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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父这句话说得有玄机,卿羽本想问问他究竟意欲何为,但忙活了一天她早已累得灵魂出窍了,此时一沾枕头就睡意昏沉,竟睁不开眼睛也没有力气去问了。
连着几日,她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当中,白日里跟着大军继续向西北方向行进,中间得空休息时便四处采集药材,给伤员们料理伤口,夜里便在大师父的营帐里打地铺。
至于姜玉脸上的伤,她则全权交给了大师父,反正大师父是太医令出身,是被整个军营奉为神医般的人物,由他接手,师兄和姜玉高兴还来不及,断不会有什么意见。如此一来,那姜玉也便不敢再耍小心思,伤口很快便会复原了吧。
姜玉的这个小手段耍的还真是妙,既隔阂了她和师兄,又得了师兄的疼惜,还不误了自己的伤,可谓一箭三雕。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就有些堵得慌,这件风波里,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师兄的态度,只要师兄相信她,那便是对她最大的安慰了。可没想到,师兄口口声声说相信,却分明还是替姜玉着想,他们之间十余年的情分,竟还抵不过别人的一捧眼泪么?
想得越多,心里就越难受,索性不让自己想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多做些有用的事。
这日,她刚装点好药材,金子便喊她去吃早饭,大锅灶前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大家眼巴巴地望着那锅里的稀粥,轮到自己时更是眼睛死死盯着大师傅手里的勺子,十分希望舀出的米粒多些再多些。
二师父说起过,我们虽然经过多年筹办,储备的粮草还算丰厚,但也要能省则省,因为这场战事要做好打长期战的准备。周宣征粮时尚能名正言顺,不过是巧立名目苛捐杂税多些罢了,虽然民怨沸腾,但到底能保持供给,而我们却完全是要靠自己。
说起这些时,素来冷酷的二师父也难掩悲凉之色,军营里的一切军需用资皆由他掌管,支出用度上他精打细算,他自然也不想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冲锋陷阵,但这也是没有办法。
卿羽捂着瘪瘪的肚子跟在后面慢吞吞地排着队,待等到自己时,一口大锅已是见了底,大师傅见她身材瘦小,料想也是吃不多的,便从上面撇了些清汤,拿一个皱巴巴的烧饼塞她手里,让她快走。
清汤寡水晃晃悠悠,依稀可见几粒米沉了碗底,她捧着自己的饭食跟兵士们凑到一处,边吃边聊天。
其中一个面膛黝黑的汉子看一眼小口喝粥的卿羽,不屑道:“吃个饭都磨磨唧唧的,跟个娘儿们似的!”
在这军营里,除了师父师兄他们几个“高管”,以及师兄身边几个心腹,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女子身份的,虽然她被师兄封了个营前护卫的小职,但军营这么大,不会谁人都认得她。
现在这个黑脸汉子这般说她,倒激起了她的不忿,喝酒似的将那一碗汤仰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咬一口烧饼鼓起腮帮子大力地嚼了几口,咽下去时被噎得脸红脖子粗。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那黑脸汉子边笑边在她背上捶了几下,男人的力气就是大,这几下直捶得她脊椎骨生疼,但也好在将堵在气管里的一团烧饼给捶顺了下去。
“就你这弱不禁风的小样,吃个饼都能把自己噎着,也想上阵去打仗!”有个小兵笑得直抽,“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倒像个富人家的小少爷,怎么也跑来当兵了?难不成……是被人贩子当成女子偷来变卖,发现偷错人了一恼之下就干脆卖到军营里?……”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快乐的笑声,卿羽瞪了他们一眼,道:“我才没有那么衰,我来当兵打仗全凭自愿,好男儿自当志在四方,抛颅洒血闯出一番事业有何不可?!”
“说得好!”黑脸汉子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力道之大,直震得她肩胛骨发麻,而他却是十分赞许地看着她,“小子长得跟个麻雀似的,没想到还有当大雁的志气,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哦,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卿羽看着他自鸣得意的神色,面无表情道:“大哥,那句话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差不多,反正都是一个意思!”黑脸汉子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又问她,“小兄弟,你打哪儿来?”
她眼中有一丝的凝怔,却也似没有半分犹疑的答道:“我是个山民,那山叫祁嵇山,从小就跟家人在山林里生活,我们还有一只老虎做邻居……”
说起当年在祁嵇山上的事情,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众人显然都是民间普通人家出身,自是没她这般奇趣经历,纷纷凑近了些听她讲。
被大家围着当焦点的感觉真好,卿羽直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夜月黑风高,我与师姐正在屋里畅谈国家大事,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巨响,你猜怎么着?”
