苦头,直到此刻心里还记着,最久的一次,两个人足足有十七天没有说话。
“那你那么多绯闻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是为了逗我玩儿,我才不信。”子衿一口气说,“守身如玉的我不是没见过,别给我找借口了。”
萧致远倒沉默了片刻,英挺的眉轻轻一挑:“其实你心里还是挺在意的吧?”
“才没有。”子衿有些狼狈的甩开他的手,“我走了。”
“所以明天去复婚,你还准备这样放我鸽子,毫无责任感的一走了之么?”萧致远的声音是真的带了一丝计较的生气,看着她的背影,追问了一句。
许是被那个“毫无责任感”激怒了,子衿反倒停下了脚步,针锋相对:“萧致远,如果明天我们最终没有复婚,一定不会是因为我没有责任感,而是……我会重新考虑,我们的性格到底还是不是适合生活在一起。”
萧致远怔了怔,因为不可思议,薄薄的唇角扬起了一道凉凉的弧度:“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可是你真的不觉得么?我们好像……越来越爱吵架了。”子衿同样有些恍惚,说完了这一句,转身离开,没有再看他的表情。
其实今晚是真的有同事聚会,她开着车去那家农家乐的时候,心情却如同此刻的天气,灰蒙蒙的云如铅般压下来,仿佛随时会落下雪子。假如说最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架算是偶然,那么此刻,她真的开始反思……从温塘回来,看似误会矛盾已经消除,可是他们为什么吵得更加厉害了呢?
真的是一道无解题。
萧致远回家的时候,照例在子衿的卧室前停了停。
门是关着的,想来她已经睡下了。
要进去看看么?萧致远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进去,转身去了卧房。
站在花洒下的时候,萧致远已经察觉到有些不对。从温塘回来,他再也没有住过客房,自然早就将换洗衣物放进了卧房,想了想,也只能随便用浴袍裹了裹,头发还湿哒哒的滴着水,就这么出来了。
坐在沙发上,他随手开了电视看深夜新闻,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忽然门口轻轻咔哒一声。萧致远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子衿抱着枕头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还带着睡意:“你回来啦?”
萧致远有些错愕:“吵到你了?”
她显然还有些迷糊,把枕头抱得更紧一些:“没有,我就是……过来看看。”
萧致远眯起眼睛,眼角深处似乎镶嵌着碎开的星芒,难以控制地勾起唇角,走过去牵住她的手:“那就不要走了。”
他半是强迫,半是诱导,将她塞在了床上,心情甚好,傍晚吵架的阴影一扫而空。眼看子衿的脸一贴到枕头上就睡着了,忍不住想逗逗她。一低头,发丝上的水滴就落下去,正中子衿脸颊上,她大约觉得微凉,不耐烦的皱了皱鼻子。
“为什么半夜跑过来?”他俯下身,薄唇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
子衿稍稍避了避,含糊不清的说:“什么……”
“以前不是都不管我死活的么?”
子衿翻了个身,将头埋在他怀里,低低的说:“我才没有冷暴力对你。”
“装睡是吧?”萧致远揉揉她的头发,实在忍不住,“还给我装……”
他拨开她的头发,重重吻了下去。
子衿被他弄得喘不过气,终于睁开眼睛拼命推他。
“还敢不敢威胁我?”他的手从空调被里伸下去。
“啊……”子衿才惊呼出声,又被他狠狠堵了回去。她睁大着眼睛,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长睫,心里有些后悔刚才的多事。
“专心点,宝贝。”他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一只手微微用力,扣了扣她的脸颊。
折腾了很久,直到她抱着枕头再也不肯转过身来,萧致远终于心满意足,伸出手去将她圈在怀里:“睡吧。”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放松,翌日醒来的时候竟然已近中午,萧致远支起身子看了看,子衿就坐在沙发上,正对着阳光,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穿着宽松的卫衣,更加显得纤细,光影明暗间线条细腻,安静得像是一幅油画。他原本不想打扰这幅场景,忽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带了几分不安:“子衿。”
桑子衿笑盈盈的回过头,手里拿着一张纸片:“萧先生,这是什么?”
萧致远难得一次语塞,别扭地转过脸:“生完气了?那就去民政局吧。”
“欸?你准备了那么久,都不准备说教下?”她依然不打算放过她,拿着那张纸,眼神有些俏皮,“什么共同生活的磨合期啦?观念不一致是正常的啦?”
