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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矜回到病房,乐乐占了大半张病床,睡得张牙舞爪。萧致远一手护着小家伙,小心不让她摔下去,自己却被挤到了一边。
子矜有些好笑地看着父女俩,俯身把女儿抱了起来。
乐乐一下子醒过来,口中嘟囔着“爸爸”,一睁眼见是子矜,便甜甜的翻了个身,放心的睡过去了。
她把女儿放在在沙发上,又给她盖好毯子,听见萧致远问:“静珊走了?”
“噢,她临时有事,回公司了。”子矜站在床边给他查看输液药水,问,“你要睡一会儿吗?”
“不用,一会儿陈攀过来。”萧致远微微蹙着眉,“你怎么了?”
子矜在他床边坐下来,顺手拿起身边一份报纸:“没怎么啊。你休息吧,我看会儿报纸。”
报纸的头条便是山区泥石流导致一辆旅游大巴被困,子矜躲在报纸后边,盯着那张图片看了许久,直到报纸唰的一声被萧致远扯下来了。
他若无其事的拿着那张报纸:“什么新闻你看了这么久?”
“也没什么,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子矜看着那辆被困的大巴,游客们焦虑的神情,微微一笑,“那时候真谢谢你。”
萧致远看她一眼,神色宁淡:“那么久了,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子矜将头发拨回耳后,微微笑着,“如果不是你,我们全班就被困在那条山路上回不来了。”
那还是五六年前,子矜在读大学,班级里组织出游踏青,大家一致同意周末去温塘看油菜花。前一天还玩得好好的,回去那天却下雨,加上大雾高速封了道,司机便载着他们上了另一条公路。结果大巴在路上抛锚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子一时半刻又修不好,眼看天色暗下来,同学们都急了,幸好碰上了另一辆经过的车子。
那辆小车停下来,问司机需不需要帮忙。
车子是确定修不好了,小车司机同情地说:“我去问问我们经理,看有没有办法。”
子矜是班长,便跟着一起过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萧致远。
那时的萧致远也不过刚毕业进入上维工作,分管的是集团刚起步的旅游度假项目。她还记得他穿着白色的polo衫,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短短的,衬得五官立体而双眸深邃。她因为心急,说话的语速难免有些快,他静静的看着她,忽然笑了,伸手递了一块手帕给她:“头发都淋湿了,先擦一擦吧。”
子矜有些赧然,接过了手帕,却没有急着擦,依旧认真的将情况说完。
萧致远听完,然后吩咐司机:“我们的考察团是不是还在前边的富林镇?”
“是的,这里过去大概半个小时。”
“小姑娘,不如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去前边的富林镇,我们有一辆闲置的大巴停在那里。到了那里你和司机一起回来,接你们同学回学校。”
子矜恨不得千恩万谢,连忙说:“那您稍微等一下哦,我去和同学说一声,让他们等等。”
她一转身就冲回雨里去了。萧致远微扬了眉梢,示意司机跟上,把伞替她送过去。
子矜重新做回车子里,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萧致远却注意到了,找了块毛巾给她:“擦一擦吧。”
一路上随便聊了聊学校专业,很快就到了目的地富林镇。萧致远打了个电话,来考察富林一带古镇旅游资源的专家们所坐的大巴还真闲置着。他便指派司机把大学生们送回学校。临上车前,子矜找到萧致远:“您留一个电话给我好吗?”
他俊眉修目,笑得慵懒随意,也没问为什么:“好啊。”
子矜在自己手机上输下号码:“回头我们会把费用还给您。”
他在她将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说:“你不回拨给我?”
“哦,对。”子矜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桑子矜,我叫桑子矜。”
眸中仿佛有异样神采,他轻声,喃喃重复一遍:“桑子矜……”
那时桑子矜天真的以为,自己是遇到了大好人。可很久之后,她却明白过来,这世上或许有人一生皆圆满如意,顺风顺水——可世事时光,于她而言,从来都是吝啬的。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帮我们?”子矜低着头,给他削雪梨吃。梨子个头并不大,她握着瑞士军刀,转了一圈又一圈,青黄色的果皮连成长长一条线,不曾断裂。
他随手翻着报纸,笑笑说:“看你们可怜。”
其实当时他们是挺可怜的,有几个女生还哭了。子矜回想起往事,唇角微勾,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歪着头看他:“不是因为我吗?”
他瞥她一眼,触到她唇角的笑意,忽然心跳快了一拍,却若无其事的转开眼睛:“想多了吧你?当时你就一黄毛丫头你以为我一见钟情?”
子矜低下头,继续削梨:“那我后来坚持要给你车费,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
萧致远放下报纸,目光柔和:“那倒没有,就觉得这小孩还挺认真,挺较劲的。”
子矜细细的将雪梨切成小块,放在水果盆里,自己也觉得好笑。
回到了学校,又开过班会,全班同学凑了四百块钱,委托子矜把车费还回去。子矜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打了电话,同萧致远约了时间。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又在忙什么,只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
那天约在了咖啡店,子衿在柜台前看了许久,只觉得价目表上每一样都贵,实在想不通一杯小小的饮料竟要二三十块钱。萧致远还没来,总不能他们欠他人情,最后还是他请客吧?子衿看了半天,点了一杯香草拿铁。
“要加奶油吗小姐?”服务生客气的问。
“要另外加钱吗?”子衿有些踌躇。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桑子衿,十分小家子气的回答:“……那算了。”
一回头,萧致远进来了。他大约是下班赶来的,还穿着衬衣西裤,愈发显得身材颀长。
她着急又看了一边价目表,发现最便宜的是espresso,才十八块钱,便说:“再要一杯espresso。”
付完钱,子衿转身招呼他:“萧先生,这里。”
萧致远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端上两杯咖啡:“哪位要的是espresso?”
