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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羽松了一口气。再去倒一杯水,掰开沈云珩的嘴灌了进去。但他已经无法下咽,灌进去多少,就淌出来多少,她只好爬到床上,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掐住他的下颌,一手将水灌进去。待一杯水灌完,她已是满头大汗。
他全身发凉,额头上和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拿剪刀剪开缠在他胸口厚厚的一层绷带,但见伤口溃烂流脓,周围的皮肤已泛黑褐色,再远一些的呈紫黑状,肿胀老高。看伤口是四棱利器所伤,她想起当日在战场上,他被一枝长矛刺中胸口,却当即斩断,那矛头便留在体内。
那时她便看过,没有伤及心脉,虽然刺得深些,但也算是外伤,上药之后多加休养便会慢慢好起来。也怪当时她慌乱之中过于大意,竟没能想到矛头上淬了毒液,由此他才这般熬不住。
大战完毕之后他就收兵回到了肃州,伤口没有做及时处理,路上的颠簸加剧了毒素向着四处蔓延的速度,她若是再晚来一天,见到的,只能是他一具冷冰冰的躯壳了。
玲珑将手术所需的一切东西都备好送来,并遣了两个大夫过来协助。虽然现在是白天,陆霄仍是担心光线不足,派人绕床一周放满了高烛,并拿玻璃灯罩护着,照得整间屋子亮亮堂堂,决不许手术过程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
热水升腾起的水雾氤氲了一方空间,卿羽果断地褪去他身上的衣物,背上遍布的伤痕纵然见多识广的两个大夫都不约而同发出一声低叹,那些狰狞恐怖像蛰伏的蜈蚣般的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在背上。
他长年领兵在外,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但他却从未跟她提及过背后的阴谋艰险,留给她的,永远是温暖踏实的怀抱。抚触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卿羽原以为自己会慌乱的不成样子,就如当初奶娘浑身是血地倒在她怀里,她又急又怕,抽自己巴掌都不能冷静下来,再或者如那次师兄下了战场伤势危急时,她大脑一片空白,除了担惊受怕不上一点忙。
病不医己,旁观者清,这个“己”更多是指和医者感情亲密的人,怕只怕会有心理负担,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害死至亲的凶手,一辈子都要受着良心的折磨。可现在的她却十分冷静,冷静得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她心里清醒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自会全力以赴救沈云珩,但若救不活,那么她也不活了。当初信安城大战前,他们曾说起过生死问题,那时她说会陪他一起死。可惜,那时他在她的心意表露之前就已黯然离去,若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思量间,卿羽已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消过毒,一手估摸着他胸口处的腐肉位置,一手将那匕首插进去,一寸一寸地前行切割。
刮骨剜肉之痛唤醒了他沉睡的神智,他的身子不安地躁动起来,旁边两个大夫拼死按住手脚。沈云珩双拳紧紧握着,抓扯住身下的床单,柔软的布料被狠狠扭成一团,随着滋啦一声响,床单被扯破的瞬间,他本人因剧痛也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卿羽眼眶猩红,依旧毫不手软,直将那腐肉尽数割去才罢休。
鲜红的血液汩汩淌出来,染得她满手都是。她沉着命令着:“拿药止血!”两名大夫一个端来清水处理伤口,另一个匆忙拿来调好的药材。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痛,不要硬撑。”说完,她将那药膏涂抹在清洗好的伤口上。
更剧烈的痛感袭来,他紧闭的齿间发出一声极低的痛呼,全身都止不住颤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手指收紧,痛得她低呼出声。
协助的大夫见状,上前想要掰开沈云珩的手,卿羽却道:“没关系,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此情此景,和三年前他们初次相遇时一模一样。那时他被沈云琋的人马追杀,遍体鳞伤地倒在她脚下,上药时他疼痛不已,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逼得她跟他一起痛。
那时是纯粹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者,对待病人时表现出的宽宏医德。而现在,她是真心心疼他的疼,若疼痛能过度,她情愿让自己替他分去大半,毕竟,他现在遭此痛苦,全是因为她。
待上完药,一切包扎完毕,大夫和病人四个人均是一身汗,其中一名看起来年纪较轻的大夫收拾残局收拾到一半,突然哎呀一声:“不是说王爷中毒了么?就这样把伤口包住了,还怎么验毒、怎么配解药啊?”
卿羽一边替沈云珩整理衣物,一边道:“毒是由夹竹桃萃取的毒汁,稍后待我开了方子去抓药就行了。”方才她剜肉的时候就已经断出是何种毒物了,若要等一切处理完毕再想起验毒,那她平日里学到的东西全就真还给大师父了。
那年轻大夫一脸崇拜:“您、您可真是位神医,比我师父都强!”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夫一瞪眼,吓得他忙住了嘴,不忘扮个鬼脸。
卿羽看一眼这两师徒,笑道:“我也只是碰巧认识这种毒罢了,让前辈见笑了。”说着朝那大大夫略一弯腰,以示尊敬。
大大夫连忙还礼:“梁大夫过谦了,医术这种事情,可不是碰巧不碰巧的。您的医术更高一筹,我自愧不如。”
正值二人客套之时,陆霄风也似地冲了进来,逮住卿羽就问:“怎么样?”
