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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说完那句话,又顿住了,表情变得很沉重,似乎陷在了某点痛苦的回忆里,一时半会出不来。
我和蓝溪对望了一眼。
蓝溪想了想,开口:“师父,要是您不想说,我们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老赵深吸了口气,摇头。“还是跟你们说说吧,省得你们觉得我这个当师父的规矩多,眼看着徒弟有难也不伸手帮一帮你们。”
这是在说我么?
我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啊!
“师父……”
“别辩解。你们现在不会这么想,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老赵冲我和蓝溪笑了笑。“那件事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就连做梦,我也在努力回避梦到那时的场景。可人啊,总有必须去面对的那一天。或许就是今天了吧!”
说道这里,老赵又深吸了口气。
我发现他这么一会子功夫,已经有好几次深呼吸了。
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用到很大的力气,所以他在努力储备能量似的。
“我是西北人,估计你们也能从我的口音里听出来了吧?”老赵身体往后靠了靠,倚在了椅背上,眼睛与其说是看着我和蓝溪,也不如说是透过我们,看到了记忆中的某个久远的过往。“我们那个地方,最大的特色就是穷!其次就是干旱。干旱到什么程度呢?一年也不见得能下两三场雨,而且每次的雨量,都不够把家里头最小的那个塑料脸盆的底子打湿的。”
我知道西北干旱,却不知道居然干旱到了这种地步。
蓝溪忍不住插嘴。“师父,国家现在不是有个工程,叫做‘母亲水窖’么?听说打了好多深井,已经基本解决生活用水问题了……”
老赵对他笑了笑,还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蓝溪都快二十的大小伙子了,却还是被老赵当成了小孩子一样来对待。
“傻小子!”老赵不是很认真地斥了他一句。“你说的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以前哪有什么‘母亲水窖’啊!咱们那地方,往地底下打几十米深的井,也不见得能打到水脉上。你以为像星海似的,拿个锄头往地下刨几下,就有可能刨出水来?”
老赵收回手,摇头,慰叹了一句。“难呐……吃水难,用水难,找水那更是难上加难!你俩小子不知道吧?在我们的那块地界上,别说是你们师父我,就是最喜欢干净,最讲究的姑娘家,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洗个囫囵澡。就连洗脸的水,洗过了以后都舍不得倒掉,就放在屋子里,用布蒙着,怕给蒸发了。
等到水盆里的脏东西沉淀之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水倒出来,留着第二次用。就这样的一盘水,沉淀来沉淀去,倒来倒去的,说不定能用一个星期。”
我听得头皮发麻!
从小生活在海边的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连水都得用的这么“精打细算”的生活。
我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蓝菲了。
这丫头看起来像是在专心帮我整理衣物,其实正竖着耳朵听我们说话呢!
听老赵这么一说,她捂着嘴巴,一阵抑制不住的干呕。
老赵转头看着她,“呵呵”笑了起来。“光听就受不了了?可我们那时候,的确就是这样的。那还得是我们哪那里数一数二阔绰的人家,才舍得花钱给家里人买水洗脸。寻常人家,脏点就脏点吧,反正大家都灰头土脸的一个样儿,谁也不会笑话谁。实在要是脏得身上痒痒了,就去用石碾子把泥疙瘩磨细发了,用来搓搓身子,就算是洗澡了。”
那是洗澡么?干洗啊?
“赵叔,您跟我们说笑呢吧?”蓝菲不信。
“说笑?你们别看我脸上带着笑,可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心里头苦得发涩呢?”老赵摇摇头,脸上笑容不变。“在我们那里,小伙子大姑娘相看的时候,一个看的是脸,在另一个看的就是手。不是看好看不好看,而是看干净不干净。要是脸上手上干净的,那一定是舍得花钱买水打理自己的人家,说明生活水平绝对很过得去。那种人家的孩子,根本就不愁嫁不出去或者娶不到媳妇。”
“那好办啊!”蓝菲也不继续给我整理衣服了,索性走过来,坐到我旁边。“在相看之前,买水回来好好把自己清洗干净不就行了么?常年累月的买水,那对家庭可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和负担,可是买那么一次两次的,总还不过分吧?”
老赵被她的天真弄得笑意更浓。“你呀,就是个傻丫头。”
蓝菲眨巴着大眼睛,看看老赵,又看看蓝溪,最后看向我。“我傻么?我哪里傻了,我说的难道不对?”
