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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推你落水,朕并非有意。”江皇后字字泣血,萧承望也得以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
他记得,当时是因为丽嫔的孩子小产的事情,二人起了争执,言辞激烈时,他愤然拂袖,却忽略了她正捉着自己的袖子,身子瞬间失去重心,周围的宫人发起一片惊叫,他才赫然发觉她已落了水。
那次落水事故让他备受自责,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对她倍加关怀,她的态度却陡转直下,再不复往日热情。他以为,她仍是对落水一事心存芥蒂,待过些时日就好了。
嗯,过了些时日,她的态度是好了许多,仍是宽厚大度的模样,见到他仍是温和贤惠的笑,他以为,一切不愉快都过去了,他们又能重新开始。
丽嫔之事就此打住,虽然他心有疑窦,但不再追究,毕竟,在当时,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二十多年前,皇太子追求御用绸莊江家大小姐的事迹,在洛安城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当了皇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聘礼,请当朝太傅出马,去江家提亲。
他还记得他们的大婚当日,红彤彤的龙凤烛下,她温柔娴静的眉眼,抬眼看他时含了一丝娇羞的浅笑,将他的一颗心都融化了。
他们也曾情深义重,也曾唇齿相依。
只是,故人心易变,他与她,从当年的倾心相付,到后来的猜忌算计,终究还是走到如此地步。
事到如今,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萧承望看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把解药拿出来。你拿出解药,朕一切都可以不再追究。”
“臣妾没有解药,”江皇后冷冷道,“臣妾既然是歹毒心肠,便只有害人的毒药,没有救人的解药。”
萧承望神色颓然,仍是坚持着抬起手,缓缓一挥,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道:“拉出去。”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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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宫女侍监们端着水盆、痰盂、药盅等,匆匆忙忙来来往往,步子轻捷无声,气氛凝重。
一群太医聚集在门口,小声讨论着,间或发出几声叹息,连连摇头。
大殿里头,太子躺在床上,安静地阖着眼帘,唇色灰白,脸色更是苍然如纸。
“李太医,皇兄他到底如何了?”在李谦探了半天脉息,翻看眼睑检查一遍后,卿羽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萧承望坐在一侧,手边的茶水已经凉透,他滴水未进,至这时见李谦检查完毕,也急着问道:“太子中的是什么毒?可有解救的法子?”
江皇后咬死不开口,无论怎么逼问,就是不说出太子身中何毒。
但也或许,她并不知道。
所有关于下毒之事,皆由苏姑姑一手实施,江皇后没有必要跟着研究每样毒物的毒性,甚至解毒方法,她只需一句话,剩下的苏姑姑就自会去做了。
而苏姑姑早在被审讯前,就死了。她本是制毒高手,又是那般谨慎的人,想必在东窗事发之时就喂自己服了毒。
果然是跟了江皇后几十年的人,手段残忍狠绝,不留丝毫余地。
沈云珩手上的金石露能试百毒,却也只能检测出是否有毒而已,至于是什么毒,怎么解,却是无计可施。
李谦绞尽脑汁,一张老脸皱成了核桃仁,他向萧承望拜了一拜,又向卿羽欠身行了礼,道:“老臣才疏学浅,惭愧学了一辈子的医。太子殿下所中之毒,老臣反复检验,发现由多种毒物混合提炼而成,只能断出其中一种是剪刀树,至于其他,恕老臣无能……”
李谦一副羞煞了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如他所说惭愧至极。在太子中毒一事上,从刚开始的查验衣物,到如今死活断不出具体毒种,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于一位堂堂国之太医令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人生败笔。
看他一脸愁苦,卿羽想,若再雪上加霜一下,估计他自信崩塌,当真是要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了。
听了李谦的话,萧承望当即激动起来,他忽地站起身,抄起手边凉透了的茶盏摔在地上:“庸医,庸医!”
李谦惶恐跪地:“老臣该死!”
萧承望怒道:“一群废物!一整个太医院竟然都解不了太子的毒,朕要你们何用?!”