卿羽点点头:“一切顺利。”眼见陆霄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多说了一句,“王爷身份贵重,府上难道没有太医么?若及早发觉中毒迹象,王爷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
陆霄叹道:“自然是有的。皇上把太医院里医术精湛的刘太医钦赐给了成王府,只是远在京城,我原本快马加鞭着人去请了,谁知一直没有消息。”说到此处眼神一凛,恨声道,“一定是瑞王搞的鬼,别说刘太医了,现在恐怕整个成王府都被瑞王控制了。”
陆霄所说的瑞王,便是沈云琋,前年弱冠之时被封了王位,赐了府邸,连同两个侧妃也住了进去。一想到这里,卿羽就十分担忧师姐的处境。
见卿羽默然,陆霄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遂赶忙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道:“既然都忙完了,那就都出去吧,别打扰王爷休息!”瞥一眼卿羽,“还需劳烦梁大夫在府上暂住几日,待王爷醒来伤势稳定了,您再走吧。”
卿羽正是求之不得,赶忙答应下来。
第二日中午时分,沈云珩苏醒过来,卿羽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厨房忙着煎药,当下喜不自胜,快速将药煎好,端起来一路小跑就过去。
到了房间门口,刚一掀开帘子,隔着高大的屏风,隐隐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啜泣之声,她心下疑惑,轻轻放下帘子,再也迈不动步子。
屏风背后的床上,沈云珩已经醒来,在陆霄的搀扶下背靠着衾被坐起,虽然身体仍是虚弱的很,但至少神智已清醒,精神也在逐渐好转。
玲珑跪坐在床角,面上满是泪痕。美人泪目,好不惹人怜惜,偏那沈云珩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里也是一片冷淡。
“你看看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陆霄说,他自会替你准备,”沈云珩靠着衾被,面容犹现疲态,“玲珑,从今往后,你都不要再踏进成王府的门。”
玲珑听到这句话,哭得颤抖的身子猛然一僵,堪堪止住的眼泪顷刻间又奔腾而下:“王爷,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此生我只愿陪伴王爷身边,哪里都不要去,请王爷不要赶玲珑走……”
沈云珩闭目一叹,似是累极:“玲珑,你跟在我身边十年,最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的十年间,我一直拿你当朋友,甚至是一个可以托付任何事情的知己,我以为你也一样。但既然你做不到,我便只能让你走。”
玲珑泪眼朦胧,忽而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来:“王爷方才说我最了解您?您是在说笑吧。我是跟了您十年之久,但却从未有过一刻真正看清过王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王爷给人的形象是疆场上威严冷酷的战神,朝堂上高贵倨傲的皇子,生活里温柔谦和的寻常男人……这其中哪一个都是您,但又都不是真正的您。是,您是对我很好,好到让我以为您心里是有我的,可您明显又拒我于千里之外……后来我才慢慢发现,您对所有人都温和,却也对所有人都冷淡,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得到您心里去。”
沈云珩目光落在不远处屏风上的风景画上,对于面前这个跟了自己十年的女人声泪俱下的控诉,似乎并不在乎。
玲珑揩去面上的泪,却没想到又一串泪珠滚落下来,而她向着沈云珩膝行一步,续道:“王爷还是忘不了那大梁的清平公主吗?王爷可知她的心全在别处,即便王爷您为他拼尽全力,甚至丢掉性命,她都不会在意。就连王爷现在这般艰难处境的时候,她正在和另一个男人逍遥快活呢!王爷您就真的这么……”
“住口!”沈云珩怒道,接着便是重重咳了起来,陆霄连忙端来一杯茶给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落地上,“玲珑,你不必拿她激我,你不明白的。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必须该走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让你留下来。”
“我怎不明白?我明白的很!”玲珑突地拔高了声音,近乎绝望地凝视着他,“正因为我对王爷爱而不得,才会明白王爷对那清平公主的一腔深情。但玲珑要问王爷一句,您尚知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有多痛苦,为何就不能体会玲珑的一番真心,宁愿看着玲珑也跟您一样痛苦呢?”
“玲珑,感情不是施舍,况且我也没有多余的可以给你。”沈云珩终于肯看她一眼,更多的话却一句也不愿多说了,只挥手道,“陆霄,送玲珑走。”
陆霄与玲珑同在成王府侍奉十年,二人之间多少还是有些朋友情谊在的,见此情形多有不忍,本想替玲珑说情,但他深知沈云珩的性情说一不二,天塌地陷都不会改换心意,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惹来更大的麻烦,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对玲珑伸出一只手,道:“走吧。”
跟爱慕了十年的男人表露心迹,就算被拒绝,也委实没有想到会落得一个被迫远离的下场。这本是一种难堪,玲珑却不后悔。暗慕的日子过于辛苦,说出来不管结果如何她至少做到了无愧本心。她爱的那个男人啊,因为另有心属,便容不得旁的任何女子近身,爱上他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玲珑无视了陆霄的搀扶,自己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转过身去的一瞬间,眼泪潸潸披了满面,而她快步离开,留给他最后一抹孤单而倔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