“山贼打劫?”
“冤魂索命?”
“菩萨显灵?”
“……”
得得,越猜越离谱!
卿羽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却见众人更加好奇,急着问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快说!”
她压低了声音,神色肃穆:“我与师姐当即就取下佩剑,飞身冲出门外,但见月色昏沉,星光微弱,四野俱静,唯有穿越山林的风声,呼呼作响~我们定睛一看,只见院中躺了两个人,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却是瞪着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们……”
语调上的轻重缓急,成功将众人带入场景,说到此处,她一拍大腿,吓得众人齐齐往后一仰,倒抽一口凉气,而她拔高了声调,道:“突然!一声呼啸震彻山野,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只吊睛白额虎从林子里窜出,直直扑向那地上躺着的两人,我一看,啊呀,不好,这两个人恐怕是难逃虎口了!怎么办?”
众人俱是焦急不已,齐齐附和问道:“怎么办?!”
卿羽却狡黠一笑,又是一拍大腿:“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扫了兴,不满地叹息着,恰此时传来集合的号子,那一群男子大汉统一将手里的饭碗塞到她手里,瞬间作鸟兽散,转眼不见了人影。
因着方才搭话时说起自己是后勤部的,估计大家以为她干的是烧饭洗完的活计了吧。
卿羽一个人蹲在稻草窝里,望着眼前一堆空碗,不禁笑了起来。因着姜玉的事,这几日她心情烦躁,一个人闷头闷脑地干活,也不跟人搭话,结果便是更郁闷了。现在跟大家敞开了嗓子这么胡乱一通说,心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整个人神清气爽,说不出的畅快。
看来呀,以后有事就是不能憋在心里,即便不跟人就事论事地诉苦,但只要有人聊天,也是能排解排解烦恼的。
这般想着,她一边将那些完收集过来摞好,一边精神抖擞地站起来,想送到伙房里去,却在回身看见身后的人时愣住了。
周顾淡淡静静地站在那里,冷峻的面上浮出一丝清浅笑意:“我竟从未发现,我们家卿羽师妹还有说书的天赋。”
难得听他说句玩笑话,本来还在跟他生着闷气,此时好像再也气不起来了。但还是强行做出一副冷脸来,不搭理他,别头从他身前走过。
“还在生着气么?”他的手搭在她臂弯上,垂眸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庞,不由得心底一软,“这几日忙些,也便没再顾得上找你,”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也没见姜玉。”
最后的几个字说得刻意,他颇有些小心翼翼,既不愿提及那个名字,又似乎不能不提上一句,如此才会让她好受一些。
她仍是木着脸,道:“师兄想要见谁,只管去见便是,用不着跟我汇报。”
周顾却是不管来往兵士奇异的目光,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是我不好,那天我说的话有些重了,其实我是真的相信你的。姜玉的目的,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她破釜沉舟,甚至不顾脸面,我若当场揭穿,只会令她更加难堪。如今军中有一万姜家军,皆是追随他们兄妹二人,若是他们其中一人在我这里受了委屈,其结果只会涣散军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卿羽恍然,原来师兄一直心中有数,她原先还气恼,姜玉的那个小伎俩拙劣透顶,她自觉愚笨无比尚能看明白,为何从来聪明睿智的师兄却犯了混,却不知师兄心里跟明镜似的,之所以忍了姜玉这一次,是看在姜荆和一众姜家军的面子上,为顾全大局。
还是自己格局太小了,卿羽有些惭愧地心想,自己只一心气他不理解自己,不能全身心地站在自己这边,却没想到师兄也有他的难处,他看得深远,谋得是全局,想的是如何平衡稳定自己手下将士们和姜家军的关系。
虽然大军统一归师兄掌管,但那一万姜家军仍是唯姜荆马首是瞻,生活里三五个人之间尚能结成小群体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更何况两支不同的军队?想来,为能收服这一万人心,师兄也伤了不少脑筋。
这么一想,卿羽心中的气倒全部烟消云散了,脸色也缓和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往后我不会这么任性了。”
周顾抬手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沉:“不会再有下次了。”
卿羽笑了一笑,将怀里的一摞空碗推给他,别扭了好几天的两个人,此时终于重归于好。
二人一同去了伙房,刚一进门,就见大师父盘腿坐在灶台边,手里端了碟花生豆嘎嘣嘎嘣吃得香,面前的那个跪在地上的则是姜玉,哭得声泪俱下:“何太医,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救救我吧,我的伤口越来越严重,再这样下去,我的脸真的就要毁了……”
看到这一幕,卿羽突然想到那夜大师父说的什么要“亲自出头当一回恶人”的话,不由心头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