“你不是看懂了么?”萧致远更加狼狈——他昨天一个人的时候,的确稍稍草拟了一下。
“我们不是一起生活了四年了么?”子衿眨眨眼睛,“磨合期这么久?”
“你那叫和我一起生活四年?”萧致远脸色铁青,“连我是病是死都不知道,每天能和我说上三句话,我就觉得你心情真好。”
“……”子衿讷讷,“……不是经常说话么?”
萧致远冷笑:“是啊,说话最多的时候就是闹着要离婚的时候。”
子衿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低下头,长发末梢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温柔光泽。她站起来,慢慢走到萧致远身边,蹲了下去:“喂,我以前真的对你很糟糕啊?”
他依旧别扭地转过头,态度稍稍有些软化:“你说呢?”
“对不起啦……”她伸手摇摇他的手臂,忽然间也有些心酸。
“虽然常被你气死,不过想想你就在我身边逃不掉,就觉得还能忍受——再说,我真没怪你。”萧致远渐渐恢复了往常的从容,“行了,大不了复婚了以后我多让让你。”
“欸?你还记得我们昨天为什么吵架吗?”子衿忽然问。
“乐乐出门的时候你让她穿外套,她不想穿,我就说算了……就这么吵起来了。”
“好像是这样呢……”子衿睁大眼睛,“这么小的事……”
“和你有关的事,再小……我都记得很清楚。”他却笑了,双眸黑亮深邃,一字一句。
重新去领证前的某人如此这般信誓旦旦,但是领完证,立刻换了一张嘴脸。
之前口口声声的“求同存异”都成了笑话,萧致远提出要重办婚礼,子衿反对之后,萧致远轻松一句话带过:“总之一切我都会搞定,老婆,不会很辛苦的。”
“……你不怕我翻脸?”真的有点想翻脸了。
“之前来的路上还会担心,现在就不怕了。”无耻的嘴脸,还在指尖夹起了某本证明晃了晃。
“萧致远!”
“发火啦?说过我会让着你的嘛!”萧致远笑眯眯的开车,“我不会和你计较的。”
不过仅仅是十天之后,自认为一家之主的某人一改霸道的作风,忽然间变得百依百顺,起因是这天早上的意外。
本来是说好一起送乐乐去上学,再去谈谈婚纱照摄影团队,只是子衿赖了床。萧致远早就煮好了粥,给乐乐盛上,然后转去卧室看子衿。
捏她鼻子,看着她不耐烦的打开自己的手,萧致远有些乐此不疲:“起床了。”
“你送她去吧。”子衿翻了个身,“我再睡会儿。”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萧致远伸手去探探她额头,“这几天怎么老是起不了床?”
“爸爸,我要迟到了……”乐乐已经背好了书包站在门口,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角。
“好啦,爸爸马上送你。”萧致远低头吻吻子衿脸颊,“记得起来吃早饭。”
“爸爸,妈咪最近都好吃懒做。”乐乐坐在车上向爸爸打小报告,“上次我想吃她做的排骨,结果妈妈做到一半就说要去休息了,后来把我送去爷爷那里了!”
萧致远皱了皱眉头,子衿这几天确实有些不对劲。
“爸爸,到了到了。”乐乐大呼小叫,“你开过头了爸爸!”
萧致远连忙踩下刹车,替乐乐解开安全带,亲亲她的脸颊:“去吧。”他掉了头,琢磨着是不是要请天假带子衿去医院检查下,很快回了家。
子衿倒是已经醒了,只是还懒懒地倚在床上,没有起床。
“萧致远,我要喝水。”一见到他回来了,子衿盘腿坐起来,“还有今天的报纸呢?”
萧致远拿了水和报纸进来,揉揉她的头发:“不饿?”
“没胃口。”子衿眼巴巴看着他。
“也好。”萧致远起身,径直将衬衣脱了,因为背对着子衿,露出结实精壮的线条。
“喂,不要脸。”子衿笑着拿手里的软垫砸过去,“你脱衣服干吗?”
萧致远反手接住了,笑着扑上床,声音低沉:“耍流氓……”
“喂,昨晚够了吧……”子衿一下子躲进被子里不肯出来,声音闷闷的,“我真的不舒服。”
“行了,不闹你。”萧致远耐心地把裹着她的被子剥开,笑,“我陪你躺会儿。”
“那说好不动手动脚……”
“好。”回答得很利落。
“那你的手在干吗……喂!”