子矜看到那么小杯,有些傻眼,却也不得不说:“我的。”
他一直微笑着看她,看到她背着嫩黄的书包,以及虽然旧、却洗得极干净的球鞋,问:“开始上课了?”
“这是我们全班同学的车费。”子矜连忙把钱掏出来,她装在一个信封里,干干净净四张崭新的红色大钞。
萧致远眉目舒展,说:“不用了。”
“不行。”子矜却坚持。
他看她认真不过的眼神,终于还是收下了。
子矜松了口气,喝了一小口褐色的液体,却倏然皱眉——怎么会这么苦?她在学校喝的雀巢速溶都是甜甜的啊?
萧致远微微低了头,掩去眼底的笑意,转头叫了服务生:“麻烦这里再要一杯温水。”
因为萧致远刚从国外回来,对这里的一切并不甚熟悉,话题自然而然的转到了文城街头巷尾的美食。
“那下次你带我去吃那家面馆吧。”萧致远最后与她敲定,眼神中又几分得逞的笑意。
子衿全无察觉:“好啊!”
聊了很久,最后子衿看看时间:“我要回学校了,宿舍十点就关门了。”说话间还盯着那杯拿铁看了好几眼,他统共没喝几口,于是她只是心疼那三十块钱。
他自然而然的要买单。子矜却抢着说:“我已经买了。萧先生,谢谢你了,本来我们班打算做一面‘助人为乐’的锦旗送给你呢。”
他怔了怔,看着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不确定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最后舒展了眉眼,大笑起来。
那一晚子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上铺的方屿翻了个身,小小说了句梦话,她只是睡不着,听到自己心跳如鼓。是因为那一杯小小的espresso吗?她为了不浪费,还是皱着眉全喝了,谁知兴奋到失眠……
正在胡思乱想,手机滴的一声,收到一条短信:桑同学,车费只需240。明天中午有空吗?找你退钱。”
她一下子更精神了,连忙回:“好。”
“不过后来发短信给你,说要退还160块钱,那是我故意的。”萧致远咬了一口雪梨,微笑着说。
“啊?”子矜愕然。
他似笑非笑,又仿佛意有所指:“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上心。”
乐乐在身后的沙发上翻了个身,睡梦中还啧了啧嘴,活脱脱的像她的父亲。
子矜沉默了一会,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打开了电视。
电视的音量开到最小,新闻的间隙正好插入一支广告。
衣香鬓影的舞会,神动意扬的男女,暧昧低语时,倏然间灯光全灭。
暗夜之中,英俊的公爵一伸手,身边空空如也,只有无声的风撩动一摆。
片刻的彷徨之后,所幸空中还残存着她仅有的痕迹,公爵随着那细微如丝的香氛,寻觅到了躲在面具之后的少女。
是她——Night·Moment。
竟是童静珊香水的广告。
子矜是第一次看到,可那种感觉却异样的熟悉。
她静静的转过脸:“萧致远,你没有在更早的时候见过我吗?”
她的声音很低,又因为刻意垂着眼神,只叫他看见秀长微颤的睫毛,眼睑上密密落下的一片阴影。
萧致远怔忪片刻,低低说:“你知道了?”
“那个人是你?”子矜重复了一遍,“停电那个晚上,那个人是你?”
他没有否认,专注的看着她,扣住了她微颤的手:“是,在车子抛锚之前,我已经认识你,桑子矜。”
方唐古镇离文城大约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子矜是班长,旅行包车、目的地住宿都是她早早去找了旅行社谈妥的。出发上了高速,沿途的景致极佳,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已经盛开,灿烂如同梵高笔下热烈的花季。而一群年轻学生在车子里自然是欢声笑语,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丝毫不觉得疲倦。
到了小镇温塘,大家一拥而下,叽叽喳喳的分配房间、前台领钥匙,四散开去了。
子矜在班里是出了名的人缘好,也不挑房间,等到大家选完,她才和方屿拿了剩下的一把钥匙进了房间。
大学生们经济条件有限,几十块钱的房间条件着实好不到哪里去。她们住的房间又是朝西,晒不到太阳,被子有些潮湿,墙上甚至还有霉斑,就连电视杂音都很重。
“桑子矜,你就不会给自己挑间好点的房间。”方屿抱怨她,“真是的,这里太潮了。”
“好了啦,别抱怨了,总要有人住的嘛!”子矜亲热的抱住她,“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啊!”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子矜的条件不大好,方屿素来刀子嘴豆腐心,也就不生气了,撇了撇嘴,故意说:“你好不容易才拿三千块奖学金,我可不敢一顿吃没了。”
温塘小镇名气不大,从未入选过“中国最美的十大古镇”之类乱七八糟的名号,没有大批蜂拥而至的游客,却有着南方最美的梯田和油菜花。古镇上还有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群,如今是很多学校艺术系学生采风的首选。
子矜他们班级是纯粹来凑热闹的,玩闹了一整天,最后找了一家小酒店吃饭。小酒店自然坐不下三十多个人,于是男生们搬了两个大桌子到门口。
老板拿出了自家酿的桂花酒,度数不高,却香甜醇厚。端上来的菜也都是家常小炒,新鲜蕨菜,自家腌的笋干肉丝……正对小镇那条清澈如玉带的溪流,绿荫冠盖下凉风徐徐,景致秀丽。
吃饱喝足,最后有人掏了纸牌出来,招呼说:“晚上打牌吧?”
