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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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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卿羽是梁国人,其父李平岳,十年前乃梁国三军都尉,十年后的今日,已是名震朝野的车骑大将军。

    李平岳一生戎马,战功卓著,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

    长女李倾城,遗世独立,清丽无双,果真应了那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句妙词,多少人为能得窥仙颜一眼不惜爬墙钻洞,纵然结果无一例外是被李府护院当成小偷流氓打得头破血流。但其生性孤僻冷傲,一向独来独往,深居高墙大院很少过问世俗,最爱的宝贝是她那把西域七弦琴,据闻,李倾城弹出的琴声可淙淙温婉招来蜂围蝶阵,亦可铁弦铮铮退逐关外敌兵,这倒更让外人颇感好奇,简直要将她当做神女来奉。

    次女李倾雪,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她秀雅绝俗,自有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轻灵之气。同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但与大姐李倾城的孤清不同,李倾雪整个人温柔可亲,端庄淑良,绝对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又精通书画词赋,曾以一幅《画楼春》名噪京师,王公贵族的公子少爷们托的媒婆一天分几批进李府,又分几批的出李府,高大的门槛一年换了三个。

    三女李卿羽,相比于两位姐姐的璀璨光华,显然要黯淡上许多,因为,这几乎是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坊间传言,李卿羽自小体弱多病,一条小命打出生时起就须靠各类汤药维系,李平岳派人寻遍天下良方也是枉然。

    七岁那年,李卿羽得了一场大病,李平岳甚至动用了宫廷御医,却也束手无策,正欲准备后事时,有个路过的散医登门来访,看了看气若游丝的李家小女,说这病原是因污浊之气侵体所致,只有长居山林汲养自然之精华,方能保住性命。就这样,为保爱女无恙,李平岳忍痛将小女送与此散医将养,一走,再无音信。

    传言太荒谬,世事太无常。

    她离家十年,对家的那份亲情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得遥远、模糊,几乎快要消弭掉了。因此,两位姐姐的事迹她无从得知,也与她无关,但若说李平岳对她这个三女儿爱护备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从不让自己回忆过去,回忆关于李府的一切,但一回忆,便一切如昨。

    七岁那年的那个雨夜,她被罚跪在李家大门前,白绫高挂,朱门紧闭,奶娘在门后心疼的哭,却救不了她。她浑身湿透,雨水从头顶浇灌而下,被压得直不起身,仰头目不转睛望向那牌匾上的鎏金大字,“李府”二字隔着重重雨帘却仍那般清晰。

    是刻骨铭心的清晰。

    她想不通,不过是在娘亲的祭日里失手弄湿了娘亲的画像,父亲便要她一个七岁女娃受这般惩罚。似乎从记事起,她便受着与两位姐姐全然不同的待遇,父亲不喜她,下人亦不敬她,只有奶娘守在身边护着她,却也不能替她挡住所有风雨。

    眼前的“李府”渐近模糊,天地一个旋转,她便要一头栽在地上。

    一双温暖的大手稳稳接住了她,晕晕沉沉间,看见那人有着好看的相貌,抱起她走向李府门前,隐约感觉到他对着大门破口大骂,带着深重的凛然怒气,将门拍得咣咣震天响。没来由地心头一暖,沉睡过去。

    待她醒来,已是三日后,晨光熹微,睁眼便见一位白衣长发的前辈,本来蹙着的眉,见她清醒,瞬间舒展开来,却又忽然叹声气,道:“丫头,你能扛过这场病灾,是老天有眼,往后还能不能平安如顺,且看你的造化了罢。”言毕便要转身离去。

    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还未来得及开口,父亲已踏进门来,先是礼貌性地略一抱拳,算作见礼,道:“承蒙先生出手相救,小女才侥幸得以存活,这份恩德,李某定当牢记在心。”

    他抬眼一看李平岳,懒懒一笑:“恩德不必牢记,但请李大人对三小姐稍稍好上些许,三小姐便不会遭遇这场生死劫难。”

    父亲面色一僵,话语仍旧说得简练冷淡:“先生言重了。如今小女堪堪得以保全性命,身体弱得很,府上又没人能如先生这般有着令人起死回生之高明医术,念及着小女的安危,李某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先生能答应。”

    他侧了身,没说答应,又没说不答应。

    父亲继续道:“小女天生身子骨柔弱,从小让人操碎了心,请先生带小女在身边,如此,小女便定不会再因这些小病小疾搭上性命了。”

    他顿住身子,显然为这话震住了。

    卿羽一时泪如雨下,从床上跌落下来,爬至李平岳身前,抱住他腿脚:“父亲这是要赶孩儿走了么?这里是孩儿的家,父亲要孩儿去往哪里?”