雪白柔软的被褥在一番折腾后更加凌乱了,萧致远的下颌靠着子衿布满暧昧痕迹的肩上,声音暗哑:“老婆……”
“嗯?”子衿由他抱着,原本一动不动,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你明天要出差了?”
“嗯……”他轻轻在她肩上咬了一口,“要不你陪我去吧?”
子衿回过头去,眼巴巴看着他,“去几天?”
“看对方的流程了。”萧致远又有些不正经的笑,唇角轻勾起来,“也好,小别胜新婚。”
“呸,老夫老妻了。”子衿脸颊微红,凑过去以牙还牙,轻轻咬了咬他的唇。
“宝贝,别挑逗我了。”他一本正经的避开,“我怕你身体受不了。”
他到底还是比她先起来去热粥,回头说:“赶紧起来,别赖着了。”
“嗯……”慢吞吞的回答,毫无诚意。
“我说你以前怎么从不赖床呢?”萧致远挑了挑眉,回望她,像是看着一个孩子。
“以前要送乐乐啊……”子衿冲他呵呵一笑,“现在有你嘛!”
萧致远心底一软,忽然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那种感觉远胜……那一次成功收购广昌。他哼着小调,倒上新磨好的豆浆,又冲着卧房喊了一声:“快点出来吃东西。”
回应他的是一声闷闷的倒地声响。
萧致远怔了怔,快步冲进卧室,发现子衿晕倒在了浴室,一动不动。
“子衿!”萧致远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变形,顾不上满手湿漉漉的,将她打横抱起,先放在了床上。幸好他刚联系完助理,子衿已经醒过来,迷迷糊糊的问:“我刚才怎么了?”
“问了你好几遍是不是不舒服,非得到晕倒了才承认。”萧致远的语气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了。
“我没事啦,可能是早上低血糖。”子衿依旧有些头晕,但是已经不敢多说。
“医生马上就来了。”萧致远抿了抿唇,心底不是没有后悔的……一直以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呢?
也不知道是该气自己呢,还是该多说几句子衿,萧致远恨恨的去给医生开门。所幸稍稍检查了一下,医生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建议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子衿被塞进车里的时候,真的有些后悔。她只是最近太忙了,似乎又瘦了点,只是萧致远这么一大惊小怪,到了医院非得逼自己做全套检查。
没想到到了医院,头一个小检查,就把“毛病”查了出来。
“萧先生,萧太太,恭喜了。”医生看着血检报告,满脸堆笑。
子衿还有些懵懂的时候,萧致远已经反应过来了,他紧绷着脸问医生:“我太太怀孕了?”
“是啊。”医生详细说明,“怀孕早期出现晕倒、呕吐的症状是正常的……”
萧致远脸上的线条依旧绷得很紧,丝毫没有放松,只是子衿能察觉到他的手……一直和自己十指交扣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我太太前几天有些感冒,当时医生给她配了些药,回头我让人抄一份清单,麻烦你看看有没有问题……”萧致远略略思索了一会儿,“还有昨晚在家里喝了点酒……”
就连医生也看出了这位外表依旧从容镇定的准爸爸,内心极为忐忑,于是笑笑:“萧先生别急,如果实在不放心,萧太太可以留院观察一天……”
一直到病房里只剩下两人,萧致远脱了外套放在沙发上,脸冷得像是冰块。
子衿终于不满:“喂,你干嘛?”
“嗯?”他答得有些恍惚,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先出去打电话。
很快,萧致远回到病房,在她床边坐下,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要说什么?”
“你很不开心么?”子衿去捏他的脸。
“哦,没有啊。”萧致远淡淡的说,“我刚刚打了电话,不去出差了,让陈攀去。”
“陈攀老婆下个月不是要生了吗?”
“又不会出差到下个月。”萧致远站起来给她倒水,无情的说,“谁让我是老板?”
“……”子衿歪了歪头,“萧致远,我问你……你是不是不开心啊?扑克脸给谁看呐?我看着心情都不好!”
