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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颐和堂再和顾芸娘告别,顾知画并没有回到拈花阁,她一路向西行,抱月在身后不发一言默默跟着。
府里添了不少院子,又添了不少新人,但至少眼下要去的地方她是熟悉的。年幼时玩耍时经过,逃出府时经过,梦里,更走过千千万万遍。
此刻,却只有这两个人走在这场凄迷的风雨里。
她停在最后一所阁楼前,阁楼匾额上只剩斑驳的金:惜之园。
眼前的这个园子是多么寂寥啊,被疯长的灌木包裹,以一个极为奇异的方式被丢弃,像一个青色的坟墓静静地矗立于天地之间,顾知画发出一声深深的的叹息。
她拉紧斗篷,只身走了进去。
这世上无情众生皆是成住坏空,这所阁楼,为那人建,为那人住,为那人毁,为那人空……
跨过石阶,推开腐朽的木门,里面灰败一片,她还记得,这屋子东墙摆了一张很大很大的书案,母亲站在这里为父亲磨墨,眉眼都在笑。西墙靠着书架,母亲爱读那些游志,未嫁时便憧憬有一日游览大好河山。父亲便常常为母亲搜罗些游志,日积月累,有满满一墙。入门是个水墨画屏风,是母亲寿辰时父亲亲手绘制的,看起来中规中矩的山水画,不过知画知道,在屏风右下角有极小的一行字“愿于君同生共死”,是母亲的手笔。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木摇篮,母亲指着摇篮笑着说道:“乖囡囡,这可是你原先用过的物件,你未出生时你父亲跟匠人学做的!”
如果是在梦里,她会笑吧!可是九年里,她每日每日痛不欲生。
这里,是惜之园,是她的童年,是母亲的爱情。她缓缓的睁开眼,墙壁上已经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蚁穴,这个阴冷的房间却是空旷的,没有书案,没有屏风,没有摇篮,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却奇异的留下一个小小的柜子,她曾经在这个柜子里目睹了一场杀戮——
那日,一地狼藉,父亲提着剑夺门而出,雨从窗洞吹进来,和着血腥的气息,那气息从鼻腔进去,刚到肺腑,就痛不欲生……
母亲倒在一地碎瓷上,身下是大片大片鲜血,母亲死了。
父亲杀了母亲。
这里埋葬了她的童年,埋葬了母亲的爱情,也埋葬了顾知画……
“娘,我回来了。”她轻轻的说,仿佛在梦里。
就像一场大梦,梦境中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柜子被一双满是伤痕的手打开,她听见凄厉的喊声。
“逃!快逃!老奴求求您……”
声音凄厉而绝望,她开始慌乱的跑。
她努力不去看地上刺眼的血,不去看那个嬷嬷胸口上的刀,不顾及脚下的碎瓷,不顾及外面滂沱的大雨……
天是那么阴沉,压抑的叫她无法喘息。
终于,她倒在将军府大门前,摔得头破血流,她说:“舅……舅……母亲……”
可是,死是什么呢?
她慢慢爬起来跪好,大声喊:
舅舅……
我母亲流了好多血……
舅舅……
你快去救救她……
她从声嘶力竭的呼喊着,可那扇大门依然如故。
无人回应。
雨流进了眼眶,顾知画却不肯闭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丑陋。在这扭曲的视野里,一队车马停在顾知画前面。
“樊公公,还用宣旨吗?”
“呸!宣什么旨,这造反诛九族的罪,直接抄家!”
顾知画是见过他的,舅舅此次进京述职,进宫时是这人做的接引,当时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管舅舅一旁的她叫:小主子。
那樊公公看到了她,凉凉笑了一声:“呦,小主子呀,您今儿来探望舅舅啊!”见顾知画不搭话,也不笑了,指着那些拆牌匾的太监叫道:“你们一个个儿没根的犊子,没看见是怎么,把小主子送到囚车上去,这周大将军呐,可就这一个亲人啦!”