子矜拉了拉方屿:“我先回去洗个澡,一会儿再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方屿也站起来,“这天气热死了,刚才我爬山,T恤全湿透了。”
子矜洗完澡出来,方屿正拿着香水瓶往房间里四处喷洒,一边抱怨说:“好大一股霉味。”
子矜从来没用过香水,用力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挺好闻的。”
“我妈买给我的。”方屿有意往她身上摁了两下,“喜欢就多喷点。”
“太多了!”子矜笑着跑开,“淡淡的才好闻。”
小旅店也没有吹风机,子矜就散着头发同方屿一道出门。
天将日暮,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已经消匿。白日里黑瓦白墙、碧水流波的小镇蒙上了青岚色泽,每家每户都亮起了橘色灯光,这样的夜,温暖了在外的旅人。
她们走在石桥上,子矜停下脚步,此刻的温塘仿佛是古时青衫磊落的侠士,隐匿起素日仗剑在手的锋芒,手执竹卷,挑灯夜读,眼角眉梢都是那一抹宁淡温和。
“真美。”她忍不住轻声赞叹。
倏然间,那些灯一盏盏的都灭了——水墨长卷失去了照明的光亮,黯淡在寂静之中。
“停电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跟着好多声音都开始一遍遍重复:“哇塞,停电了!”
对于古镇上的游客来说,停电的夜晚是真的稀奇,很多人都从旅馆冲出来,站在石桥上,打开手机的电筒,晃晃悠悠的开始寻找同伴。
方屿扶着石桥围栏,心有余悸:“刚才有个人冲过来,撞了我一下。”
“放心吧,要是你摔下去了,我跳下去把你捞上来。”
视力终于适应了此刻的黑暗,子矜能听到身边有个男生在向陌生的女孩要电话……属于年轻人的春意与骚动在这个寂静的古镇中蔓延开去,可她却觉得安静——
这个当下,这样安静,只有夏天的风是无声流动的,画笔和相机都难以临摹此刻的安静。
或许是因为周遭的寂然黑暗,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奇迹般的消失了。
有些事一个人藏在心底太久了,总会憋闷的。她忽然很想和好友说些什么。
“方屿,我找到姐姐了,亲生姐姐。”
身边的好友并没有接话,子矜心底有些感激,此刻她只是想倾述,而不论方屿说什么,或许都会打消她一口气说完的勇气。
子矜是和姐姐桑子曼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子曼大她两岁,比内向的妹妹活泼得多。有人来领养孩子,选中了爱说会唱的姐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怕当时孤儿院的阿姨再怎么劝说,那家人却只肯将姐姐带走。
和姐姐断了音讯的那段时间,子矜也没哭,就是抱着一个破旧的娃娃坐在房间里,眼巴巴的看着外边那片小小的草地。直到孤儿院里来了一对老夫妻,指明要领养一个女孩,一群孩子中,他们一眼看中了不怎么说话的子矜。
那时的桑子矜七岁,刚刚要读小学的年龄。
老夫妇都是大学的教授,因为儿子去了美国成家立业,好几年都难得回来一趟,家中寂寞,便商量了一番,决定做些善事,来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
他们给子矜布置一间极温馨的房间,书橱里放满了这个年纪孩子喜欢的书,且亲切的告诉她,从今往后,她就住在这里,可以叫他们爷爷奶奶。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看着两位老人,眼神怯怯的,仿佛认生的小猫。
奶奶心疼的一把抱住她,念叨着:“这孩子怎么长这么瘦?”
两年多的时间,子矜终于可以不再吃福利院里定点的营养餐。奶奶的手艺很好,变着花样给她补身体,她的个儿蹭蹭蹭的就起来了。爷爷是数学系的老教授,教她围棋和奥数题,子衿从内向到开朗,真正把一对老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可后来子衿知道,时光世事,之于她来说,从来都是吝啬的。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她参加完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回来,却看见屋子里坐着几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
爷爷是前天突发心肌梗塞,走得很快,她甚至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他们的儿子从美国赶回来,坚持要把母亲接去美国。
子矜躲在小房间里,听到外边的争执声。
“……老头子走了,我再出国,子衿怎么办?”
“妈,那小孩和我们非亲非故的,实在喜欢,我们每年给她汇点钱也就是了……”
那个晚上,子矜悄悄走进奶奶的房间,十分乖巧的说:“奶奶,你去美国吧。我回去会好好读书,将来去美国看你好不好?”