我摇头,学着老赵刚才的样子,也抬手摸了摸蓝菲的脑袋。“你还不傻?那谁傻?”
就连蓝溪都有点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喊了声“姐”,然后才说:“你动动脑子好不好?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放在师父家乡的那个境况想一想。师父刚才也说了,那里缺水缺得厉害,很多人连洗脸的水都舍不得买。脏了痒了就用细土搓吧几下,就当是干洗了。常年累月的,你说身上得干裂成什么样子,那些裂口里面的污渍,指甲缝耳朵后面的泥垢,是买一次两次水回来,就能洗的干净的么?”
老赵听得频频点头。“这傻小子,被骂了一回,总算聪明点儿了。蓝菲丫头,你弟说的话,你听明白了么?实情就是那样,几十年的泥垢,不是洗一两次能够洗干净的。所以,干净的配干净的,脏的臭的还得配脏的臭的。富的更富,穷的也就更穷。”
蓝菲抿了抿嘴,还有些不服气,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师父,你的家乡极度缺水,我们都听明白了,可那跟你的规矩又有什么关系呢?”蓝溪有点沉不住气,问了出来。
老赵抬手在他的脖子上轻轻拍了一下。“我这不正准备要说了么?你小子怎么就没有点耐性?多听少说,知道不知道?”
蓝溪捂着自己的脖子,只得点头。“知道了。”
“说了那么多,也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道理,在我们那里,有没有水,那就是所有症结所在。我家那时候在村里也还算过得去的人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可吃饱穿暖还是基本能做到的。我老爹那时候是村里的生产大队长,手里头管着整个村所有的生产任务。咱们村唯一比别村幸运的一点,就是咱们村口和村中有两口井,都是能冒水的井。
虽然说井水的味道有点苦有点涩,喝起来一股怪味,可到底那也是水啊!我老爹在刚刚当上生产队长的时候,带着村里的壮劳力挖了两条水渠,把水引到了地里头。所以咱们村每年的粮食收获都是附近的村庄里最好的,生活水平相对来说也是最高的。很多邻村的姑娘小伙,削尖了脑子都想嫁娶到咱村里来。就为这,我老爹当时在村里的威望,和村长也差不了多少。”
老赵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缅怀的神情。
想来,那段日子对他来说,也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可我知道,往往美好之后总是伴随着转折点。
老赵那段幸福无忧的岁月,应该在某件事情发生之后,就结束了吧?
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不只是我,还有蓝菲和蓝溪两姐弟。
所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不敢打断了老赵那段美好的回忆。
病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响起老赵幽幽的一声叹息。“可是,那两个可以称得上我们村命脉的水井,从我十六岁那年开始,就慢慢显现出了要枯竭的征兆。井水的水线一年比一年低,到我十九岁那年,轱辘里舀上来的,都是拌着六成泥四成水的泥浆了。那种泥浆子,别说是拿来喝,就是用来浇田,田里的作物也得死。
我老爹那两年头发都熬白了,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解决井水枯竭的问题。后来,他只得带着大家去附近寻找新的水源。嘿,不知道是不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给我老爹找到了。那个水源很深,可能是通着地下河,水很凉,还甜丝丝的,比咱们村里原来的两口井的质量好多了。
村里的人高兴坏了。既然发现了水源,那还等什么,赶紧开挖啊!我那年也十九岁将近二十岁了,虽然个子小了点,可也算是家里的一大劳动力了。和所有的乡亲们一起,日以继夜三班倒地挖了四天将近五天,才算是把新的井口打好了。
看着源源不断清清凉凉的井水冒出来,大家伙那个高兴啊!可我们高兴了,却有人不高兴了。由于那个新井的位置,就在我们和邻村交接的地方。咱们挖井的时候,他们光看热闹了。等我们挖好了,他们却说这口井在他们村的地界上,是属于他们的。咱们村的人不能在那里取水。
这话一说,谁肯答应啊?水是什么,那是命啊!让我们把新井让出来,那不等于是要我们的命么?我们不肯让步,对方也不肯妥协。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这么吵了起来。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发展成了集体斗殴事件。我们都是农民,手里头镐头、镰刀、钢叉子就这么招呼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