萧致远怔了怔,蓦然间挤出了一丝生硬的笑容。
子衿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叹口气,在子衿身边坐下来:“老婆,我不是不高兴……是太高兴了,很怕……照顾不好你。”
他握起她的一只手,安静地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摩挲,期间的浓情不言而喻。子衿微微用力,掌心停顿在他微烫的肌肤上,温柔的说:“你说……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萧致远认真想了想,那丝笑意由生硬至自然,轻声说:“男孩儿好。”
“咦?你重男轻女?”
他的深邃的黑眸中却浅含笑意:“如果是个女儿,当然也很好。不过……如果是个男孩子,将来就可以照顾姐姐,不是也很好?”
怀孕到了七八个月,眼看着肚子大了起来,子衿的身材倒没有怎么发胖,只是她的口味也变得越来越重,自然而然的,对萧致远每天做的营养餐开始不满。
可惜实在没什么机会可以让自己稍稍“不守规矩”一下。
晚饭都是萧致远回家自己动手的,食材皆是从乡下农场运来,而午饭则让王阿姨从家里送到公司。有次子衿实在想吃香辣虾,拉着方屿要去吃,方屿却义正言辞:“不行!你老公关照过我,要是被发现不良行径,我们公司下个季度的订单就完了!”
长期的高压之下,桑子衿终于对香辣虾爆发出了难以克制的热情。
趁着萧致远有推脱不了的饭局,子衿悄悄拉上乐乐:“妈咪带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乐乐眨眨眼睛,一脸警惕:“妈咪,你要吃什么?”
“走啦!”子衿将小外套递给女儿,讨好的笑,“很好吃的大虾。”
“那我要和爸爸说一声。”乐乐转身去够电话机,忠实履行爸爸交付给自己“盯着妈咪”的任务。
“萧隽瑾!你要是敢打电话,妈咪以后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
乐乐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在妈咪凶狠的目光下放下了电话,乖乖地去牵妈咪的手:“那……我们走吧。”
香辣虾店就在小区门口,子衿要了份大的,还十分爽快的点了果汁。
“妈咪,爸爸说你也不能喝饮料的……”
她才不管,眼看着那锅油汪汪、香喷喷的红色大虾端上来,忍不住先喝了一口橙汁,然后在下去第一筷的时候,女儿看着窗外,“欸?爸爸回来了。”
子衿吓了一跳,果然,玻璃窗外的萧致远停下车,有些怀疑的朝路边看了一眼。
子衿心跳漏跳一拍,动作却比脑子要快些,麻利地将自己杯子里的橙汁倒给了女儿。
萧致远推门进来了,脸色不善的走到桑子衿对面坐下来,看着面色忐忑的一对母女,薄唇轻抿:“阿姨没来送晚饭?”
“呃……是乐乐很想吃嘛……是吧宝贝?”子衿顾左右,还记得把自己的空碗给萧致远看,“我又没吃。”
“乐乐?”萧致远看着女儿。
小家伙看看妈咪,又看看爸爸,终于不堪压力,嘴巴扁了扁,开始流眼泪了。
子衿一下子慌了,拿手给女儿擦眼泪:“好啦好啦,是妈咪想吃的,乐乐别哭啦!乐乐最乖了,一开始她就想打电话给你的……”
萧致远哼了一声,正巧服务员走过来:“需要添一副餐具吗?”
“不用了。”他买了单,抱着乐乐往外走。
子衿跟在父女俩后边,低着头,也是满腹委屈。
推开门的刹那,寒风卷过来,鼻子里油爆虾的香味慢慢的淡去了,这次没吃成……萧致远警惕性更高,以后更没机会了,于是情绪不稳定的孕妇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店面,忽然间眼眶酸酸的——她真是很想吃啊!
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一抬头,萧致远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又好气又好笑:“哭什么啊?”
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偏偏控制不住,还是在不停落眼泪,于是转开眼神,咬紧了下唇。
她的脸颊上带着刚刚从暖气房里出来的晕红,睫毛长长的,分外显个孩子,萧致远决定不再劝她,只是伸出手去,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子衿主动伸出了手,与他十指交扣,只是还是抽着鼻子,一时间还是平息不了情绪。
而萧致远牵着一大一小走向汽车。
小的在哭,大的也在流眼泪。
他觉得整条街上的人都在奇怪的看着自己……
其实自己心里也在纠结,到底是该先劝小的,还是先哄大的呢?
可是,这种别扭的感觉……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就叫做……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