奶奶抱着她,眼泪润湿了小姑娘的发辫,一遍遍的说:“我让你回去,你爷爷他会怪我的啊!他说了要培养你读大学,将来再读博士……”
“奶奶,我向你保证,我将来会读大学的。”子矜踮起脚尖去擦奶奶的眼泪,小小的眉眼异常坚定,“你去美国吧,不然叔叔会很难过的。”
后来她依旧回到福利院,磕磕绊绊的读完初中、高中,终于考上了大学。
尽管有着政府的补助,可是大学一年近五千的学费还是让子矜觉得压力很大。她申请助学贷款,做勤工俭学,申请国家奖学金。偶尔躺在宿舍的床上,听着室友们讲起校园里那些会打篮球的男生,街上正在打折的新款连衣裙,也不是不羡慕的。可她分不出精力恋爱,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找一找当年那样善待她的奶奶。
时光世事,之于桑子矜来说,从来都是吝啬的。
她能做的,只是坚持,坚持对朋友好,坚持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才是最大的褒奖。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子衿想不到,生活忽然间回赠给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那一天下课,她意外的接到了一个电话。小跑到学校门口,子衿看见一辆黑色灵巧的跑车,车边的年轻女孩同她差不多大,穿着黑色的风衣,风衣系带随意打了结,愈发显得纤腰一握。迥然异于自己学生气的脂粉不失,她巴掌大的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眼角竟微微闪烁的泪光。
子矜呆呆站着看她走过来来,那样好的夕阳间,她的脚步急切却不失优雅。
她的姐姐!
第一眼,她就知道,这是她的姐姐。
子曼一把抱住了子矜:“我终于找到你了。”
桑子曼如今改名叫夏子曼。当年收养她的那家人一直待她很好,大学毕业之后,她回到了文城工作,又留心找回了当年失散的妹妹。
“子矜,当年我被领走,留下你一个人在那里,你会恨我吗?”
重新见到姐姐,子矜内心是极高兴,她绝口不提自己拮据的生活,摇头说:“当然不会啊,姐姐,我现在也很好,等我毕业了,我也要像你一样挣钱养活自己。”
她转过头看着妹妹,笑着说:“真好,我把你找回来了。”
子矜还记得姐姐说出那句话的语气,那么温柔,那么完满。因这天底下,她只有这一个姐姐啊。她勾起唇角,伸出手肘碰了碰同伴:“后来姐姐她还要给我钱,我没要——我不想让她觉得我过得困难似的。她好像有些不开心——喂,你说她会不会生气了?”
没想到方屿还是没有反应,子矜有些难堪:“是不是我说的太没劲,你站着都睡着了?”她忍不住侧过头,张开眼睛去分辨身边那个人的表情。
恰在此时,有人远远的喊了一声:“桑子矜!班长!你在哪里?”
她“啊”了一声,那才是方屿的声音。
那身边的人又是谁?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心地明白自己认错了人,旁边这人被她硬拉着听心事,想必也很郁闷。她连忙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然后头也不回的往那个声音的方向跑了。
循着手机小小的光亮找到方屿,恰好沿河两岸的灯光慢悠悠的一盏盏亮起来,橘色微暖的光线,让每个人的眉眼都看上去异常生动。
石桥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来电了!
子矜踌躇着回头看了一眼,透过学生们密密麻麻的人头,那个位置,早就没有人了。大约真的是别的学校的艺术生吧?这样也好,免去了熟人之间的尴尬,子矜拉着方屿的手,走到对岸和大部队会合,这件事也就完全抛到了脑后。
她一直不知道,那个夜晚,她第一次倾吐心事,聆听的对象,却是萧致远。
“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所有的事?”子矜抬起头来,眉眼楚楚的望定萧致远,哪怕童静珊告诉了她那时的“阴差阳错”,她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他攥紧她的手,低声温柔:“子矜,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应该早一些认识你。”
早一些认识她,他会好好爱她,或许就没有后来那样狗血的误会和算计,他们便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子矜微挑了眉梢,却只是淡淡的抽回了手。
掌心分明还残余着她的体温,可萧致远知道,在她心里,这不过是一个偶然的意外罢了——所以他不让童静珊告诉她原委,只因为早早的预见了这样的结局。
可时至今日,他清晰的记得每一个细节。他无意间逛到黑暗的河边,听到她温软的声音,而她身上好闻的、独属少女的味道,带了暖意的橘香,在夏天的晚风中,清晰的送到他的心底深处。
那个时候,他有种奇怪的冲动,想用父兄的方式,抱抱这个坚强的小女孩,可他又害怕打断她,于是沉默着聆听,最后她的同伴叫她离开,他只听到那个名字,隐约是“桑子矜”。
假若后来没有路上的那段相遇,萧致远也会以为,这不过是生活里一段有趣的小插曲。却未想到第二天他赶往前边一个古镇,路上看见那辆抛锚的大巴车,神差鬼使的,他让司机停了车。
那个女学生跑过来,刚拉开车门,他就闻到一股极淡的香气,仿佛是拨开的甜橙,他怔怔的看着她的脸,心想原来她长这样,干干净净的,挺好看。再后来,就帮她联系大巴车,她说:“我叫桑子矜。”
他忍不住笑了,内心竟有些窃喜,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又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萧致远从不否认是自己先动了心,那个时候,他只是想好好对她,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隔阂却一日复又一日的加深,他愈发掩饰心意,一切亦尽在无言。
“我是无意间告诉过静珊这件事,她忽然有了灵感,还调成了香水,就是这样。”
子矜语气全无波澜:“这样啊。”
漫不经心间。两人仿佛说到了不重要的话题,又轻轻掠过了,恰好陈攀在门口敲了敲门:“萧总。”
萧致远示意他进来,子矜把床边的位置让给了他,低声说:“你们谈吧,我抱乐乐去里边房间睡觉。”
他淡淡点了点头:“你也去睡一会儿。”
他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才转向陈攀:“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陈攀大咧咧的吃了一块雪梨,“你谈完之后我就让人把协议发过去了,他们也都同意签了。”
“我大哥那里呢?”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拼命张罗股东大会。”陈攀嗤笑了一声,“信函发出去了,收回来一半都没有。哦对了,这几天他和那个小模特的照片曝光了,尺度大得很,估计更加焦头烂额。”
萧致远皱了皱眉:“是谁做的?”