知画随即被扔到一个铁铸的囚车上,她鼻间全是血腥味和铁锈味。
“舅舅,我母亲流了好多血。”
那一头的男人突然哭了出来,这囚车里很黑,舅舅一哭,知画辨明了方向,她爬过去紧紧依偎着,她的身子瑟瑟发抖,她感到舅舅的身子也在发抖:“乖囡囡,咱们去塞外!”
在这极黑极黑的空间里,一滴滴滚烫的眼泪落在顾知画掌心。
舅舅,我心里疼……
你心里疼不疼?
顾知画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她缓缓睁开眼,撞上抱月担忧的眼睛,停了片刻,点了点她的鼻子笑着说:“你看你,好歹是个武婢,这是要哭鼻子呀!”
抱月捂着知画的手说:“姑娘,您再吓唬我,我真就哭了,刚进来您躺地上,我的心差点蹦出来了!”
顾知画坐起来,揉揉头发说了句:“这梦可真沉。”
她想,明日就要去雅正园了吗?就要见父亲了吗?就要见这弑母仇人了吗?
这世事,实在太过绝情。
次日。
天还没有亮透,顾知画一行人已到了雅正园,一切都是阴沉沉的,只有一个个如同森严堡垒般的轮廓,行廊还点着灯,远远望去,红线连绵蜿蜒,就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前面领路的小厮大约十二三岁,穿着半新的羊皮袄子,一路上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姑娘你看,这池子里的锦鲤是夫人养着,已有三年了,原是宫里赏下来的!”
“因着这园子大景致又好,候爷惯常就歇这处,但要奴才多句嘴,这景致还不是夫人给安置出来的。”
大约见顾知画不说话,转了转眼珠子又接道:“奴才是这院子里门房,老子娘是夫人的陪嫁。”
顾知画不发一言,到了书房前那小厮又添一句:“这书房中各处也皆是夫人布置,奴才告退,姑娘请吧!”
抱月跟在一旁不由得有些愤愤,顾知画按了按青娥手背:“有劳了。”
抱月无法,只得极不甘愿的拿出两片金叶子给了这小厮。
这小厮长的颇为白净,看见金叶子兴奋的搓搓手,两只眼缝儿眼直勾勾盯着那两片金叶子。
他搓了搓手里的金叶子接着说:“姑娘来的不算早,二姑娘在您前头来过了,”说完欢天喜地的走了。他这摊子话,也是受了顾芸娘的指示。
顾芸娘?
实在是,意料之中。
顾知画对这个有咏絮之才的妹妹实在是知之甚少,只记得十年前自己随舅舅初到燕鸣关时,京中传来消息,说裴氏被扶正,顾芸娘水涨船高成为顾氏嫡女。恐怕当时在他们心中自己是无命归来了吧!
可既然如今她回来了,这嫡妹又这么迫不及待,那她就少不得要奉陪到底了!
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
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满墙满壁,皆是按着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想起刚刚小厮的话,顾知画觉得论讨好他人这份心思上,裴氏的确无人能及。
“父亲。”顾知画盈盈下拜。
此时此刻,或许是最需要理智的时刻,于是顾知画安静的下拜,微笑,抬头。
这便是你的父亲了吗?顾知画在心里问自己。
很年迈,发鬓没有斑白,却不知怎的从眼睛深处透出一种气息奄奄。
冷清而庞大。
“隆安,你回来了。”是价格高昂名贵的丝绸摩擦发出的声音。
“是,父亲近来可好?”
“很好,你不必挂心。”
顾知画微不可闻的笑了笑:“那父亲,如今是常居在这雅正园吗?”
犹如晴天霹雳般,顾青山高声吼道:“你懂什么?”
顾知画猛地站起身来:“父亲!你当真无心吗?”
窗边挂的画眉因这场变故躁动起来,胡乱扑腾着翅膀。
顾淮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扶着额转过身,摆了摆手道:“出去吧!”
顾知画干脆利落转身出门,不做一丝停留。
我是不知道这许多,可我知道母亲一生所爱是何人!
我是不知道许多,可我知道母亲为谁所杀!
我是不知道许多,可我知道那句愿与君同生共死!
父亲!父亲!父亲!
你当真无心吗?
屋外只是狂风呼啸,她的眼泪被吹干在眼眶里。
顾知画心想,这便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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