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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平原真的来了。
伊浅秋慌慌张张迎出去,晋平原带着办公室两位秘书已经到了她门口。
“是晋主任啊,怎么一声招呼不打就来了呢,给我搞突然袭击?”
伊浅秋一边笑着,一边热情地跟晋平原打过招呼。她的热情还有对晋平原过分尊敬的态度让邓一川着实意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点呢?
晋平原倒像是没啥反应一样,他是一个表情死板的人,邓一川在政府办工作那么多年,从没见晋平原脸上有啥变化,好像就一个神情,僵、沉重、老在思考问题。
晋平原握了下伊浅秋主动伸过去的手,说:“上班没事,突然想今天有个同志到你这边报到,就过来看一下。”然后目光四处寻找。邓一川赶忙从办公室走出来,叫了一声“主任”。
“一川你已经来了啊?”
就这一句,邓一川的心里就热得不成样子了,晋平原真是为他而来的!
伊浅秋也是反应很快,态度更加热情地道:“我就说嘛,大秘书到我们单位上班,怎么没领导送来呢。不过主任您放心啦,刚才我跟大秘书聊得正起劲呢,是不是啊一川?”说着扭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邓一川。
邓一川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佩服伊浅秋的应变能力。配合似地说:“是,刚才听了馆长许多教诲。”
“我哪敢教诲你,一川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从你这里学东西还来不及呢。晋主任培养下的人,个个是强兵,我刚才还想,这下博物馆有救了,一川一来,新鲜血液马上补给了。加上还有晋大主任做后盾,这以后的工作,干起来可就轻松了。”
伊浅秋说这些显得很流畅,一点看不出做作,感觉她就是在跟谁掏心窝子。
晋平原一双眼睛一直看着邓一川,直等伊浅秋夸张够了,他才说:“怎么,不让我进门啊,就站楼道里?”
“哎呀,看我这失礼的,快请快请,晋主任您这一来,整个馆一下生动了。”说着,眼睛使劲朝闻声起来站边上的杨眺瞟。
杨眺快快地到自己办公室拿东西去了。应该是水果啥的。
邓一川侧身迎进晋平原,又跟他后面的两位秘书打招呼。
今天跟着晋平原来的是办公室的高秘和章秘。这二位都是新来的,还没具体分到哪个领导名下,对外叫秘书,对内其实就是办公室勤杂人员。
邓一川想不明白晋平原为啥带这二位来,或许他们有别的事,到这里只是路过。但这也很够他开心的,要是晋平原早来半小时,或许他就能免掉伊浅秋面前那一番尴尬。
邓一川跟高秘书以前交往的多一些,此时高秘书见了他,显得跟一家人似的,说:“紧赶慢赶,还是拉在了邓秘书后面,看看,我们主任都赶出了一身汗。”
邓一川这才打消刚才那个念头,看来晋平原真是专门为他上班而来的,心里越发感动得不知说啥。
按理,他这样的干部工作变动,政府应该是有领导过来跟新单位打招呼的,这不只是工作程序,更是人情。可现在他这情况,又跟正常工作变动不一样。大家就都避嫌,谁也装不明白。他呢,自然不敢跟组织提这种要求。
现在晋平原赶来了,就证明,晋平原心里是有他的。
一个人跟领导混什么,那就是混到领导心里有你,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能出面为你争回点什么。
一干人重新进了伊浅秋办公室。杨眺也进来了,手里果然捧着一个大果盘。邓一川发现,就这短的工夫,杨眺居然换了装,前面她还穿着浅蓝色套装,就是机关女人们常穿的那种。这阵,竟换成了套裙。虽然都是套装,但裙装显出来的活力还有美感完全跟前面套装不一样。
伊浅秋也看到了,眉头暗暗皱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不快。尽管极短,还是被邓一川捕捉到了。
邓一川也不能当客人一般闲站着,过去给杨眺当下手。很快,茶沏好了,邓一川本来想把第一杯水捧给晋平原,杨眺比他手快,已经热情勃勃地在给晋平原递水了,还小心翼翼地说:“小心主任,水热,别烫着了手。”
邓一川只好将水杯递给高秘,见伊浅秋的专用杯没水了,忙拿去给接了热水。
“一川啊,感觉怎么样?”晋平原没喝水,将水杯放茶几上,问。
邓一川看着晋平原道:“今天刚报到,心里还是有些感慨的,博物馆是市里重点文化单位,人员素质都高,以后呢,我得在专业方面加强了。”
“不错嘛,在伊馆长手下,可不是随便就能混日子的,知道学习的重要性了吧。”
“知道,主任。”邓一川尽量回答得中规中矩。
“晋主任您可千万不敢这么说,邓秘书是您一手培养出来的,我跟他学还来不及呢。这以后啊,我可就有了靠山,有啥过不去的事,应对不了的工作,就找晋大主任去。”
“不敢,伊馆长我们说正事吧?”晋平原大约也不习惯这种奉承来奉承去的场合,开门见山跟伊浅秋说。