“他得罪的人还少么?这种人都不用费精力去黑。估计光科上次吃了个闷亏,这次也要报复回来。”
“行了,别幸灾乐祸的。”萧致远揉了揉眉心,“你回头吩咐一声,该帮忙压下去还是压下去,不看在他的面子上,也得看我侄子的份上。”
陈攀有些不情愿的答应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嘴角都咧开了:“萧总,你看到网上那段视频没有?”
“什么?”
“大众撞保时捷啊!”
萧致远倒惊了惊:“哪里看到的?”
陈攀在手机上调出那段视频,递给萧致远。
下着大雨,声音嘈杂,画质并不清晰,只看得到四五个人站在一起,其中还有交警。其中一个人走向那辆普普通通的大众,发动汽车,轰地撞向保时捷跑车的尾部。幸而车牌是隐去的,也认不出是谁。萧致远却沉下脸:“谁拍的?”
“热心网友。”陈攀嘿嘿笑了笑,“网上传疯了。”
他大约是看出萧致远的不悦,便解释说:“要不是我认出嫂子的车,也绝对想不到上边的人是你——说真的,我都没见你有这么冲动的时候。那小子怎么你了?”
“也没什么。”萧致远轻描淡写,“他骂了子矜几句。”
“啧啧,我算是发现了,她就是你的死穴,别人说不得碰不得。”陈攀开着玩笑,在看清老板的脸色后便噤声了。
恰好秘书打电话来,萧致远接起后应了一声,不知对方说了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的说:“好。你和他约个时间吧。”
“你又有事出去?嫂子同意你出院?”陈攀把厚厚地三份文件递给他,“先把字签了。”
萧致远接在手里,却不急着去签,只若有所思:“方嘉陵约我见面。”
陈攀惊了惊,随即冷笑:“想必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了。”
萧致远摇摇头:“不知道,去见了再说。”
子矜陪乐乐午睡睡醒,却发现萧致远已经不在病房里了。
她找到护士,护士也无奈:“是医生特批他出去的。”
她无奈,回到病房给萧致远打电话。
萧致远接起来的时候明显在压抑住自己的咳嗽声,子矜愈发有些恼怒:“你怎么又出去了?”
“我很快回来。”他安慰她,“你让司机送你和乐乐回家吧,晚点我回医院了再和你打电话。”
“萧致远!到底什么公事比你自己的身体还重要?”
电话那边萧致远的声音还带着笑意:“你老板约见我啊,没办法。”
“方嘉陵?”
“我到了。”萧致远匆忙说,“别担心,我刚才输完液才走的,也不发烧了。”
“鬼才担心你!”子矜无奈挂了电话,一回头,乐乐坐在正对着电视机的沙发上,专心致志的在看电视。
“谁让你看电视的?”子矜向来严格限制女儿看电视的时间。
乐乐回过头,也不说话,就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妈妈。
子矜狠下心去关电视,小家伙就扁扁嘴巴:“妈咪,你都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这个大半个星期子矜却是很少有时间陪女儿睡觉,她被小家伙看得有些内疚,心肠又软下来:“好吧,看完这一集我们再回家。”
约定的茶室叫做“在家禅”,坐落在文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因是步行街,车子便无法开进去。萧致远下了车,穿过熙攘人群,又绕进一条极不起眼的小巷,才找到了低矮的门檐。
推开斑驳的木门之后却真真叫人惊讶——所谓豁然开朗,庭院中植着几株翠竹,水廊蜿蜒,大尾大尾的锦鲤在碧水中滑过。穿过水廊,屋子却是茅草搭成的,看似草草而就,却又煞费苦心的在屋顶开了位置巧妙的天窗,光线柔和地落进来,踏着地影,娑娑无声,真正是闹中取静的所在。
小室里点着印度檀香,茶艺师正跪坐在添炭,听闻门口的动静,却不抬头,直将一只小巧的白瓷杯奉给坐着的男人,这才退开,恭立一旁。
方嘉陵手中把玩着茶具,缓缓站起身,微笑:“这里不好找吧?”
萧致远缓步走来,探身与他握手,亦笑得不动声色:“不好找的地方,才值得一来。”
茶艺师依旧回到自己的位置,用一架极精巧的银器开始研茶,轻轻的碰撞摩擦声让这间小室愈发宁静。
方嘉陵依旧戴着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坐着,笑言:“听说萧总最近身体微恙,公司的事都是令兄在管理?”