    李平岳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让你跟在先生身边,是为你好,你别不识抬举!”

    他蹙紧了眉头,走过来将卿羽抱起,冷冷道:“李将军,他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平岳冷哼一声,背过手去:“她天生是个煞星,是我李家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个祸害。若先生有心行善,可将她带去,去去晦气,但倘若先生不愿行这个方便,那么,我李家的女儿是死是活,可就要看天命了!”

    他不再说话,手指却在抖,紧紧攥了卿羽的小手片刻,屈身为她理了理衣衫,轻声道:“丫头,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何当便是你的养身师父,哪个敢欺侮与你,我定不会轻饶他!”

    卿羽似被吓着了,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又看看父亲,不知该如何说话。

    李平岳听了这话,露出一丝笑来:“如此,李某便替小女谢过先生日后的养育之恩了。”

    何当没再理他,拉着卿羽直直走出了李府。

    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间,虽居无定所,虽风餐露宿,但她过得好生快活,师兄师姐待她情深意重,让她几乎要忘记了父亲冷峻的脸与狠毒的咒骂。而她也才知道,大师父何当原是个这么风流潇洒如神仙一般的人儿,想来当日他带她离开李府时那样窝火,当真是心疼她这个为家人所弃的伶仃幼女。

    七年的李府生活,是她沉眠之时都能惊醒的凶狠梦靥,只因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父亲虽有心要保大人,结果却是这个已被下了令要舍弃的婴儿挣扎落地,娘亲却香消玉殒。煞星与克星的称号,伴随着她的出生便存在。她的父亲心有郁结,便将长年累月淤积的恨意全部倾倒在这个“酿造”了这等悲剧的卿羽身上。

    多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当年,是李家无情抛弃她在先,如今,李家又寻来要将她带回去,李平岳他当真以为自己手握天下兵马大权,也便有着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了么?!

    当真是好笑啊!

    凭什么?凭什么摆脱不了“李家三女”的身份?凭什么这辈子都要受李家的牵制?凭什么一个光荣显赫的李家要逼得她一个弱女子没得活路?……卿羽将手握得很紧很紧,指甲刺入皮肉,自手掌间传来一顿钝痛,一抬头,眼泪潸潸披了满面。

    她伫立在门外,任由寒冬的风穿过她的身体,高高扬起她单薄的裙摆,在烟花绚烂的除夕夜,她像一只纯净无邪的白蝴蝶,被夜风吹伤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从此,万家灯火中的安详和乐,再与她无关。

    透过薄薄的窗户纸,她看见大师父何当、二师父严城,还有那个初来乍到自称是梁国参军的白翼,正围炉夜话,间或有低低笑声传来,看来,这番叙话相谈甚欢。

    她真的,再度要被抛弃了吗?

    师父们当真要将她交给这个白翼手里,让他带她去向李平岳交差?

    十年前她为李家赶出家门,莫非十年后的今天,这里的让她早已视作是至亲家人的二位师父也要将她拱手送人么?

    你知道无家可归的感觉是什么吗?

    你知道了无根蒂的感觉是什么吗?

    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似有涛涛潮水汹涌而来,顷刻间将她包围、淹没,她几欲窒息,目之所及,唯余茫茫,整个人都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样,起起伏伏,找不到一根可供她浮命的稻草……这种彻心彻骨的恐惧感将她吞噬,她两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

    一语更加清亮的笑声传来,她看见屋子里的人影相继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她的一颗心瞬时似被一只布满了厚茧的手掌揪了起来,浑身冰凉,意识尚在,回眼看到院门,似见到逃命的出口一般,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卿羽一路跌跌撞撞直奔沈园,心智混乱,恍觉自己如今已是无处可去,她固执地想,只要躲起来、藏起来,不让他们找到,是否就能避开这一劫?

    她要去找师姐。师姐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庇护她的人,就算拼却性命,她也会保毛毛安然无恙。她谁都可以不相信,但师姐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在师姐那里,她会心安,会踏踏实实地一睡到天亮,就像小时候一样,师姐在她身边守着、护着,不让任何人欺负她,豺狼虎豹也不敢近身……

    冷风吹干脸上泪水,有种干巴巴的刺痛,她向着沈园发足狂奔,像逃命一样,奔向一个接纳她、救拂她的怀抱。

    沈园朱门紧闭,院墙高耸,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下,彩色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的光华,从黑夜里奔了一路的她,只觉这些光亮甚为刺眼,也便不管不顾,扑过去拍门。

    高大厚重的门在她一下又一下的拍击之下发出沉闷的呻吟,她边拍边喊“师姐,是我”,可拍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