“好,好,晋主任有什么指示,尽管讲。”
“馆里今天同志都在吧?”晋平原问。
“在,都在呢。”伊浅秋不明白晋平原为什么问这些,但问了,她就得如实回答。
“那就都叫过来,是在这儿呢,还是到小点的会议室,也就几句话,我跟大家办完交待就走。我仨还要急着去吉定呢,许市长在吉定等我们,吉定那边两条路出了点问题。”
“是这样啊?”伊浅秋好像才弄清晋平原来博物馆的目的,跟杨眺说:“眺,就安排在会议室吧,你通知大家,马上到会议室集中。等一会局里领导来了,先让他们在我这儿坐坐。”
几分钟后,博物馆的职工全到了会议室,伊浅秋陪着晋平原走了进来。邓一川坐在下面第三排,第一排都是馆领导和中层。
伊浅秋说:“召集大家,是市政府办公室晋主任有重要事跟大家强调,大家鼓掌,欢迎晋主任指导我们的工作。”
掌声响起来。
晋平原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把掌声停下。然后道:“不叫指示,也不敢指示,今天来,就一件事。大家可能都有听说了,原来我们办公室的邓一川秘书,经组织研究决定,派到博物馆来工作,打今天起,一川同志跟在座各位就是同事了。我呢,作为一川的老同事、也算是老领导吧,今天特意来送送他,引他进门。”
讲到这儿,他顿下来,往台下看了看,说:“一川,你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你。”
邓一川就站起来,先冲台上鞠了个躬,又侧过身子,冲台下的同事们鞠了躬。
“好,你坐下吧。”晋平原说。
邓一川复又坐下。
接下来晋平原又说:“一川同志这次工作变动,组织部门也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而且跟我们政府办这边多次碰头。现在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尤其青年干部,所以,从组织部门的角度,是非常爱惜这位青年干部的。让他到博物馆,不是什么处罚,也不是因其他原因,就是想让他在这里接受锻炼。”
说到这,晋平原将目光搁伊浅秋脸上:“希望馆里无论是领导,还是下面干部,都能认真帮他,带他,让他尽快深入到工作中,尤其能深入到专业领域,能从诸位前辈尤其吉馆长这样的泰斗身上学到东西。”
“至于他的工作安排嘛,我个人不发表任何意见,完全由馆里来定,相信伊馆长还有吉副馆长也会本着爱护人才,培养人才这个原则去做。”
伊浅秋脸上表情在动,没有人能读懂她此时的表情,更没有人能猜想到她内心里那份焦灼的期盼。但她忍着,不急,真不急。
晋平原又说:“还有一点今天我要特别提出来,告诫大家。这次一川同志的工作变动,我们政府办也是提了很多方案的,毕竟一川同志是我们办公室的人嘛。最后跟组织部门商量的结果,就是邓一川同志的组织关系,人事关系,暂时都不办理,还留在政府那边。人呢,是政府办下派到博物馆来锻炼的。”
此语一出,台下还是台上,全都傻了一般。伊浅秋嘴角却隐隐浮上一层笑。
伊浅秋的目光盯在了晋平原脸上。坦率讲,伊浅秋是有点怕这个主任的,不只是他官居要害部门,干着承上启下的事。也不只官场中对他说法多,猜测更多。这种怕,追究起来,还是有点历史渊源的。
晋平原最早是伊浅秋领导,担任过剧团团长。那个时候的晋平原就有说一不二,从不容许他人讨价还价的个性。他在单位工作作风扎实,啥苦都能吃,啥事都能起到带头作用。他自己做到了,别人做不到,对不起,他批你你没说的。
还有,他对专业很重视,尤其对专业上有希望,可打造的人才,更为重视。可以说,当年若不是晋平原,也就没有她伊浅秋在舞台上的那份光芒。
这是一。
二,田中和多次跟她交待过,政府这边,她可以不把陈原放眼里,也可以不把常务副市长王华伟当回事,但有一个人,她必须尊重,必须心生敬畏。不是装出来的敬畏,而是要从骨子里敬重,这人就是晋平原。
“为什么呢?”伊浅秋每次都想把这事问个明白,田中和就是不告诉她具体原因。只是强调:“这事必须照办,要是惹恼了晋,你在吉东的好日子,怕也就到头了。”
伊浅秋故意装不服气:“有那么严重吗?”她将音调拉得老高,以显示她真可以不用顾虑这些。
没想田中和重腾腾道:“别以为他只是个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他要真弄起你来,能量大到惊人。”
说到这份上,伊浅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年,她在别人面前或许会强势,会装那么一下。晋平原这里,从不敢。
伊浅秋又听晋平原说:“当然,在工作上还是要严格接受馆领导领导,不能扯成两张皮,馆里呢,该批评的要批评,该教育的要教育,不要以为是我们政府办的干部,就啥也不敢说,啥活也不让做,这可不行,这就跟我们培养的干部的目的完全相背了。至于一川同志,我相信他会摆正自己的位置,能虚心接受各位的指导与帮助,也能跟大家打成一片,共同把馆里的工作做好。”
“是不是啊一川?”