“是。”萧致远咳嗽了一声,“如果是找我谈广昌的事,只怕方总找错人了,这件事一直是我大哥在操作。”
“那么令兄这段时间恐怕有些焦头烂额吧?”方嘉陵不动声色道,“令兄似乎是为了广昌的事重回上维重工的。”
萧致远的手指自己膝上轻轻敲击,忽然伸长手臂,拿起了桌上一杯温水。水面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晃动,他凝神看了片刻,毫不顾忌的仰头喝了一大口。
“先生,这是洗茶——”茶艺师脱口而出。
方嘉陵却伸了伸手,打断了她的话。
“方总,我读书的时候文科极差,后来选读了工科,老实说,文邹邹的说话我听不懂。”他似笑非笑,又喝了一大口水,特特转了头问茶艺师,“这水是烧开的么?”
“……是。”
“那么就是能喝。”萧致远将茶杯放回桌上,微微一笑。
“爽快人,那么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方嘉陵唇角平直,眼神中微露赞许,“如我直言,萧总,收购广昌这件事,你们胜算已经不大。”
萧致远并未反驳,茶室的龛陇里放着一支鲜花,此刻花瓣无风自动,细细的光影直能触动心弦。他淡淡的抬起目光:“看来你们和广昌私下已经有些协议。”
方嘉陵不置可否:“不谈这个——萧总,我若是你,这个项目索性便放弃了,对自己倒是个好机会。”
他并未明说,萧致远心下却是了然。上维在收购一事上败北,萧正平负主要责任,此后再也无法插手上维重工的事务,自己自然渔翁得利。
他却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懂一般,只笑说:“既然我不负责这个项目,谁胜谁败,倒也不好说。”
“我倒可以帮萧总一把。”方嘉陵慢条斯理的摘下眼镜,伸手揉了揉眉心,“只要萧总同意放弃,我们不妨好好合作,利人利己。”
萧致远笑了笑:“听起来很诱人。”
“萧总回去可以仔细考虑一下。”方嘉陵成竹在胸,“正式竞标是两个星期之后——也就是说在这之前,随时都可以和我联系。”
萧致远按着胸口,低低咳嗽几声,笑说,“好。”
“对了,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桑小姐同你的关系。”方嘉陵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她在贵公司,承蒙方总照顾了。”提及子矜,萧致远五官的棱角蓦然间柔和了一些。
“萧总是长情的人。”方嘉陵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倒真是难得。”
萧致远怔了怔。
“不给萧总奉一杯茶?”方嘉陵淡淡的吩咐茶艺师,又对萧致远说,“专门从日本请来的茶艺师,手艺还不错。”
茶艺师素手端起一只黑釉茶盏,里边是青绿色的茶汁,微微仰起头,奉给萧致远。
萧致远的目光从她纤细的手腕掠过,最后定格在脸上。
是个极年轻的女孩,长发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尤为灵动。她见萧致远注视自己,便浅浅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甜美俏丽。
茶具热气熏绕,她的灵气仿佛亦是湿漉漉的。或许是病未痊愈,萧致远恍惚间觉得,这双眼睛,这个笑容……有些熟悉。他怔了怔,才想起来,这容貌五官,竟有几分类似子矜。
“不知萧总觉得她像谁?”方嘉陵闲闲问道。
萧致远却不答,一口饮尽,站起来说:“差不多了,我还得回医院。多谢方总款待了。”
走出茶室的时候,萧致远又回望一眼。
茶艺师依旧跪坐在远处,皓腕微抬,正在拨弄樱花炭火,光影明暗中,低眉敛目,竟是说不出的温婉美丽。
子矜回到医院的时候,萧致远正坐在窗边,小护士弯下腰替他插针输液,一边毫不留情的训话:“……你在生病,住院第一天就跑出去两趟,你看,体温又有反复了!”
她难得见萧致远低眉顺眼、一声不吭的样子,忍不住好笑,索性抱着双手在一旁看好戏。萧致远一眼看见她,仿佛见到救命稻草:“子矜,我饿了。”
“家属也是的!病人不懂事,你们也该劝着点啊!”小护士见到子矜,愈发厉害起来,“现在又烧到38.5了。”
子矜吃了一惊,把保温桶放在桌上,自然而然的和小护士站在一条战线:“萧致远,你瞒着我一声不吭的跑出去,回来又发烧!这样下去我年休休完了你都好不了!”
他重重咳嗽一声。
因为病房里还有人在,子矜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打开保温桶给他盛粥,因为生气,动作有些重,最后端着碗往他面前一搁,冷眼看着他。
他自下往上看着她,抿了抿唇:“这样没法吃。”
“那我给你请个护工吧!”子矜讽刺的说,在他对面的床边坐下,不动声色的看着。
小护士走了,他便只能用左手,勉强舀了一勺放到嘴边,期间又稀稀拉拉的落下,粘在桌子、裤子上。
吃了两口,他忽然把勺子扔回碗里,赌气说:“不吃了。”
“那你饿着吧。”子矜自若地站起来收拾碗勺。
“桑子矜!”萧致远气急,“我因为谁弄成这样的?”
