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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答应了姜家兄妹之后,她便转身而去,半刻也未作停留。
事后只要一想起她孤寂悲伤的背影,他的心就不可遏制地疼,但那时他已经无法开口挽留。
当夜他枯坐至天亮,脑海里想的全部是过去与她经历的种种,更深漏长,油尽灯枯之时,他宛如醍醐灌顶,发疯般地冲出营帐去找她,东方隐现鱼肚白,远处的群山氤氲着薄薄的雾岚,大师父平静地告诉他,卿羽走了,早在天未亮时便已动身,大约现在已过了信安城。
他心痛难当,想策马追去,却听大师父在身后叹道:“你已经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了,何苦还要困住她?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让她出去走走也好。”
他牵马的手就顿在那里。
是啊,现在的他已经没有脸再见她了,曾经许下的誓言变成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了他的懦弱和难堪。
是他负她在先,又有何颜面再强行绑她在身边,难道带给她的痛苦还不够多么?大师父说得对,世界广阔,她不该被囚在这里。但为了他,她却甘愿画地为牢,再也看不见外面美好的风景。
他努力说服自己,放手由她,但自她走后,思念成疾,面对一触即发的战事他的目光冷峻坚毅如铁,戴着最完美无缺的面具,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但无人知晓他的一天比一天沉下去,一天比一天冷下去。
此生,他负她良多,却再无机会补偿了么?
最后一颗烟花炸开,五颜六色的丝线四处飘散,空气里浮动着烟火余香,没有星月的夜空冷寂的像个黑洞。他转身欲走,姜玉拦住他,目光戚戚然:“殿下就一刻也不肯与我多待么?”
他正眼都没瞧她,只冷冷道:“放开。”
姜玉抓着他手臂的手指一僵,摄于他的冷酷只得讪讪地拿开了手,再开言时,已是泫然欲泣:“自从姐姐走后,殿下就不愿见我,难道我在殿下心里真的一文不值么?我只是太爱殿下了,我只想留在殿下身边,殿下难道连一丝怜悯都吝于给我么?”
“为满足一己之私就不择手段,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看她一眼,那样冷漠而怨毒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恐惧,他盯着姜玉逼她后退一步,“卿羽走了,你满意了?”
姜玉稳了稳心神,辩解道:“姐姐的出走与我有何关系?明明是她……”再一对视上周顾充满杀气的目光,她吓得住了口。
“明明是她什么?你以为你那点拙劣的把戏我看不出来吗?”他步步向她逼近,加重了语气,“卿羽的为人是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她光明磊落心思坦荡,污蔑陷害之事最是不齿,你以为人人都如你这般口蜜腹剑蛇蝎心肠么?若非我顾及姜荆,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她一直被他逼退到高耸的云柱旁,心虚地望着他阴鸷的眼神,只感觉浑身僵硬,她真怕他会将自己杀死。
周顾停下步子,黑暗里的脸孔有着说不出的冷然,连同说出的话都冷硬似铁:“你方才问在我心里是否一文不值,我告诉你,岂止是一文不值,简直是恨不能杀之。但若就此杀了你,我还嫌脏了手,你最好安分着些,若再出状况,我宁愿舍弃姜荆,也不会饶你。”
姜玉紧紧贴在云柱上,通体冰凉。周顾最后恶狠狠地看她一眼,转身决然而去。眼看他冷峭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姜玉泪如雨下,又拿手捂住嘴巴,死死不敢让自己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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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肃州的一万精兵入了信安城,沈云珩就明显变得繁忙起来。他越忙,卿羽就越担忧——周宣一方的兵力完成新一轮的统筹,接下来便是要与周顾的一场正面交锋。
三日之后的一战关乎江山社稷,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周宣有沈云珩相助,似乎已是胜券在握,坐拥美人夜夜笙歌,将一摊子事儿全扔给了林乘南。
但相比之下周顾一方却并不占优势,每每想到迫在眉睫的战事,卿羽就寝食难安。完成复位大业,是师父们连同前陈忠臣的毕生心血,亦是周顾在这世上的唯一使命,若是失败……那结果她想都不敢想。
当初攻打固若金汤的易云关的时候,她被林乘南掳走,尚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密谋对抗计策,最终扳回局面,大获全胜。但如今一座信安城却让她无从下手了。虽然周顾的作为狠狠伤害了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在他当日做出抉择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但她自问并未因此而削弱半分要协助他的决心。
从她离开梁宫投奔到他身边时,助他完成复位大业也就成了她此生最大的使命。这一年多以来,眼看着大军一路披荆斩棘,步步逼近大陈京畿,她心里的欣慰和豪情不比周顾少。
但这么多人这么久的努力,就要止步于信安城外了吗?