邓一川忙又站起来,恭恭敬敬答了声是。
晋平原将话筒交给伊浅秋:“我就说这么多,馆长看还有没有啥强调的?”
伊浅秋本来是啥也不想说了,但不说又显得对晋平原不重视,也会让下面人误以为,她闹情绪呢。于是接过话筒,先笑了笑,然后道:“今天我们都很高兴,一来呢,晋主任亲临博物馆,指导我们工作,让我们感到很温暖。在此呢,我代表全馆人员,向晋主任一行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
啪,啪,啪,一阵热烈的掌声。
“二来呢,也是今天的重点,我们馆又来了新鲜血液,而且非常年轻,非常有才。一川同志曾经是文联的才子,又是海大的高才生,这些年呢,又一直在领导身边工作,不论见识还是业务水平,都远远高于我们。他能到我们馆来工作,对我们馆来说,真是莫大的好事。我们的业务力量加强了,干部队伍的活力也增强了。”
“更重要的,让一川同志到我们馆来工作,表明市委、市政府是非常重视博物馆工作的。不但在物力、财力上支持,更在人才队伍上给予我们支持,我们绝不能辜负市委、市政府这片期望。也请晋主任放心,一川同志在这里,就跟在政府办一样,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爱护他的,是不是啊?”
伊浅秋突然学了个舞台风格,冲台下问了一句。
大家一片声音:“是。”
“放心了吧晋主任?”伊浅秋这才笑吟吟地将目光回到晋平原脸上。
晋平原说:“放心,放心,没什么不放心的。”
开完这个短会,晋平原就带着小高他们走了。邓一川还以为,晋平原怎么着也跟他单独说几句呢,可没有。他从会议室出来,跟邓一川连再见也没说,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跟伊浅秋们简单道个别,就下了楼。
邓一川就有几分失落,不,不只是失落,感觉还是没看懂这出戏。
直到晚上,小高给他发来一条短消息,道,上午去博物馆,是晋主任突然决定的,我们从去吉定的路上折身回来。给你搞完那个仪式,又往吉定赶。
突然决定?看来这不是组织部门的安排,也不是政府哪个主要领导的授意,完全是晋平原给他上的一堂温馨课啊。
那么将组织关系还有人事关系全留在政府办那边,也一定是晋平原为他四处游说四处奔波的了。可晋平原为什么要这样帮他,这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可真是很艰难啊?甭说晋平原要冒极大的险,单是田中和那一关,他怎么过的?
邓一川出来到现在,不只一次听说,放不过去他的,除了常务副市长王华伟,更有市委书记田中和。里面原因邓一川比谁都清楚,因为吉东两位一把手田中和跟市长陈原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到后来竟然发展到水火不容。一想当时陈原交给他的一项秘密任务,邓一川脊背的冷汗涮就下来了。
他不相信田中和听闻不到,吉东有多大,虽说是一个发展不错的城市,但它毕竟只是一座地级市。城东有个响声,城西立刻能听到。两个大院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更是演绎得如火如荼。两位一把手明面上还能微笑着打招呼,但在背底里,却各自揣着刀子,恨不得一个捅死一个。
这种说法虽说残忍了点,可官场斗争哪有不残忍的?自古以来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你斗不过人家,只能说你下手不狠策略不高,或者用的人不行。这点上,邓一川真是深深地充满着自责。
要是当初……
算了,不想了,再想下去,估计他又会整夜无眠,而且要把自己打入罪人行列了。这一阶段心情始终亢奋不起来,过去的斗志全无,信心也在一点点丧失,不能不说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邓一川现在要做的,是将此事掩埋起来,至少在陈原一案定性以前,不能让它复活。否则,他很可能没有活路,会被这件事纠结死折腾死。
但他知道,这件事绝不能忘,只是暂时掩埋,将它沉于水底,如果他还有二次翻身的机会,能再度复出,他是不会饶过那些罪人的。
哦,罪人。
邓一川嘶哑着嗓音叫了一声。
一定是那个人,是他在暗中使力,也是他在竭尽可能地帮助他保护他,让他这个跟斗栽得不要太惨,也不要让田中和等人将他打入地狱。
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