子矜定定看他的表情,俊秀的眉揉成一团,大约是真的气恼,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因为谁?因为要和人赌气呗!”她到底还是心软了,忍不住吐了一口气,笑笑说,“好了好了,我欠你的。”
她拿勺子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笑意盈盈:“这样总行了吧?”
城市最后一点阳光落进来,淡化柔和了她的五官,却让眉目这样秀丽清晰,萧致远贪眷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有些微恼:“你吃不吃?”
吞下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他不知不觉间将一碗粥都吃完了。子矜满意的收拾起碗勺,转身说:“还有份冰糖雪梨,我去盛——”
话音未落,只觉得自己腰间微微一紧,他竟也站了起来,从后边环抱住她。
子矜一低头,就看见他那只正在输液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她不敢动,只说:“放开。”
萧致远却不说话,只是将手收得更紧一些,下颌靠在她的颈边,灼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肌肤上。
这样的姿态,像是依赖,又像是不舍。
子矜站着不敢动,只觉得自己僵立如同铜柱。
他的声音近在耳侧,低且柔和:“让我抱抱……子矜,我今天很累。”
她迟疑着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能触到纱布和针管,粗粝且硬:“你怎么了?今天去见方嘉陵,谈得怎么样?”
“他介绍了个美女给我。”他似笑非笑。
“哦?怎么不索性送给你?”子矜凝神想了想,上次被拍到、和他出去过夜的小明星叫什么来着,“有多美?比何颂文还美?”
“差不多。”萧致远的声音懒洋洋的,也不知是喜是怒。
“就这件事?”
良久,他才说:“他劝我放弃收购。”
子矜微微一惊,很快明白了方嘉陵的意思:“他是要帮你对付大哥?你答应了?”
他侧了侧头,薄唇从她的耳边扫过,最后停在她的鬓发间,喃喃的笑:“你说呢?”
子矜觉得有些痒,轻轻避开了:“你不好好说话,我推你了啊!”
他便规矩了一些:“先拖着。”
子矜沉默,琢磨他的意思。
“收购失败了,上维再也没有机会赢过光科。”他看出她的困惑,低低的解释,“我和大哥再多矛盾,也不会拿公司去换。”
子矜“哦”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上维是不是遇到麻烦了?进行得很不顺利?”
萧致远对她解释了保证金的事,子矜听得皱起眉头:“那怎么办?方嘉陵岂不是稳操胜券了?”
他淡淡笑了笑:“如果他稳操胜券,就不会劝我同他合作。”
“也是……”子矜猛的回头,“你已经有应对的办法了?”
因她这一回头,脸颊便擦过了他的唇角,他心底轻柔的一动,一低头便吻了下去:“不告诉你。”
“你在逗我玩?”子矜倏然红了脸,手肘用力往后一撞。
萧致远闷哼一声,退开了一步。
“还装!”子矜再也没有去理会他痛苦的表情,恨不得顺便踩他一脚。
可这一次,萧致远痛苦的表情真不是装的,针头被碰歪了,手背上肿起了鸽子蛋大小的一块——
小护士过来给他拔针,重新换了手,自然又狠狠的数落了他一顿。
子矜自知理亏,在一旁不敢说话,幸好萧致远也没解释,偶尔闷闷抬起头看子矜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仿佛是一起做了坏事的孩子,做贼心虚,目光闪烁。
他先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小护士莫名其妙:“好了,这次别乱碰了啊!”
“活该!”子矜小声的说了一句。
他却抿着唇,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她:“……你今晚留在这里陪我吗?”
其实子矜本就打算在医院里陪夜,不过鉴于病人第一天住院,表现得相当不配合,她拉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歪着头,一双透亮的眸子看着他,盈盈切切:“……除非你早点睡。”
他怔了怔,笑意更浓:“好。”
“这才乖。”子矜探过身,食指在他额上弹了弹。
她的脸离他这样近,他能看到她微动的鼻翼,感受到轻柔的呼吸,以及……微微露出的梨涡。
萧致远忍不住伸手将她一带,猝不及防的,子矜跌坐在他膝上。他伸手半抱着她,将额头抵在她肩胛上,喃喃的说:“子矜,我不乱动……你再让我抱一会儿。”
她再迟钝,也终于察觉出几分异样,当下不敢再乱动,只轻轻的问:“你究竟怎么了?”
他们的呼吸都那样舒缓,他只是将额头抵在她肩上。病房了只开了一盏壁灯,两人依偎在一起,奇妙的光影重叠,最终只汇聚成一个黑影。
“你知道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是什么吗?”他忽然开口,却说了一个极突兀的话题。
“冰激凌?”子矜想了想才回答。
“不是,是蛋糕。”萧致远微笑,拢在她腰间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抱得更靠近自己。
子矜皱了皱眉:“你不是最讨厌吃甜食吗?”
“那是小时候。”萧致远笑着说,“因为一年才能吃到一次蛋糕,所以分外珍惜,小小的一块,总是舍不得吃完。”
“是你生日的时候吗?”子矜想了想,柔声问。
“不,是大哥生日的时候。”他抬起头了,声音淡淡,“爸爸从不给我过生日,一年一次,我眼巴巴的盼着,就指望着大哥的生日蛋糕。”
子矜怔了怔,老爷子最疼爱长子她是知道,可她不知道,重此轻彼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你……从小都不过生日吗?”