在行宫的这些时日,除了刚开始沈云珩日日过来探望,渐渐地,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算来已有四五日没见着他了。以往每次他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僵,她极力搜罗着说辞,但那样笨拙生涩的表演只换来他眼底的漠然,其结果是气氛反倒越让人不安。
他不再过来,许是觉得无话可说,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吧。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为报复她,存心不让周顾如愿,见到她或许也会觉得闹心。
这日,天大寒,砚冰坚,她独立回廊,一袭单衣对斜阳,无语沉寂。空旷的廊子里响起脚步声,心底蓦地泛起一丝欣喜,她连忙转过身,在看到林乘南的面容时,微微有些失望。
“怎么,清平公主似乎不愿见到本将?”他信步走来,锦衣华服在萧瑟的寒冬里尤为醒目,神情怡然自得,依旧是个无良奸臣的模样,横行无忌,不为国计民生发愁。
“易云关一别,一晃已是一载有余,不知公主可否想过本将,本将可是日日都将公主放在心上呢!”林乘南行至跟前,许久等不到她的回应,懒懒一笑,极尽邪魅,“公主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与本将久别重逢,喜难自胜,无法以言语形容了?”
卿羽笼着袖子,淡然笑道:“是啊,易云关一别,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林大将军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林大将军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想来是陈帝宽宏,连边关失守这等大事都不放在眼里,林大将军自然也不会被治罪。”
听得出她言语间的讽刺,林乘南也不跟她计较,仍是笑得舒畅:“皇恩浩荡,是我大陈子民之福。至于公主关心的易云关失守一事,有华将军一人担着就足够了,不过本将也因未尽到提醒之责,被圣上罚了一年俸禄呢!”
卿羽还记得那易云关的守将华将军,连鬓胡须茂密拳曲,像极了风尘三侠里的虬髯客,行事雷厉果断,是员难得的猛将。
可叹华将军的一腔忠贞竟被林乘南所利用,为国捐躯之后还落得个“守关不利”的罪名,高堂妻儿均受牵连,下狱的下狱,充军的充军,苟延残喘,好不凄凉。
卿羽看着面前这个人,纵然冬月里的寒风早已令她遍体冰凉,但仍感到自心底窜上来的寒意。原来,人心可以狠毒到如此地步。
她垂目默然,侧身而过。林乘南抬臂拦住去路,依旧笑着:“清平公主怎的说走就走,本将可还有许多心里话想要对公主说呢。”
卿羽望他一眼,鄙夷而笑:“难道林大将军不知道有句话叫‘话不投机半句多’么?”
“哦?还有这种说法?”林乘南好奇道,“难道本将要说的沈云珩对垒周汉旗的事情,竟与公主的心思不投机?既然如此,本将还真是白费心了。”
卿羽冷冷一笑:“易云关的时候尚且有华将军替你担罪,但如今却再没人能做你的挡箭牌,两军交战关系重大,所谓的军阵以及计策皆乃绝密,你断不会向我透露半点讯息,你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要在言语上占个上风,刺激刺激我罢了,我何苦要这么乖乖地遭受你的恐吓和羞辱?”
林乘南微愕,继而朗声大笑:“清平公主的聪明,我是见识过了的,怎么这么快就给忘了,惭愧,惭愧!如公主这般聪明的人,世间少有,当真是让我又爱又恨。”
“爱不敢当,只怕林大将军对我恨之入骨才是真吧。”
她的伶牙俐齿将他的虚伪逼得无处遁形,他却一点也不恼,反倒十分享受这种被挑衅的感觉。“对,公主说的没错,我对公主的恨用抽筋扒皮来形容也不为过,就像现在的你站在我面前,我恨不得立刻就掐死你。”
她临风而立,与他傲然相对,道:“既然如此,那么当日周宣寿诞,你明明认出了化身舞娘的我,为何却又不动声色?如果那时你就将我揪出来,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要了我的命,哪能像现在这样想杀我却又不敢杀,岂不太憋屈了?”
他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笑:“我若不放你进去,你又怎会见到沈云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