一时怒上心头,气血攻心,萧承望重重咳了几下,弯着腰退回椅子上。宫女呈上来新沏的茶,他刚伸手碰到茶杯,便被烫得缩了手,一把掀翻托盘,喝道:“没用的东西!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小宫女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哭喊饶命。
“父皇息怒!”卿羽见状,及时跪下捉住了他的衣袖,“皇兄危在旦夕,这种关乎朝廷社稷的大事面前,父皇且不可乱了阵脚。李太医的医术尽人皆知,断非庸医之辈,只是再博学多识的医者,也有涉猎不到之处,更何况,是这种糅合了多种剧毒的罕见奇毒?救皇兄一定有办法,恳请父皇稳住心神,不能因一时气愤就迁怒无辜。”
卿羽一番谏言说得恳切,萧承望愤怒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福公公趁机赶忙遣了那浑身哆嗦的小宫女拾掇了打翻的茶盏走了。
萧承望看了一眼还在跪着的李谦,缓了语气道:“你且起来吧。”
李谦谢过,站起身来。
卿羽也在萧承望手掌的扶持下站起身,她来到李谦面前,道:“方才李太医也说了,皇兄体内之毒并非只有一种,但有一种可以肯定的是剪刀树,那么不妨先去配剪刀树的解药,能解一种是一种,虽然不会根治毒性,但至少会缓解一些皇兄的痛苦。”
李谦道:“公主高见,老臣这就去配!”说完,匆忙离去了。
卿羽望了望床上尚在昏睡的萧远,不免也心生怆然。
昨日在昭阳殿混乱震撼的场面,他没在场,不曾亲眼见到,纵然卿羽顾惜着他的身子想瞒着他,可出了皇后被黜那样大的事,断然是瞒不住的。
自他知晓了昭阳殿发生的事情,表面上不动声色,与平常别无二致,只是在书案前一坐就是一下午,批阅折子到深夜。
这期间,他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连案角上的茶水都未动半分,直至深夜时,烛影摇红,他一声低咳,一口鲜血喷出,洇透了面前的奏章,而他一头栽倒在一堆折子里,至今未醒。
他的身体里长年累月积了十多年的毒,如今,那些毒素遍布全身肌骨,游走四经八脉,他苦苦撑了十多年,终于在一个风雪冷厉的当口,轰然倒下。
江皇后是他的生母,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有朝一日,自己的亲生母亲会谋害自己吧。而且在很多年以前,母亲就筹划着如何让自己的儿子死了。
人在年幼之时,会十分依赖并信任自己的母亲,这是出于本能的认知,认定了母亲是自己最安心的依靠,她的笑容和怀抱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东西。
萧远也是如此吧,只是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从小到大,江皇后对他的关怀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昭阳殿上江皇后的一番话,击溃了他所有的坚强。
但事到如今,再多的话都是多余,她别无他求,只想他快些好起来。毕竟,他是大梁江山的唯一继承人,纵然她与这个家族不甚亲近,也不能袖手旁观江山社稷陷入混乱之中,甚至沦为他人之手。
卿羽又宽慰了萧承望一番,而后出去找李谦商讨剪刀树的解药配备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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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树虽是剧毒,但太医院的人也终归不是吃白饭的,两日后就配出了解药。好歹能解其中一种毒,也算是不幸中的小确幸了,卿羽亲自喂了萧远服下,连着服了两日,毒素大约也解得差不多了,萧远还是昏睡不醒。
李谦叹息着说,太子中毒过深,平日里全靠意识强行撑着,一旦倒下,就很难再站起来了。
这话听得卿羽一阵心凉,喉间似有什么堵着一样,很难受。
她总以为自己是最辛苦的那个,来到陌生的梁宫,终日小心翼翼地,不仅要躲避明枪暗箭,还要挖空心思跟这个斗,跟那个斗,一边想念着过去无拘无束的快活时光,一边委屈的在夜里偷偷掉泪,总觉得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自己这般憋屈的人了。
可现在看到萧远这样,她才知道自己受的辛苦不及他之万一。除了她和清欢,萧远再无别的兄弟姐妹,皇位于他而言不用争不用抢,是顺理成章的囊中之物,他的未来看似一片光辉璀璨,却又孤独迷茫。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珍惜与每个人的感情吧,父皇、母后、清平、清欢,还有南宫洵,甚至于苏良娣。
他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尊父敬母,鞠躬尽瘁……可结果呢?
南宫洵远戍边关,碍于君臣礼法难常相见,他那慈爱宽厚的母亲一心要他死,就连最爱的苏良娣也离他而去。
他是大梁天下除萧承望第二贵重之人,却是第一等可怜之人。
……卿羽心猿无绪,胡思乱想着,在美人榻上躺着睡着了。待醒来时,沈云珩不知何时已经在了,正坐在窗子边看信,手边堆了一沓厚厚的折子。
她见过萧远批阅奏章,便识得沈云珩手边的那沓折子,也是奏章。
见她睡醒,他扬眉一笑,将书信折了几下,揣到袖里,道:“你再睡下去,天都该黑了。”遂起身走到她身边,屈膝蹲下,眼睛与她平视,“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她摇摇头:“不饿。”又问道,“方才你在看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