“没有。”他的声音依旧是毫无波澜起伏,轻轻咳嗽了数声,“后来长大了,我也就不稀罕吃蛋糕了。”
子矜虽然一直在福利院长大,可每年福利院的阿姨会给他们过一个集体生日会。像萧致远这样出身豪门,却没人记得他的生日,她真的……觉得他可怜。
她忍不住轻轻掰开他的手,从他膝盖上下来,蹲在地上,微扬着头与他对视:“萧致远,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爸爸他更喜欢大哥?”
这兄弟两人,明明是他比萧正平更优秀,也更低调……究竟是为什么呢?
萧致远垂下了眼眸,这件心事,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
这个世界上,想要找到一个能倾吐心扉的人,是真的困难。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桑子矜就是那个人。可在他想要与她分享一切之前,他们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不能回头。
“我妈妈身体一直不好,怀了我之后,医生警告她这一胎会很有风险。爸爸一直劝她放弃,说有了大哥就足够了。可妈妈不同意,坚持要把我生下来。生完我没几天,她就去世了。”他抬起了头,平淡的叙述,“后来每一个我的生日,爸爸都很不开心。那些天,我甚至躲在房间不敢出去,心里总觉得是我害了妈妈……”
“这……爸爸不能责怪在你身上啊!”子矜握住了他的手,低声说,“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孩子。你妈妈她……这么爱你,也不希望你自责的。”
其实她想不出更好的劝慰他的话,便只能沉默,用力攥紧他的手掌,似是希望将暖意层层的传到他的心底。
“子矜,还记得那时我问你生日么?”他微微笑了笑,温柔的反握她的手。
婚前婚后,其实萧致远一直记得子矜的生日,每一次,他都送她挑选极为精心的礼物。那些珍贵的项链首饰,子矜却一样都没有戴,后来她再也不耐烦他这样举动,索性说:“萧致远,我不喜欢珠宝,你实在觉得生日要送礼物的话,不如给钱实在。”
那时他微挑眉梢,淡淡的看着她良久,说:“好。”
于是那年生日,乃至以后的每一年,子矜的手机上收到转账的短信,金额大到她要数好几遍后头跟着的零。
“我一直想告诉你,那个金额有点惊人。”子矜讷讷的说,“我只是和你开玩笑的。”
萧致远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动作亲昵温和,开口的时候却带了一丝怅然与自嘲:“没关系,有时候想想,我能为你做的真的很少……钱多一点,或许你的安全感能多一些。”
这句话这样柔软而真诚,蓦然之间,像是重重的击入子矜的心里。
她抬头看他,她从来以为,那笔钱划账过来,他只会觉得轻松且少了麻烦,却不知道,他竟是这样想的。
“那你的生日呢?”她涩涩的问,“我好像从来没问过。”
萧致远唇角蓦现温柔,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专注的看着她,低低的说:“自从有了你和乐乐,我早就不介怀生日的事了。”
黑夜之中,他的双眸熠然生辉,真正像是迸发了神采,子矜看在眼里,心底忽然没来由的一酸,她拼命咬着唇,不让他看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他却移开了目光,仿佛这一刻不再需要言语来叙说。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萧致远的手机声响。
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有些惊诧:“是家里打来的。”
摁了免提放在桌边,却是乐乐的声音:“爸爸,你的病好了吗?”
“爸爸已经好了。乐乐睡了吗?”
“爸爸,你在床上吗?”小女儿的声音娇弱柔嫩,“你在床上吗?”
“怎么了?”
“爸爸,你去看枕头下边!”乐乐兴奋的说,“快点!”
萧致远对子矜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去看看枕头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子矜走过去,伸手一探,竟摸到一张纸片。她拿了出来,递给萧致远。
萧致远小心翼翼的打开,原来是一副蜡笔画。
乐乐亲笔画的一只生日蛋糕,上边歪歪扭扭的插着几根蜡烛——画得不怎么好,可是小姑娘却在电话里大声的说:“爸爸,生日快乐噢!”
女儿清脆的声音仿佛一个字一个字的在房间里回荡,萧致远安静的看着那幅画,倏然失语。
“爸爸,你看到画了吗?”乐乐又重复了一遍,“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萧致远终于被惊醒了。他抬起头,橘色灯光下,这样一个大男人,棱角分明,目光锐利,眼眶竟也可疑的微红了。他深呼吸,良久,才微笑着回应女儿:“……谢谢,宝贝。”
“爸爸,我很爱你噢!”乐乐追着又说了一句。
“我也爱你,宝贝。”他低低的说,声音中竟有些轻颤。
“晚安啦,爸爸!”
小家伙挂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他却没去挂,仿佛置身事外,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幅笔画幼稚的蜡笔画。
子矜站在一旁,轻轻捂住嘴巴,难怪今天他这样反常……
今天是他的生日!
可是,连乐乐都知道他的生日,她却不知道。
正在怔忡间,她看见萧致远小心的折起画纸,站了起来,缓缓地,缓缓地拥抱她,声音低沉微哑:“谢谢你,子矜……”
她惊疑不定,他却那样了然——他只是没有把那句话说完——他想谢谢她,带给自己乐乐,和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